每一面镜子都是地狱。
镜子里是血肉模糊词不达意的你,
镜子外是披着人皮胡言乱语的你。
你是谁?
你只不过是苟活于纲常人世的孤魂野鬼罢了。
饥肠辘辘,永不超生。
第一面镜子《半截蜡烛》
她从小就有个不良嗜好。
丢的东西一定要买回来相同款式的,比如7岁那年她丢了一盒蜡笔,于是买回相同的蜡笔;13岁那年她把家里的哈士奇弄丢了,于是父母为她又买了一条长得差不多的哈士奇,或者20岁那年她把用了好几年的诺基亚手机丢了,于是,她神经质地去二手手机市场淘来同样款式的旧手机。
这个嗜好从出生就跟随着她,一直到她遇到丈夫为止。
和丈夫邂逅的那天是在一个露天化妆舞会上,盛装出席她把食指上的戒指给弄丢了。况且那还是仲夏的夜晚,在举办舞会的公园里,她焦虑地四处寻觅着戒指,那是用了她大半个月的薪水买的,怎么办,没有多余的钱容许她再买一个相同的戒指。
就在她急得快哭的时候,丈夫举着蜡烛出现在她面前。
姑娘,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说着,丈夫摊开手,掌心里赫然是那枚戒指。
隔着妖娆的烛焰,她看到了一副眉清目秀的俊郎外面正在微笑。
后来,那半截蜡烛成了她和丈夫的定情信物。
她向来是个奇怪的女人,不爱鲜花,不爱钻石,偏偏对容易折断的蜡烛情有独钟。
只因丈夫向她求婚的时候,曾单膝跪地,一手鲜花,一手捏住她微微渗出汗的小手。他们深陷在以前烛光盛宴之中,漆黑的夜幕也被这滔天的烛浪耀得恍如白昼。丈夫的海誓山盟像是撩人的耳语,狎昵地钻进她的心扉。
她和丈夫结婚了,但丢东西必须要买一模一样的习惯仍然存在。
一次,她的苹果5丢了,丈夫说要给她换个6s,可她不要,倔强地又跑去商场买了个相同的苹果5,颜色,内存,甚至手机套都是一样的。
丈夫不止一次问她为什么如此偏执?
她说,这样可以让她以为自己没丢过。
丈夫揶揄她,说如果哪一天你把我丢了,该怎么办?
你不会丢的,除非我们不再深爱彼此了,不管以何种形式,你我都会在在一起。
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丈夫浑身上下的毛孔噤若寒蝉。
后来,丈夫曾经立下的flag成功应验了。
在她怀孕期间,丈夫有外遇了。
那段日子,他们天天吵架,丈夫的横眉冷对,让她异常心痛。
她想,等这个孩子诞生下来,丈夫就不会频繁地夜不归宿了。
十月怀胎,妊娠的时候她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似乎怀中那个婴儿没了生机,成为一团死气沉沉的肉。
她梨花带雨地躺在医院冰冷的床上时,丈夫满脸微笑地把一瓣苹果送进她口中。
她看着日益陌生的丈夫,心里那半截蜡烛烧光殆尽了,化成蜡泪,从她的眼角处留下。
回到家,她发现那半截蜡烛怎么找也找不到了,丢了。
就当她焦头烂额时,丈夫回来,递给她一摞纸。
离婚协议书。
五个字触目惊心,她心里狠狠一哆嗦,撒手扬在丈夫的脸上。
快点签了吧,对你我都好。
丈夫越是冷漠,她心里越是燎烈。
丈夫留下这句话,还有协议书就走了。
她捂嘴哽咽,目光瞥见柜台上放着她安胎时经常吃的苹果。
整整一袋子,里面的苹果都有一个不易察觉的针眼。
她急忙奔向丈夫书房,翻箱倒柜,最后找到注射器和几瓶药水。
望着那几瓶药水,她泪如雨下。
有些东西还是丢了。
过几天,她约丈夫回来签协议书,丈夫走进屋子后,就没有出来过。
三天后,骤雨忽至的傍晚,外面阴霾可怖。
她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摆放着蛋糕,插了整整29根蜡烛,正中间矗立着半截蜡烛。
那是丈夫30岁的生日。
外面大雨滂沱,屋内烛光迤逦。
她诡异地盯着中间的半截蜡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你瘦了,只够做半截的了。
第二面镜子《变脸》
江驿出车祸了。
很严重。
医生说脸部损伤的面积太大,需要重新植入新的肌肉组织,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手术进行的很顺利,护士给他拿镜子。
镜子里赫然是一副俊朗的皮囊,浓眉大眼,鼻梁硬挺。
江驿抚摸着这张脸,满意地笑了笑。
出院那天,是大嫂来接的他。
他觉得不可思议,这要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大嫂虽然漂亮,但却是出了名的母夜叉,街坊邻居都忌惮她的厉害,大哥老实本分。在家里面,大嫂说什么是什么,大哥只有看着的份,母亲为了大儿子的生活只能委屈着自己。大嫂看不上江驿,时常冷嘲热讽着他,嫌弃他一个月早八晚五的千余块钱还不够她去麻将社打上几圈的呢。
可太阳似乎从西边出来般,大嫂非但没要凶江驿,反而很温柔地对江驿嘘寒问暖,这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回到家中,就看见大哥佝偻着腰直搓手,脸上的讪笑把褶子全都堆在了一起,母亲把一双红色的新拖鞋整齐地摆放在脚下,微笑着问江驿晚上吃什么。
就在江驿错愕的时候,小平的电话打了过来说他就在楼下呢。
江驿挂断电话稍有叹息,刚一出院就要破费。
跑下楼,就看见小平不耐烦靠在面包车上玩着手机,抬起头刚才说什么,看见江驿的第二张脸,突然笑了,大步走上来轻轻拍打着江驿的肩膀,搂过来,嘴里还念念有词着,说什么好哥们,今天兄弟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我请客。
小平带他来到一家酒吧里,路过吧台的时候,江驿面含苦涩地偷偷拽着小平的衣角,小声说:“我没带多少钱,要不我去我家楼下那家大排档吧。”
小平看出了他的窘迫,哈哈大笑,说这里是他哥开的,不用花钱。
江驿这才常舒一口气,他不自然地坐在吧台前的旋转座椅上,小平冲吧台的服务生打个响指,点了两杯鸡尾酒。
酒上来后,江驿便好奇举起杯子,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走进酒吧,第一次看到这样五颜六色的酒,小平在旁边笑个不停。
舞台中央,淡蓝色的液体晶莹剔透,摇晃的灯光碎在杯子里,透过杯子里涤荡的酒,他看着人群随着狂热的节奏张牙舞爪着,围绕在正中央,衣衫暴露的俏女郎妖娆夺目。
挪开杯子,江驿死死盯着那个女孩,女孩翩然地原地旋转一圈,娇羞地看着坐在吧台小口喝酒的他。
江驿扬起手中的酒杯,连同往日的回忆与时光一饮而尽。
小平把手搭在江驿肩膀上,对他说:“看到没,那美女叫陈城,是附近大学学舞蹈的,还是个校花呢!“
江驿望着在人群中舞姿绰约的陈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她走去,他挺直了脊梁,清了清嗓子,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豁达与美好,第二张脸让他备受关注,一扫以前的不愉快,江驿决定开始新的生活,过去那些日子不复存在了。
这之后,江驿出奇地顺利拿下了陈城,不仅如此,小平介绍他的公司,一下子相中了江驿,老板对他很是看好,每次开会都会大肆赞美一下江驿。很快,江驿被调到了人力资源部当经理,一年之后他的业绩冲破了公司的记录,甚至几次出席重要的会议江驿都有出场,他的生活逐渐走向正规。
家里不再是乌烟瘴气,每个人都对江驿毕恭毕敬的,这让他始终不安。
终于这种不安在某个下午变本加厉。
那天下午,天是阴的。
江驿早早完工回家,一进家门,便看见大嫂穿着性感的睡衣卧在沙发上,江驿越过大嫂,偷偷咽下了唾沫,便回去自己屋了。过一会,大嫂推门而入,捂着胸,有些忸怩让他系下内衣,江驿怔然盯着大嫂白花花的后背,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刚想伸手,门铃响了起来。
是大哥回来了,阴着脸,江驿借口说公司有事,就狼狈而逃。
下了楼,江驿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此刻他有种不想回家的冲动,以后都不回来最好。
他是真的怕了,怕哪一天就控制不住自己,和大嫂滚上了床。
不久,江驿和陈城结了婚,婚后的生活美满,日子也是越发的平稳,平稳到江驿都忘记了那次突如其来的车祸。
随着他的年龄增长,陈城的美貌也不复存在了,江驿心里没有当初酒吧惊鸿一瞥的悸动了,取而代之是愈加的厌恶与倦怠。他觉得这么多年自己活得太规矩了,上天赐予了他太多出乎意料的时候没有尽情挥霍,先前因为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对新鲜未来的懵然此时化成贪婪,从狭窄的骨缝里,从黏稠的血液中,泛滥成灾。
他开始追求美又年轻的事物。
在郊外别墅,笙歌艳舞,极尽奢侈糜烂。别墅的大厅中央,是他特意装修而成的圆形舞台,台中心竖着钢管,年轻的姑娘绕着它跳舞,江驿卧在沙发里,大腹便便的身体陷进去。每当看到那些姑娘的样子身材时,他都会不经意想起陈城,想起当年她在酒吧里尽情舞动着腰肢朝木讷的自己微笑,想着想着,眼前的陈城突然化作大嫂,江驿咽下一口唾沫,他真想再看看大嫂。
那日,天空阴得惨烈。
江驿回到老家,推开门,进入眼中的便是熟睡在沙发上的大嫂,尽管过去了很多年,她还是那个样子,光滑的脸颊上没有岁月的刻痕。
他弯下腰,手穿过她细长的腿,轻轻抱起,送到卧室的床上。也许是慌张的缘故,江驿踉跄了下,顺势跌进大嫂的怀中,大嫂一下子惊醒了,圆睁妙目,望着江驿,突然搂着江驿的脖子,像是八爪鱼将他紧紧贴向自己。
“大嫂,别这样。”江驿这么说着,可手滑向了她两腿间。
骤雨忽至,江驿的手机不合时宜响了起来。
是陈城,他皱着眉头问她什么事,她说孩子生病了,要他马上回家。
电话挂断,江驿发疯似地跑下楼,钻进车子里就急忙往家里奔。
此时雨越来越大,雷声在灰褐色的乌云里跌宕咆哮着。
在一个十字路口处,交通灯忽然一闪而过,由绿变红,江驿一脚油门踩下去,冲了出去。
砰!
迎面疾驰的红色轿车猛然撞向自己,江驿死死盯着对面刺目的车牌号。
辽A8749。
那是他给陈城买的车。
“起来!你看你都睡到什么时候?赶紧起来上班去,我看你就头疼!”熟睡的江驿被大嫂打骂醒来。
江驿捂着头,脑中一片空白,望了望周围,还是那个狭小破旧的家,充斥着让人绝望的窒息感。
江驿想起来了,他做了一个好长的梦,长到误以为那就是他的一生。
大嫂抄起扫帚狠狠抽打着坐在床上发愣的江驿,边打边骂。江驿忍受不住,狼狈而逃,在穿过客厅里的时候,他余光掠过坐在餐桌上默默吃饭的大哥与母亲,无论大嫂是怎样跋扈,他们都只是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饭。
他跑下楼,出了楼才看见外面阴霾一片,天空阴得惨烈,江驿满眼辛酸地回头望了望自己家的位置。
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宁愿死在梦里冲动。
来到工作的地方,看见小平冲他招手,江驿走过去,等着他的却是小平的拳头与飞脚。
打完,小平让他看着场,可自己去休息去了。
换上衣服后,已是下午两点了,再熬三个小时,江驿又要回家。
一想到回家,他心里就一阵厌恶,对于那种每天都夹着尾巴的苟且生活,江驿都厌倦了,如果可以重来,他希望上天能赐予一种充满希望的新鲜生活。
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江驿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走过来一位中年妇人,体态丰腴,风情款款,似曾相识一般。
“给你,车子就停在门口,红色的轿车。”那女人随手丢给江驿车钥匙,然后接了下电话,接完电话表情甚是凝重,慌慌张张地离开。
江驿想要叫住她,可是车钥匙落入手中那一刹那,脑海里猛然窜出来梦中的场景。
一时间,他如痴如醉地努力回想起梦中羡煞旁人的光景,不知道过了多久,伸着懒腰的小平从他身后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江驿踉跄的跪坐在地上。
“我先走了,老板要视察工作就说我家里出事了,听见没!”小平恶狠狠地威胁游荡在江驿的耳边。
待到小平的身影消失,江驿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拿着那串车钥匙跑出去,站在雨中,死死盯着那辆红色轿车的车牌号。
辽A8749。
仿佛渗着血。
3.媸奴
小美是个爱美的女孩子,如她的名字一样。
她长得七分漂亮,三分气质,惹得周围的那些男生总是向她投来不怀好意的橄榄枝。
邻居小王这周六宴请她去星巴克喝咖啡;每次上课总是坐在她后面的小磊这周日邀她去电影院看《北京遇上西雅图2》;闺蜜的男友也总是煞有介事要求大家一起聚聚,说什么大家在一起就是缘分,不能疏离。狗屁,其实还不是看上小美那张网红脸。
虽然身边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但小美却不开心。她知道自己很美,但美得太普通了,浓眉大眼瓜子脸,跟众多言情小说的女主无二。所以她总是留意各大化妆品柜台的新款式货,也去了不少美容院挨刀子修缮这张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完美无瑕的脸。
最重要的一点,无论她再怎么美若天仙却始终无法打动男神。
说是男神,倒不如理解成一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男神不爱金山银山,也不爱天仙,只爱小说里的虚拟人物。
最近男神迷恋上小龙女,尤其是李若彤版的《神雕侠侣》,男神已经好几天没出屋了。
为了和男神有更好的沟通话题,小美恶补了电视剧。可她和男神的侧重点不同,她每次盯着屏幕里的古天乐时,才知道什么叫一遇杨过误终身。
谁能想到当年肤如凝脂的翩翩少年在二十年以后会黑得仿若宋小宝一般。
越看越觉得那不是杨过,而是自己的男神。
当然啦,男神的颜值也是很高的。
小美心有不甘,电视剧里的小龙女确实比她美了那么一点点,一点一点在小龙女是美得出尘,而她却美得平庸。
在多次和男神交流电视剧后,小美对自己的容颜越发地不自信,甚至每次素颜照镜子时,她都会觉得镜子里面的女人真丑,丑得如同古代黥面媸奴般。
男神对绝尘的小龙女痴情得令人发指,可小美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一个屏幕里的女人深得男神欢心。
这样的拉锯战持续了一两年,她和男神从大学同学转变为一个公司的同事。
可男神对美的态度仍旧有增无减,甚至连手机壁纸都是小龙女的剧照。
小美一直在苦苦寻觅有什么使自己变得更美的方法,哪怕偏方也成,她离目标只差一点点,一点点啊。
后来的某天,小美经朋友介绍去了一家偏僻的小美容院。那家美容院在郊区,荒烟蔓草的,周遭静得可怕,像是坟地般。
朋友带她走进去,里面很破,很破,破到让小美放弃这里的时候,唯一的美容师开了口。
我可以让你变美,甚至超过那个小龙女。
小美很震惊,没有问美容师是怎么知道小龙女的。就跟着那个看起来跟自己差不了几岁的男美容师上了楼。
手术异常成功,几乎看不见刀口。小美恍惚地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她的朋友也惊住了。
小美的五官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在轮廓上稍作修改,她的皮肤越发的白皙,仿佛羊脂玉般无暇。
当然了,变美的代价也很大。美容师在私底下对她说,每隔一个月就要到他这里换药,如果不来,她脸上的伤口将会慢慢腐烂。
小美回到家,照着镜子,她觉得里面的女人真的好美,美得让她误以是在看电视剧。既没有打玻尿酸,鼻子两侧也没有填充物,肤色比之前更白了,俨然一副仙女下凡的样子。
当她出现在男神视野中时,小美清晰地看见他欲言又止的窘迫样,心动小鹿乱撞。反正爱情使人头昏,小美不顾男神喜欢的是皮囊还是她这个人,就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答应了男神磕磕绊绊的告白。
终于如愿以偿,小美甚至连做梦都会笑醒。她时常打量着镜子里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脸颊上完全没有被改动的痕迹,完全没有,光滑圆润,仿佛古希腊神话里的女神,带着对美的定义与诠释下凡普度众生。
至于那家美容院,她再也没去过。
几年后,她和男神携手步入红地毯,玫瑰戒指点缀了她的后半生。
就算没有遵守约定,她的容颜仍旧美如碧玉无暇。
不回去也没事吧?她无数次在心里彷徨着,因为那个美容师曾经不止一次在跟她说这是租给她的脸,一年要还回去的。
可是如果没有这么美的容颜,她和男神不会喜结连理共度一生的。不回去是违约,回去就是欺骗男神,权衡之下,小美觉得人生如果能美滋滋地享受,那该多好啊!
于是,她贪婪地隐瞒了去美容院的经历,男神,不,此刻她的丈夫也很多次问她脸的事,可都被她用闺蜜从韩国带回来的面膜搪塞过去了。
婚后的某一天早上,她和丈夫一如既往地相拥而起。
小美转过头,丈夫微笑的脸突然拧在一起,忙不迭,跌落到床下。
怪物!
丈夫落荒而逃,此刻清晨的阳光像是照妖镜,凝在一脸茫然的她身上。
小美对着梳妆台上的那面椭圆形镜子。
只见镜子里面赫然是一张腐烂的脸,无数道痂与疤痕燎烈地蔓延开来,如同被千万只毒虿蛰过般。
4.惊喜
她今年三十有三,结婚好多年,和老实本分的丈夫过着白开水般的日子。
可她越来越厌倦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每天早九晚五,干着平淡的工作,就连她的恋爱甚至婚姻都是泛善可陈的。
今天是她结婚五周年,很烦恼,烦恼到她都不想回家。丈夫为人忠厚老实,却不懂得什么叫做浪漫。婚后的每一天,他们都是相敬如宾,丈夫的木讷让她觉得生活少了许多滋味与色彩。她不想这样,调教丈夫不是没有过,但丈夫愚笨的脑袋经常让她模棱两可,不知所措。他们结婚的第一周年,丈夫送她花,还行。第二年还是鲜花,她心里没有一丝欢喜,第三年鲜花,第四年在她的控诉下,丈夫终于不送花了,改送花瓶,她被气得和丈夫大吵一架。
第五年,她有些害怕,怕一回到家,丈夫送的礼物又挑起她心中强忍着的怒火。
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婚姻是何等地失败,一个不解风情的丈夫,一份每天混吃等死的工作,还有一如死水般的生活。
够了,真的是够了。
她无数次在心里面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经常目睹到大街上那些羡煞旁人的小情侣们,可她和丈夫已经结婚了,再也说不出腻到掉牙的情话了。从前也没有过,没有过,丈夫的愚笨似乎天生的,愚笨到让她有些不安。
惊喜,她真地很想要一份与众不同的惊喜来刺激逐渐变迟钝的生活。
所以昨天晚上临睡觉前,她不厌其烦地在丈夫耳边磨叨着,想要一份大大的惊喜。
下班时间到了,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今天恰好赶上加班,加班八点半才下班。所以她心急如火,匆匆挤进人满为患的地铁中。
在坐地铁的途中,她无数次幻想着,推开家门的那一瞬间,丈夫会如何筹办着他们结婚后的第五周年。
想着想着,她放弃了,只是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可怜。不用想,回到家里,必然是一脸木讷的丈夫捧着蛋糕,要不是鲜花恭候着她呢。
下了地铁,她直奔家。在走到一个逼仄的小巷子里,突然被窜出来的黑影扑倒,一股灼热的呼吸喷在她无暇的俏脸上,雄性强烈的睾丸酮气味越发猛烈,猛烈地长驱直入到她裙子下面泛滥的春光中。
她被强奸了,没有反抗,也没有呼喊,无声泪下,一如平波万里的月光。
由于是晚上,她并没有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只是觉得好变态。
因为在整个强暴的过程中,那人不停地舔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颊。
回到家,她跌跌撞撞扑进丈夫的怀里,梨花带雨,哭得丈夫一脸错愕。
她无助地哭诉着刚才发生的事。
她很无助,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么老实的丈夫。
别哭了,发生那样的事情也不是你想要的。都过去了,你闭上眼睛,我给你看样东西。
待到丈夫叫她的时候,她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前几年连续送她的礼物,只不过,丈夫用花瓣拼成一个饱满的红心坐在花瓶上。
那一刻,她泪如雨下,心里的阴霾被丈夫一扫而光,忽然觉得眼前的丈夫也不是那么没有情趣。
两人亲昵的拥抱在一起,耳鬓厮磨,每一个长吻都是那么缱绻。
好啦,你要是再哭的话,我心就碎了。
话音刚落,丈夫突然低下头,伸出舌头,在她满是泪痕的脸颊上舔去。
5 一千面镜子
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从来都是,别人说,他听。
甚至连结婚当天,宾朋满座的婚礼上,他几乎一言不发,妻子尴尬地挨座敬酒陪笑。
他都不知道,像他这样缄默的人,都会有女孩喜欢,那女孩很喜欢他,很喜欢,从来都是,他漠然地望着她喋喋不休的唇,像是隔着鱼缸观望里面嘴巴一张一合的金鱼。
儿子七岁的时候,他父亲便染病去世了。去参加葬礼的那天,他也一言不发,嘴巴紧紧闭着,妻子小声在他耳边低估着,让他开口,可他无动于衷,只是一如既往地漠视着安静躺在履带上的父亲,安静地望着父亲的遗体被缓慢地送进熊熊大火之中。
静若无物,什么都没有了。
在那之后,他彻夜失眠,闭上眼睛便是父亲那张苍白僵硬的石像脸。可他无法对酣睡在旁的妻子说,爬起来,一丝不挂地跪在客厅里那面巨大镜子前,呢喃着。
求求你放过我。
这是父亲去世之后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妻子偶然起夜时,就看到他跪在镜子前,觉得他是后知后觉,父亲的死让他精神不经常了。
白天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形同哑巴的他,午夜凌晨他赤裸地从床上爬起来,跪倒在镜子前,疯子般哭着念叨同一句话。
求求你放过我。
后来,妻子忍受不了这样魔魔怔怔的他,离婚了,法院把孩子判给了妻子。
离婚后的某天,周末的下午,他想儿子了,去妻子那里接。把儿子接回家,他忙着在厨房做饭,忽然用余光瞥见坐在客厅里摆弄玩具的儿子,儿子的面前还是那一扇巨大的落地镜,一如很多年前老家的那扇。
他悄悄走过去,怔然地望着儿子的背影。
嘘,不要告诉任何人啊。
他脱掉儿子的裤子,俯下身子,压在儿子瘦小的背脊上,张开嘴,对懵懂的儿子说。
此时,镜子里的他与儿子幻化成很多年前的他与父亲,当年弱小的他被父亲突然扒掉裤子,压在身下,还是那扇巨大的落地镜,佐证般地见证了这骇人的事实。
“嘘,不要告诉任何人啊。”
整整三年多,他总是父亲这样地威胁着,越来越沉默,沉默得如同他内心深处一千面镜子里,那个阳光烧在他和父亲紧紧贴合在一起的明媚午后。
6 异地恋
我不是同性恋,真的,我有个女朋友,她叫阿莲,我们是异地恋。
这句话伴随他很多年,从24岁毕业初入社会开始,到他30岁。他所有的朋友都质疑他的性取向,6年,他孑孓一人生活在偌大的城市里,每天的行程安排无外乎就是上班下班回家,他总是提起的女朋友阿莲也迟迟不肯出现。有多事的朋友调侃他是不是同志,他苦笑着说女友在国外,工作忙,交流感情都是通过手机。
他总是这样说,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大家都猜测是不是阿莲早就嫁作他人妇,而他还傻乎乎地在这里死等呢?
不会的,阿莲我最了解,她不会背叛我的。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神情,没人可以懂他在想着什么,一个正常男人这么多年始终一个人,就不正常。
有时候,父母也会催促他,给他安排相亲对象。他把关于阿莲的事说给父母听,两位老人听后直骂儿子太傻,那女人不会回来了。他不信,对于阿莲,没有人比他还了解的了。他们是在飞机上认识的,阿莲天生哮喘,随身携带着药,那天在飞机上,阿莲就坐在他身边,病发多变,整个人喘着粗气,两只眸子肿胀得如同灯泡般。还好飞机没有起飞,他当时没想太多,把阿莲抱下飞机,拨打了120,救护车来了,可他不放心留下她一个人在医院。阿莲在医院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守在病床前,像是一个为爱而生的骑士,从天而降。阿莲以后也曾问他当时为什么要留下来陪自己,他说自己第一眼就喜欢上阿莲了,想不顾一切地了解她。
他和阿莲就是这么狗血地在一起,和许多电视里演得差不多,烂俗且普通。
在一起后,他们也有过小争吵,互相置气,谁也不理谁。可每次低头认错总是他,吵完架回家总是提着一大堆阿莲爱吃零食,他太爱阿莲了,甚至想过要和她结婚,把余生拴在这个天生哮喘的女人身上。
可阿莲不这么想,她在一家公司任职HR,接触的人多,并且总是被上层派出国外出差。她工作认真,潜力很大,领导们很看好她,就在阿莲被求婚的前不久上面委派她出国掌管分布,不知道多久能回来。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并不想错失,于是和他说了这件事,然后没过多久,阿莲飞往国外,和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个世界第N个异地恋人。
异地之后,他和阿莲就没在见过面,平时联络感情都是在微信,或是打电话,浏览微博发现好玩的事情他会@阿莲,有时候也会在休息的时候和阿莲打电话到天明,他经常抱着手机睡觉,两只眼睛乌黑一片,同事们都嘲笑他是熊猫,可他乐此不疲。白天工作,晚上回家,几乎手机不离身,他所有关于人类自然拥有的情绪投掷在手机上,似乎他在和一个巴掌大小的长方形高科技谈恋爱。
阿莲回来了,但只有一次,那一次她是回来递交考核表的,匆匆忙忙,他也只是和阿莲说了几句话。她太忙了,忙得连回国都无法吃一口热饭就要赶飞机飞到国外,他像傻子似得杵在候机大厅注视着阿莲日益陌生的背影,心里流泪,眼眶皲裂。
阿莲走了,甚至他再也联系不上了。可他还是认为阿莲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当他在一群同事起哄时深情地把这个并不怎么浪漫的异地恋叙述出来,在场有的女同事敏感好文艺,还细心安慰了他很久,他望着自己的孤独情事在同事的餐桌上成了一道下酒菜时,也没说什么,况且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懂自己的只有阿莲一个人,别人无法取代她,只不过她的太忙,等她忙完这一阵就回来的。
那天晚上,是他和阿莲在一起的6年零44天,也是他们成为异地恋的第四年。回到家,他打开卧室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面很空,只有一瓶用了一半的哮喘药,一张阿莲以前的旧照片。
他拿出来,用手婆娑照片,像是抚摸阿莲的脸般。
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他说完这句话,泪如雨下。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还是这个屋子,似乎是傍晚,霞光安静地如同被割破的静脉般流淌在天空中,血光冲天,他刚下班回家,吃了一口热饭,就听到有人敲门,门外的人边敲门边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很熟悉,正当他起身开门的时候,梦醒了。
忽然,他发现自己身上坐着一个人,沉甸甸地压住他,那人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肩胛耸动,急促地喘着浓重的粗气。
他惶恐不安,那人抬起头,凌乱长发下是一张狰狞地脸,睚呲欲裂。
是阿莲,她得哮喘又犯了。
7 胆小鬼
他喜欢坐在前排的姑娘,真的。
那姑娘长发如瀑,肤白如凝脂,眸子盈盈秋水,五官清朗舒心,不笑冷艳,一笑莞尔。
这个直戳他审美观的姑娘总是坐在他的前座,她和别的姑娘不同,不代购也不微商,朋友圈里面全是她周游世界各地的风景自拍。她喜欢旅游,更喜欢音乐节,常常逃课独自一人坐火车去外地参加各种音乐节,三月的迷笛,五月的草莓,以及深受小资白领与文艺青年垂青的民谣。麻油叶与赵磊,顾城与王小波,都是她的最爱。
他们是大学同班同学,每次上课前,躲在他镜片下的眸子便化身为雷达,搜寻姑娘的位置。老师讲得什么不重要,那姑娘捧着手机在做什么,她趴着睡觉是不是昨晚熬夜了,或者她没来的时候,是不是又乘坐火车奔赴远方的音乐之旅?等等,这些成了他时刻温习千万遍的难题。
身边的同学捕捉了望眼欲穿的他,给他支招,勤约约女孩,都和姑娘聊点她感兴趣的事。
可他怂,从来没在情场上厮杀的他在面对心仪的女孩总是克制自己,不有那么一句话吗,喜欢是放肆,爱才是克制。
放你娘的狗屁!你连姑娘的小手都没摸过咋知道啥叫爱?
同学给他一个脑炮,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几名室友车轮战,循循善诱下,他从衣柜里掏出去年在淘宝买的压箱底风衣,穿上,对着寝室墙壁上的大镜子狠狠地鼓励自己。
你可以的。
周日是个晴天,蓝天白云,万里阳光衔着远山,熔化在奔腾的浪潮里。
他约姑娘去看海,姑娘答应了。
周日的早上,他拎着豆浆油条杵在姑娘寝室楼下,过往人从身边经过,他的心跳乱得不行。姑娘穿着一袭白色长裙下来,脸颊绽放着恬静,一阵风从他紊乱的心底卷起。
他突然觉得阳光好毒,辣得自己不敢正视她了。
给,给你。没吃饭吧?
他脸发烫,手颤抖地把豆浆油条递过去,姑娘很爽快,一把接过去就开始咬了起来。
他们坐车去海边,周日的上午,风很温柔,阳光刚刚好,他脸上的酡红渐渐消散。姑娘和他说有的没的,从装逼如风的顾城聊到接地气的太子妃升职记,又从逃跑计划的演出谈到余罪里让观众印象深刻的床戏上。他和姑娘聊了很多,球球大作战,朋友圈韩国代购面膜,以及个人梦想,姑娘越说越开心,沙滩上他们的脚印慢慢融成在一起,微风喧嚣,吹得他看姑娘时的嘴角干裂,吹得姑娘耳根子又红又烫。
我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他也不知道,这一腔孤勇从何而起。
嗯。
姑娘把头低了些许,停下来,双手缠在一起。
你吃的那根油条被我下毒了。
他故意调侃姑娘,脸上的笑意越发放肆,可身后姑娘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狠狠地掐在腰上。
啊?
姑娘一脸懵逼地望着他。
还有你喝得豆浆也有毒。
啥毒?
情毒。
此刻风很聒噪,涛声依旧雄浑辽阔,天上的云又白又软,白得像姑娘的脸,软得像他涨潮似的心。
海风从四面八方会聚而来,手一般推着他向姑娘靠拢,四目相对之际,姑娘的瞳孔中似乎燃烧着什么,磷火星子,他想点燃这簇火星子,想让他和姑娘中间那层看不见摸不到的纱彻底消失。
他鼓起勇气,脸颊缓缓逼近姑娘的俏脸。心在那一刻炸了,血液燎烈炙热,只觉得唇角间像抹了蜜般,甜甜的。
他吻过姑娘,低头看着怀中柔情似水的姑娘,刹那间,她的身体波光粼粼,逐渐凋敝至消失。
恍惚之后,他回过神,自己仍然坐在心仪姑娘的后排,幻想着与她千万种在一起的旖旎蜃景。
可这一次那种感觉格外地强烈,像是不可一世的燎原烈火。
他暗自下定决心,这一次要勇敢,男孩如果不勇敢怎么成为男人。
下课后,他深吸一口气,捏紧的拳头里满是汗,姑娘走出教室,他也跟在后面,加快步伐,心跳得猛烈,似乎下一秒就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姑娘突然站住,转过身来,秋波流转地望着他的方向。
他觉得机会来了!
那,那个,我,我喜欢你!
他仿佛用尽了余生的所有力气,大声对姑娘呐喊。
可姑娘像是没看到他一样,擦肩而过,直奔后面一个陌生男孩的怀里。
他呆如木鸡,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头大象般。
刚才那句话裹在风中,从他空荡荡的身体里掠过。
有些事情,当你懂得时候,就已经晚了。
8 洁癖
天真热,热得他想要自杀。
女友更可怕,为了躲避夏天,向公司请长假,不出门。
他咂着嘴,衣襟贴着后背杵在女友家门前。
有多少天没见面了,仿佛上个世纪。
会不会是她发现自己和别的女人上床的事了?天地可鉴,他和别的女人上床只是发泄原始欲望,并不是移情别恋。谁信呢?他汗流浃背地自嘲,已经中午了,外面下着火,马路上的沥青烧成岩浆,他来了的时候脚掌被烧掉一块皮。
真的不夸张,天真的很热,热到他那个有洁癖的女友每次和他做完爱都要洗好多遍澡。他们通常去附近的小旅馆开房,人少钱也便宜,反正都是干,在哪不一样?
他在等女友开门的时候回忆起最后一次开房,女友满脸不情愿地被他拉进旅馆,旅馆老板的眼神古怪,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的女友。那天也挺热的,女友死活不跟他出去,她说外面太热,流汗好烦。他不管,那天正好是女友安全期,他等了好久,憋得他每次上厕所手都会不自觉地撸两下。他最烦女友的洁癖,真烦,从来没有人如此洁癖的,女友流汗就要洗澡,洗澡,是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程序,她好爱干净,甚至是喝过西瓜汁都要去漱口刷牙。不管,反正他真是憋不住,拽着女友直奔旅馆,家附近的旅店那天装修,没办法,他和女友逛了大半天,路面的岩浆舔着他们的脚,热辣滚烫,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好便宜,便宜到他决定以后都来这里。可有一点不好,房间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女友想走,他不让,外面燎烈如火,人类的欲望一碰就着。做得时候他让女友在上面,女友痛并快乐地坐上去,一起一伏,周遭的热浪裹着他们汗津津的身体,床板吱嘎吱嘎的,女友沉重的粗喘,好热,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蜡烛,慢慢在熔化,熔化,恍惚之间,他觉得女友不见了,胯下那根附近堆满了黏糊糊的白液,是烛泪。
那天,他和女友做得太久,两人昏昏欲睡,醒来时,已是黄昏,外面仍旧滚烫,连风都烧得一干二净,女友赤裸地在他旁边,他用手抚摸女友的脸颊,几根长发黏在她脸上,弄不掉。女友醒了,看看他,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生气了。出了旅店,他们都很狼狈,热烘烘的身体上满是汗液蒸发过后的痕迹。他把女友送回家,好累,这一路,他顶着毒太阳哄女友开心,女友闷声不看他,两只手不停地揉搓着手臂,脸上,身体。
真是令人发指的洁癖。他在心里吐槽。
砰砰砰,他砸门,却不见里面女友踏着拖鞋的踢踏声。
好热,他好想进女友家狠狠地洗一次澡。
在这干嘛呢?
女友母亲出现在他身后。
阿姨好,我来看她来了。
他边说边用手擦额上的汗。
这孩子,是不是睡觉了?
她母亲手伸兜里掏钥匙。
他不敢在女友家做的原因是怕她母亲突然进来。现在他好庆幸,女友母亲来的真及时。
阿姨,小丽最近怎么了,我能有两三天没见过她了?打电话也不接。
他问。
什么?我不知道啊?我前天刚从农村回来。
他听到她母亲这么说,心里不妥。
门开的一瞬间,沐浴露的芳香烃气味汹涌漫过。
他进门,喊了几声小丽,无人回应。下意识瞥过洗手间,却发现,半坐着一个骷髅,根根白骨上满是沐浴露揉搓出来的泡沫。
悬在正上方的莲蓬已经滴不出水了。
9 妈不吃
她回家的第一眼,就看见母亲浑身是血在擦地板,厨房的高压锅嗡嗡轰鸣。
好臭,屋子里到处是腥臭的味道,她干呕几下,问还在擦地板的母亲怎么了。
你爸想要杀了我!
这话雷一样劈在她心头上,不敢相信,紧接着,她又问我爸呢?
不知道,这个老王八蛋外面有人了!
母亲声音沙哑,像是上锈的老旧轮轴,发出咔咔的金属声响,毫无预警地倾泻在昏黄地板上,炸出暗红色的满地问号。
你们怎么了?我爸是那种人?这屋子里怎么那么臭?妈,你在做什么?厨房里整得是什么菜?地板上怎么那么血?到底发生了?
你爸就是那样的烂人!我说他几句,他就动手打我,还扬言要杀了我!
母亲披头散发,眼角处的淤青在泪光格外昭彰,她一面愤愤地声讨父亲,一面努力地把地板上的血液擦干。
你看!这是那个老王八蛋打得,幸亏我躲得快,要不然今天你是见不着我了?
她目瞪口呆地盯着母亲左耳处一豁伤口,碗口般大小,像是不断滋生暗红色小花的沟壑,看得她触目惊心,直吸凉气。
厨房做得什么啊?真的好臭。
她向厨房走去,捂着鼻子,眉毛眼睛拧成一团。
别碰!
母亲一声吼吓得她趔趄几步,她忙回过头,疑惑地歪着脑袋,那意思在明显不过。
一会别等那老不死的了,俺俩吃!
母亲僵着脸,颤颤巍巍奔向厕所,马桶的水流声欢快愉悦,可那股让人反胃的臭味依旧不散。
她心里忐忑,眼皮一跳一跳的,今天是怎么了?好奇怪,一回家,就看见母亲在地板上擦着血泊,父亲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铃铃铃,卧室传来手机声音,这时,母亲赶过来,束起头发,从卧室拿着手机就往外面扔。
她呆滞望着面前这一切,恍然如梦,父母吵架不是一两天的了?最严重的一次两个人当街打了起来,互相撕扯,像两头野兽。
一辈子也不要回来了!
母亲气呼呼地关上纱窗,天真热,尤其是屋子里,又热又丑。
厨房的高压锅此时也不响了,嗤嗤迸出的热气也不见了,像个死人,不再喘息。
女儿,妈问你个事,假如我和你爸离婚你跟谁?
她泪腺刺痛,红着眼睛看面前有些陌生又恐怖的母亲,母亲从厨房端来一盆骨头汤,上面滚滚热气,好熟悉的味道。
我跟我爸。
女儿还是跟父亲亲一些。
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哦,哦,好吧,先吃饭。
母亲失魂落魄的模样狠狠地凿在她心上。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父与母,直觉告诉她,还是选择父亲最好。
妈,这是什么肉,又硬又涩,味道好冲。
她避开那个尴尬的问题,疑惑地看着那盆肉。
突然发现,母亲也不吃,只是一个劲把骨头肉渣递进她的碗里。
妈,你也吃点,我吃不了这么多。
她伸手,筷子夹起一块大骨头,咚,骨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桌子上,圆的,仔细一看,戒指,和母亲无名指上带的是一对。
妈不吃,你吃。
话音刚落,母亲眼神空洞地把整盆骨头推给她,连同桌子上那枚戒指也夹给了她。
10 时光机
2122年,人工智能全能占领地球,遍地都是银灰色的机器人僵硬地行走在陆地上。
那一年,人类变得越来越宅,也越来越孤独了。在人工智能的纪元里,人类的情感逐渐被简单粗暴的程序编码所取代,甚至连最原始的交配欲望也被驱逐进暗无天日的回收站里。
几乎所有人都有一部一模一样的手机,手机里的程序囊括了人类所有的需求,睡眠吃饭被人工智能制作成人体所需一种生物电流,人类的排泄也可以用一种相反电荷的电流抵消掉。不知不觉,人类已经被半机械化了,每天躲在10寸见方的小屋子里编写着人工智能改变更新的升级代码。
很多人都变得行尸走肉般。地球早已经没有重力,天空也不分昼夜,时间也早就不是那么深不可测,外面有形形色色的机器人,它们做着许多年前人类的工作,美化城市,探索外太空,这个世界不再有战争,不再有暴乱,似乎所有的阴暗面都被人工智能清除掉了,只剩下日复一日蜗居在小黑屋里的可怜人类。
这一天,他孤独地望着窗外,他不知道这是自己活着的第多少天,似乎有很多很多年了吧。
作为人类第一个编写人工智能代码的他,被数以万计的机器人所爱戴,说到底,那只是变相地囚禁,让他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可持续升级更新的编码。
在人工智能的纪元里,死亡早已被废除。人类不会死亡,更不需要繁衍后代,只需要不停地编写代码就可以让世界越发的美丽。可他时常觉得孤独,苍老,如果是以前,他可能早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他拔掉手臂上的充电器,电量充足,好可笑。似乎人类和电子化颠倒了。
外面此时围着一群机器人,中间是妄图逃跑的人类。对与机器人来说,人类理所应当为他们编码,却不应该企图逃跑,它们觉得这样的危险程序应该被删除。
这是不知道第多少个妄图逃跑的人类。他扶额唏嘘着,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也过着和所有人类一样的生活。
他不想这样,在人工智能称霸世界的这些年,他偷偷研发了一台时光机,前不久,时光机经过了无数次测试才把bug修复好了。
他毫无可恋地跳进时光机里,想回到那个还是少年时代的自己,因为少年的自己喜欢研究各种程序。
他想把过去的自己杀死,这样未来就不会出现人工智能。
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好像经历了一场宿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街边,俨然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他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初自己的家。到门口,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少年,那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对未来无比地憧憬,对电子化产品有些过分地痴迷。
能不能给点东西吃,我好饿。
少年的他是个颇有善心的孩子,对一切有困难的人都不吝啬帮助。
那你等我一下。
少年丢下这句话就跑回了屋。
他走进去,怀中的刀子胀得发烫。
少年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牛奶和面包。他咬着牙冲上去,刀子扎进少年的胸膛,猩红的血液瞬间流淌出来,越来越多,涨潮般地将他湮没。
再次醒来,还是那个四周一白如洗的房间,他被绑在床上,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围在旁边,嘀嘀咕咕着什么,可他听不清。
他看着那几个人,赫然发现那是半人半机器化的怪物,银灰色的金属在缓慢地侵蚀着他们人类的部分。
他忽然想起来了,原来自己是人工智能纪元里最后一位人类,也是研发出第一个智能机器人的人类。可随着人工智能的批量生产,越来越多的人类被同化成半人半器械的怪物,似乎电子产品成了他们身体里的某个器官。
而他,因为某次想逃跑,被发现了,才关押在人工智能的监狱中。
时光机呢!不行!我要回到过去,把自己杀死!
他大呼大叫,忽然那几个怪物嘲笑着。
时光机不就在你的身底下吗。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下的时光机,可以感觉到,那台时光机正在吞咽着他的身体,正在和他融为一体。
11 第三者
结婚这么多年,他越来越觉得妻子很奇怪,她像是性冷淡般,这么多年了,他们之间房事少得可怜,更奇怪地是,他总是能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最底层抽屉里,发现震动棒与黄瓜。
可他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或许他们的婚姻本身就是一场悲剧。
若干年前,他和妻子是经过朋友认识的,当时没想太多,彼此都觉得挺好就结婚了。这么多年过来,他和妻子的感情愈发地冷漠,像是陌生人,他们之间的交流也仅仅是普通到令人发指的日常用语。
你吃饭了吗?
吃了。
哦。
那我去睡觉了。
好的。
妻子很少和他亲热,甚至连婚礼上他亲吻妻子的时候,不小心,看到她眉头紧锁的厌烦样。
好冷漠,妻子一天比一天冷淡,尤其是对他。他不知道自己哪里犯错误了?如果真的有的话,为什么妻子不和他说呢?
当他满脸疲倦地把这些吐露给正在为他理发的发廊妹时,发廊的姑娘总是善解人意地劝诫他,总是说各种笑话逗他开心。不知不觉,他觉得这个姑娘跟别的发廊妹不一样,她从来不会趁机推销洗发水给他。
所以他每次去发廊总是点名要那个姑娘理发,像是嫖客去妓院般,次次心满意足而归。
渐渐的,他和姑娘越来越熟络了,开始约姑娘看电影,或者吃饭。他知道这样让熟人看见不好,可那又能怎样呢?说不定妻子也是这样呢,和陌生男人流连与希尔顿的柔软大床上。
姑娘不仅让他心花怒放,更是让他真正体验了男人雄风。他们做的第一次就是在希尔顿的包房里,一进屋,两个人厮磨拥吻在一起,滚到床上,颠鸾倒凤。姑娘像是喝醉般,在他凶猛如野兽的身下瘫软成泥。
自从和姑娘有了第一次后,他回到家对妻子也是那般的冷漠,甚至连日常用语都懒得说,直接扯着一床被到书房睡去了。他心里没有一丁点愧疚,相反的,他觉得这么做心里能平衡点,毕竟他和妻子早就形同陌路了。
离婚,他早就想到了。再没遇到姑娘之前,他就想这么做了,只是碍于妻子。
突然某一天,他拉着姑娘的手横穿马路的时候,妻子出现在街边。他心里一紧,便拽着姑娘跑到商场去,姑娘挣脱开他的手,他费解地望着此刻异常的姑娘,姑娘小脸惨白,噤若寒蝉地望着妻子出现的方向。
好奇怪。
他从姑娘眼中看到惶恐不安与担忧,那绝不是一个奸情被撞破的小三应该有的神情。
在那之后,姑娘开始与他断绝来往,甚至他打了无数次电话,都不接。
在一次偶然的时候,他从妻子的手机上看到了几条匪夷所思的短信。
周六有空吗?(妻子)
有
希尔顿503包房等你
淑珍(妻子的名),我们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为什么。我当初之所以和你哥在一起,就是为接近你。
我知道,可我们总这样偷情,是瞒不住的。
这个周六,希尔顿503,必须来。
他看了这些,如芒在背,更多却是咬牙切齿的恨意。
若不是那天在街上撞见妻子,和他欢好的发廊姑娘怎么会被吓得断绝往来呢?
发信息的号码没有署名,但是他觉得好熟悉,似曾相识。
一定是他周围的人在和妻子乱搞。
周六,希尔顿,503。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野男人在和妻子不知羞耻地偷情。
周六那天,他特地喝了几瓶酒,带着满身的酒气,来势汹汹地杀到希尔顿。
他摇摇晃晃地来到503,一脚踹开门,准备和屋里的那个男人大干一仗的时候。
赫然,屋里一股暖风掠过,他看到那个发廊妹赤裸地和妻子抱在一起,在床上。
12 怪物
2046年,11月的最后一天,地球将被毁灭,人类会死在破体而出的怪物口中。所谓怪物,其实就是人类永远也无法直面的心魔,它们以人类的虚荣胆怯以及各种负面情绪为食,当你越害怕越想要什么时,怪物就是什么。
当玛雅寓言第一次失败时,人类欢欣雀跃,千千万万个自愈专家的人找出来,挥斥方遒,义正言辞说出地球至少好几亿年才会彻底毁灭。很可惜,当神在几千光年以外俯瞰到地球上的资源日复一日地遭受到压榨剥削,人类挥霍浪费新鲜的植被,汽车尾气,白色塑料,海边赤潮,海洋污染,亚热带雨林生态紊乱,南北两级逐渐变暖,等等,神终于沉不住气了,当初他信手创造的物种突然有一天成了这个星球的王,甚至不可一世地主宰着一切,包括篡取神权,研究人工智能。这一切,彻底点燃了神心中最后一根压倒骆驼的稻草。
神曾在2012年借玛雅人之口,发布神谕,警告地球上还在肆无忌惮破坏环境的人类。
可没有人会听从一个虚无缥缈的神祇。
于是,在2046这一年,地表凹陷,人类彻底失去白昼,人工智能发展到瓶颈阶段,人类再也无法靠植入脑补芯片延缓寿命。那一年世界大乱,五大洲板块碎裂成无数片,比萨斜塔,泰姬陵,万里长城,富士山无数名胜古迹坍塌成废墟,热带雨林断裂巨震,地面烈火喷纵,无数条偌大的罅隙深不见底,天空常年出现雷云天堑,人类世界毁于一旦。
这一年,人类终于想起被神明支配的恐惧。
11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今天,地球弥留的最后一天,60亿人口骤减到数人,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人类的残骸遍布山野。他作为仅剩的人类已经在这片废墟残喘半个月了,每天早上,不,他好长时间没看到黎明的天了,现在,天下着火,龟裂的地表上爬满剧毒植物,阔叶林里缠绕着数不过来的怪物。作为特种兵出身的他,一生没犯过错,行事光明磊落,他不会说谎,也用不着,身体健硕,曾在执行某项特殊任务时独自在孤岛上生活半年。所以他看起来是理所应当成为硕果仅存的人类。
今天,也就是末日,所有都得死,因为神的忍耐到了极致,人类太目中无神了,互相猜忌,欺软怕硬,战争不断,对地球上其他低等生命毫无敬畏之心。就是今天,他也忘了什么时候,看见有几个人类中的天才精英为了争夺一块长了毛的肉,扭打成一团,真可笑,那些人放在前几年,都是受万人敬仰的存在,可现在,沦落这般。他亲眼可见,怪物从天才们,精英们身体出来的情形。
就像是捅破一层窗户纸,啪,只见身体皮表上盯出个尖端,那尖端逐渐向外顶,怪物丑陋的头颅淋着粘液从里面伸出来,边爬边叫,那声音像是一个女人在哭。他记得,那个人一生中最大的污点就是从来没对妻子好,后来,妻子被身为人类称赞天才的她活活打死,因为在人类的法律中,有些人是凌驾在这上面的,所以他继续顶着天才的光环笑傲世界。那些怪物看起来大多一样,仔细一看又略有不同,有的有着亡妻的哭声,有的长着死去孩子的脸,有的嘴里咀嚼着胆小鬼的胆子,有的身上生出强奸犯的阳具,有的是人脸却吃着人肉边笑,太多了,每天,他都是在远处看他们在神的窥视下露出人性的弱点。
他不知道今天过后,这个星球会怎么样。可如果它还在,纵使是满地喷薄而出的燎原烈火,还是四处游荡的怪物们,他都觉得自己可以生存下去。不过让他无法面对的是妻子,这一年苟且在他身后的可怜女人。
天上火星四溅,远处的怪物们发出嗷嗷的怪叫,他从树林里摘了几个果子,昨天吃剩下的死老鼠还有点,有的怪物破体而出时会掉落的人体器官,都能吃的。
他一路翻山越岭回来,到了废墟尽头的一个洞里,缩成一团的妻子蓬头垢面,瑟瑟发抖,外面焕发着火一样的颜色,耀得妻子那样已经不像女人的脸越发的可怖。
给你。
他把果子递给妻子,她没有动。
唉。
这一声叹气,仿佛扎进妻子心底。
妻子抬头望他,那张脸,瘦瘪如骷髅般狰狞。
你爱我吗?
爱
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可你能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妻子问,他不发一言。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他可以一直保护自己,只要有他在,可他不能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吃苦。那些死掉的臭老鼠,甚至是蟑螂,喝水,泥浆,土壤,或者尿液,他都吃过。他知道这是何等痛苦的过程,他不想,妻子每天惶恐不安地藏身去废墟下面,与潮湿污浊大地为邻,吃那些恶心的东西。他不想,可他更不想为了她去死。
他自己不能死,一定要活下来,要带着对妻子浓重的怀念与爱意独自痛苦的活下来,成为一座活体墓碑。
妻子见他不说话,死死抓住他的手,生怕他离开。
天越来越暗了,空气也越来越沉重了,像是个活物在喘息。
他狠下心,甩开妻子,转身红着眼睛想要走。
妻子不懂他,不懂他。
没等他走几步,突然背后有个黏糊糊的东西栖着,转过头,只见,从妻子血肉淋漓的身体中缓慢爬出另一个妻子,森然地冲他诡笑着,新的妻子如获新生,死死掐着他的脖子,用舌头舔他的脸。
这样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吧?
电光火石间,从妻子身体里爬出来的怪物一口把他吃了,蛇一般向远处那群怪物飞去。
13 情敌
她眼睁睁看着丈夫把那女人抱进卧室。
触目惊心,她心里直哆嗦,手中的碗突然掉在地上,碎了。
小声点行不?
丈夫的大嗓门从卧室里闯出来,惊得她眼泪不自觉地掉下来。
她不敢相信,这是曾经说好要永远对自己好一辈子的男人。她依稀记得,结婚典礼上,人山人海,丈夫西装革履英姿飒爽,证婚人问他们,无论对方怎样都会相爱一生一世时,丈夫突然用嘴堵住她欲语还休的唇,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白色婚纱,黑色西服,爽气的丈夫和睦的双亲,等等,都让她恍如隔世。可现在,婚后五年,丈夫变心,不爱她了,她曾幻想的美好日子渐渐陷入了死水之中,窒息般的难受。有好几次,她在深夜惊醒,满头大汗,身边的丈夫鼾声肆起,如雷,那不是她想要的样子。就在前不久,她闺蜜离婚,从小青梅竹马的恋人也抵不过倥偬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她问闺蜜,可闺蜜却闭口不提她那出轨多年的丈夫,要不那天她在熙攘大街上目睹到闺蜜丈夫搂着一个陌生女人亲热,到老她也不相信,海誓山盟的爱情原来这般容易变质。
结婚前,丈夫对她很好,生气时哄,下班回家给她做好吃的,每逢节假日或是周六日便会带着她去旅游,月满时分的鼓浪屿,气候宜人的巴厘岛,雄浑的山海关,还有泰国的大象人妖,她以为生活会如所想那般甜蜜,和丈夫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掉进蜜糖罐子里情人节。可那个女人的到来却打拦路截断了她和丈夫的沟通桥梁。
她觉得那个女人很丑,特别丑,五官都拧在一起,说话嗲嗲的,像个小女孩,她见到那个丑女人的时候,是在婚礼上,那时她不知道,以为是丈夫的朋友,那女人打扮得特别丑,特别丑,可却惹丈夫喜爱。结婚的第三年,丈夫把那女人接回家里住,她为此还和丈夫大动干戈,丈夫居然为了那个野女人动手打自己,巴掌下去的瞬间,她的世界坍塌了,黯淡无光,心里在哭泣,她质问丈夫还爱自己吗,可丈夫说自己更爱那女人。
她把这事和闺蜜说了,闺蜜劝她离婚,可她不想,因为她爱丈夫,特别爱,比爱自己更爱的那种。自从那女人搬进来,总是气她,她也看不惯那女人,甚至每天早上做早餐只做两人份,晚饭只做自己和丈夫爱吃的,厕所里的牙刷也没有那女人的份,甚至是鞋柜衣柜,关于那女人的一切,都被她当做垃圾扔在地上。丈夫第一次动手打她也是因为那女人,她声嘶力竭问丈夫,婚礼上说的都是假的吗?是谁说要一生一世爱我的?丈夫茫然,然后看都不看她一眼和那女人进了卧室。
从那天起,她在这个家生不如死,每一天都是炼狱,水深火热,时不时还会挨那女人的冷嘲热讽,不知怎么地,她天生和那女人为敌,互相看不上,互相为了一个男人而殊死搏斗,那女人曾把她锁在外面一下午,她也曾砸坏丈夫给那女人买的化妆品,等等,这几年,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倒像头占有欲极强的母兽,不过一顾地抢夺丈夫,哪怕是他多看那女人一眼,她都不好受。
半个小时后,丈夫接到电话,匆匆离开,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成了导火索。
别把她吵醒。
等丈夫走了以后,她心里越想越不对劲,凭什么自己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现在却沦落成阶下囚,自己才是那个当着全世界被丈夫拥吻的女人,现在却敌不过那个丑女人,凭什么?
她想不明白,只觉得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烧得她想要把一切抢丈夫的女人全烧死。
于是她提刀入门,砰,惊得那女人叫声连连,噤若寒蝉。太好了,她第一次看到那女人也会有害怕她的一面,手中的水果刀一挥,那女人啊的一声血溅满屋,应声倒在血泊之中。她浑身是血的望着这一切,终于,在这场鏖战中,她成了赢家。
隔天新闻早报的头条:继母欲和女儿争宠,用水果刀将其杀死。
14 舌吻
他觉得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唯独她。
唯独她,对自己帅气的脸庞不感冒。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向来,那些看过他脸的女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靠近他,想和他上床。不是他臭美,是他真的很帅,完美的身材,尤其他上学的时候,每当在篮球场上驰骋扣篮,越人传球,他的胯下就凭空生出一股风,从虬实的肌肉棱角处吹出,毫不费力地吸引那些女人望眼欲穿的眸子。
他天生是个浪子,花心,人帅,家里还有钱。上过的女人并排躺都可以编织成大竹筏横渡钱塘江了,可他还是觉得无趣,酒吧,ktv,甚至走在大街小巷处,路过他的女人都会情不自禁的看他一眼,胆子大的会主动搭讪,直爽地会开约,希尔顿,如家,七天,里面的前台小姐哪个不曾和他颠鸾倒凤过,久而久之,他在纸醉金迷的都市夜晚成为了一个传说,一根行走的人形荷尔蒙。
直到遇见她,那是个十分尴尬的邂逅。在某个他忘记名字的宾馆里,包房大床上,某个女人在他身上起伏不停时,她破门而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走错了抱歉。
她的眼神像冰,在他滚烫的心上融成一滩水。
她转身离开的瞬间,他骤然起身,扒开身上意犹未尽的路人甲,从床上抄了一条浴巾追了出去。
小姐,我们好像在哪见过?新百伦大厦,你忘记了吗?那天我们聊得很好呢,你说要给我电话的,可你那天有事先走了。
他拽住她,眼神如火,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
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说了一串数字,就走了。
他望着这道倩影,心里直嘀咕。
凭什么她不看自己一眼?
我这么好看,见过的女人都喜欢,为什么她这般冷漠?
凭什么?
他搞不懂她,这个女人和他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
于是,他拨打了那通电话,电话的那边是她一如既往的冷漠。
你好,我是刚才和你说话的人,你还记得吗?
记得
…
…
…
他使出浑身解数,可她却见招拆招,简单到令人发指的回答,寒意直逼他心底。
聊到最后,对方把电话挂断,忙音嘟嘟嘟,从他失魂落魄的身体里穿出来。
那几天过后,他日夜想着那个女人,她身材美好,脸蛋皎洁如月,最重要的是她身体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冷得让他火热的心为之向往。
他得不到她,就整天郁郁寡欢,靠近他的女人都一个样,好乏味,况且她的身影一直逡巡在他脑中,如烟。
忽然某一天夜里,她打来电话,开门见山,问他来吗?某某公园里,他一听是那女人,浑身来劲,开车直奔某某公园,在门口,看到她美得像一束月光。跑过去,没等他开口,女人狠狠抱住他,嘴唇狂甩他,舌头在他口中蜷缩,扫荡,翻滚,伸长。
他脑中一片空白,下体起了反应,忽然,觉得口中一阵绞痛,一股温热滚滚流淌。
她用嘴叼着那半截流血的舌头在晚风中朝他傻笑。
疼,是真得疼到没有知觉,他大脑发麻,不容思考,从远处,一辆精神病院的车驶过来,里面下来几个人,把他心动的女人绑走。
15 红霞
梦见全人类中了一种一说谎就爆炸的病毒
走在大街上
四面噼里啪啦像过年放烟花
我穿越人群轰鸣 来到你家楼下
大声喊着我爱你
终于让你明白我说的不是谎话
你流着泪说我也是 炸成了天边一朵红霞
当他把这个段子绘声绘色地读完时,妻子却睡着了。厨房里的水龙头直冒水,水声唰唰的,惹得他毫无耐心。他龇牙咧嘴地望着那一池满是油渍的盘子碗时,心里火冒三丈。结婚7年,他和妻子从爱到不爱再到互相猜忌,最后是互相演戏,维持外人眼中的和睦。要不是他老早在公司里打下好丈夫的形象,这家分公司怎么可能会给刚满30岁的他呢?妻子也是这样,她是作家,每次签售会,那些不明所以的粉丝总是会围绕着她问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每次都这样,他躲在远处冷眼望着这虚假的一切,妻子脸上的笑容恒古不变的虚伪,要知道,每次他加班不回来的时候,妻子都会把陌生男人领上卧室的大床上,岔开两腿享受刺激的偷情时刻。他不是傻子,所以回家前,都会打电话提醒妻子,说我要回家了,言外之意:你赶紧把潮湿的床单和马桶里盛满精液的避孕套处理掉!
他心里不平衡,于是也开始对办公室里的小秘书动手动脚的,年轻的身体谁不爱,细长的腿,黑色丝袜,小蛮腰,还有胸前那两团肉,他都爱。第一次和秘书开房是在外地,宾馆包房里,秘书年轻的身体火一般滚烫,烫得他浑身冒着荷尔蒙熟透的味道,他知道身下的女人并不爱他,只是为了能够更好的升职加薪,说白了,就是为了钱。
钱,他不缺。回到家看见妻子那张惺惺作媚的脸,就想吐。你回来了?今天累不累啊?吃什么我给你做。今天咱妈来了,催我们赶紧要孩子呢?周六有时间我们一起出去吧?
好。
他懒得和妻子说更多。
终于周六早上,他假装问急忙出家门的妻子,不是约定好了吗?
妻子说,临时有事,我要去趟出版社。
出版社。他觉得是去找野男人吧。
于是,他给秘书打电话,就说临时有个业务,需要她去协商下。
秘书肯定说好啊,他心里清楚,不说好,就给辞了。
下午3点,定在宾馆的包房里,他半身赤裸,裹着浴巾无所事事等待风骚的秘书款款而来。
半点后,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他去开门,只见妻子推着餐车走进来,上面摆着生日蛋糕,红色的果酱像模像样地写着某某生日快乐,妻子身后却是他公司里员工,瞬间挤满了包房。
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今天确实是他的生日。
他目瞪口呆地环视面前所有的人,员工们面面相觑,望着只裹了一件浴巾老板,那句生日快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瞬间,浑身的血液急促向上涌,他满脸通红,转身飞奔窗外,从高空中坠下,摔在黑黢黢的马路上,裂成一簇红霞。
他突然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还是那个宾馆,身边睡着的还是那个女秘书。
还好是个梦,他在心里嘀咕着。
隔年,妻子得了绝症,白血病,化疗半年,她头发掉光了。在妻子弥留前一天,他推着病恹恹的妻子在院子里散步,妻子突然说,自己还有部小说的版权留给你了。他虚情假意地斥责妻子,说什么浑话,医生说你快出院了。
你爱过我吗?
妻子问他
爱过。
他想都没想就回答,心里面在计算着版权有多少钱。
可我从没爱过你。
妻子流着泪说。
他望着神情古怪的妻子,还没等说什么。
这对夫妻就炸成了天边两朵红霞。
16 宵夜
饿,是真得饿。可是晚上十点多了,她又懒得下楼去买宵夜吃。
于是她打电话给男友,赶紧给老娘我买点吃的送来。
男友哏,不来,挂断电话投身于召唤师峡谷中了。
怎么办呢?她饿得头昏眼花地去翻冰箱,打开上层,吃剩的草莓蛋糕,过了保质期的高蛋白牛奶,今天早上做多了的鸡蛋糕,几罐啤酒,大葱,生鸡蛋,咸菜,没有一个她爱吃的。
她现在是真后悔,为什么要拒绝公司同事邀请的聚会啊!
一想到同事大快朵颐的样子,她口水直往肚子里咽。
可她真的好饿,好想吃东西,不求肯德基,麦当劳,只求一份简简单单可以解救饥饿少女的一荤三素快餐。
她要求很简单,来个能吃的就行,除了冰箱里那堆!
实在是太饿,她打来送外卖的软件,从上翻到下,终于找到一家还给送的商家,她眼冒绿光死死盯着屏幕上的饭菜图片,点了一份蛋炒饭,一瓶橙汁,就这样,简简单单,能果腹就可以。
下单后一两分钟,她目光呆滞地看电视,因为肚子咕咕响,口腔中的水越来越多,她吞咽口水盯着电视上的那些明星,开始出现幻觉,她看范冰冰就像在看墨西哥鸡肉卷,看孙红雷就像看烤芋头,里面的人一伸手,就是鸡翅,一踢腿就是冒着热气的大鸡腿,好香啊,仿佛隔着整个屏幕,她都能嗅到里面喷薄欲出的缭绕香气。
下单过了半个点,她画饼充饥不是办法,于是她打点商家,让他们快点送来。
刚打完电话没多久,送餐的电话来,说是让她下楼取一下餐,门卫大爷不让进。
她挂断电话,想都没想飞速下楼,因为太饿了,饿到甚至可以忽略楼上到楼下那么短的路程。
下到2楼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她接通,那边是商家的声音,商家说她要的蛋炒饭和橙汁已经做好了,外卖配送员刚从店里取完餐,过一会就能送到家了。
电话挂断,她觉得不对劲,浑身鸡皮疙瘩暴起,肚子还是咕咕地,只不过脚却迈不开步子了。
等等,那么刚才打电话让她下楼的是谁?
17 粉丝
好烦。
他皱眉,皮笑肉不笑地给那些粉丝签名。真的好烦,这些粉丝难道没有其他事情做吗?总是盯着他,盯着他,无论做什么。甚至连他在微博上po出的美食都会被很多粉丝变着花样地做。
烦。当他虎口酸疼收回手时,站在他面前还剩下一个柔弱的姑娘,风一吹便倒的那种。
不是签过名了吗?你还有什么事吗?他压着冒火的嗓子,问那姑娘。
姑娘好奇怪,明明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可他却能感受到,她灼热的眼神,以及身体内令人发指的狂热。
他有些怕了,便招呼姑娘该回家了。
姑娘点点头,转身没入人群中。
好累,他抻抻腰,活动一下筋骨。经纪人把他下一周的行程发过来,他头疼地望着密密麻麻的字,想哭。
他出道5年,现在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了。公司给他塑造的形象是温柔的大男孩,彬彬有礼,谈吐幽默,有些让万千少女放声尖叫的帅脸蛋,更有着开口跪的磁性嗓音。这五年,他频频参加综艺,出演电视剧,发过几张专辑,甚至还出席国家外交青年活动,好评如潮,他的粉丝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可他渐渐觉得新生疲惫,活得越来越狭窄,以至于他除去工作以外的业余生活都要被路人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待。好累,他和女朋友去宾馆开个房都要被无数狗仔队吐槽与黑,女朋友也因为这个被迫分手。他公开的形象一直美好,美好得让他作呕。
全是假的,他私底下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年轻小伙子,打游戏,爆出口,一言不合就打架,对美女也会多看几眼。可这些,作为人的根本,都已经被狂热的粉丝给剥夺了。
他越来越力不从心了,甚至在公共场合里和别的明星大打出手,因为什么,没有理由,他就是看不惯那个打扮得像娘炮的男人在他面前bb,就是看不惯。
饶是这样,那些粉丝还是疯狂的热爱他,恭他为神明。有些粉丝会打听他的地址,送东西,不吃,她们就会坐在地上不走,要亲眼看她们心爱的神大人一口一口把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吃光,还有一些,更过分,撬锁,偷偷进入他家里,睡他睡过床,吃他剩下的饭菜,甚至会把他的生活用品拿出来,放在网上来卖。
做明星真难,好像一只大众宠物,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抠鼻屎会被人说邋遢,头发三七分会被人吐槽老土,就连谈个女朋友都要被那些三姑六婆般的粉丝指手画脚。
真得好烦,刚才那姑娘也是他粉丝团的一员,他总是能在人群看到她,她不漂亮,身子矮小,但却能让人记住。
接下来的一周,他天天工作到凌晨,那些粉丝也陪他到凌晨,有时候他会对她们说不用等我都回家吧,一些粉丝不走,他哭笑不得,里面就有那个姑娘,几乎每次,她在粉丝中,像个钉子般,早已钉穿了他整个演艺生涯。
休息的时候,她会给他送饭,剧组的盒饭很不好吃,但是他很饿,不在乎那个。姑娘给他送过来很奇怪,没有工作人员拦住她的,她执意要他吃,他无奈,好,他隐忍地吃完整个便当。姑娘很满意地走了,他望着这个异常狂热的粉丝,始终惴惴不安。
这是姑娘最温柔的一次了,通常,无论他在哪里,她都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像是影子般,躲不掉。
甚至是回家休息时,他都会看到姑娘站在门口,彻夜不走。他不想报警,这对他的形象不好,可是,那个姑娘就像个幽灵般。
终于在一次见面会上,他忍不了了,非常诚恳地希望粉丝们不要太热情,请多给自己一点空间活下去。
谢谢大家,这四个字刚说完,粉丝中有的人开始喷他,说他这人太假,和电视上的形象完全不同,他一听就发火了,把粉丝做过的所有过分的事罗列出来,声音激昂。
粉丝们也不乐意了,纷纷职责他,喷他,隔天娱乐头条上也是网络舆论,多家媒体黑他,万千键盘侠也不明原因黑他,瞬间,他的演艺生涯折戟沉沙了,他再也不用为粉丝难以抑制的热情所困扰了。
他被公司雪藏后,几乎没有通告,他卸下所有武装,懒惰宅在新搬的家中,公司对他还抱有希望,所以为他找一个特别隐蔽的别墅里,门口有保安,不会有粉丝进来找他麻烦了。他长舒一口气,他终于不用活得那么艰难了。在新家度过了第10天的夜里,他独自一人在家庆祝,喝酒吃肉,看电影。
凌晨三点,他酣然入睡,在梦里,那个姑娘浑身狼狈地站在他面前,他觉得再大地风也吹不倒她。
她笑着抚摸瑟瑟发抖的他,说,终于找到你了。
18 孤独患者
他下班,在等公交车。附近的人斜着眼睛瞅他,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土掉渣的装扮,自嘲意味地笑了笑,忽然离他最近的一位年轻妈妈怀里抱着小孩朝他伸手,也只有小孩才不会嫌弃满脸络腮胡茬的他。年轻妈妈皱着眉,训斥小孩要听话,小孩不听,伸手过来,他看着孩子那双水晶般的眼睛,手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触碰孩子的小嫩手。年轻妈妈抱着孩子撤到一边去了,整个公交车站牌分成两部分,一面是许多人挤在一起,一面却只有他一人。
这种事他见惯了。
他才26岁,就要被人嫌弃,曾经也有喜欢他的姑娘,因为他胆小,因为他害怕,现在那个姑娘跟一个唱民谣的男人浪迹天涯了,他给不了姑娘安稳的生活,因为他不懂得怎么融入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很小,小到他认为人与人之间什么话可以说的时候,母亲告诉他做人要有礼貌,家里来人了无论他干什么都要出去说声好,临走也一样。母亲告诉他,做人要会说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以后工作挣钱不能乱花,要存起来,留着娶媳妇。他听时咧嘴一笑,母亲不懂他苦涩嘴角下的尴尬,没钱那什么找女孩出去玩?
一直以来,他都在思考,人活着,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了别人眼中的自己?好难,他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人与人交流那么麻烦,为什么不能像动物一样,交流的时候就叫唤几声,没事就闭嘴,让这个世界安静些。
车来,他拎着老实公文包上了车,坐在最后一排,那里人少,不用给老头老太太让座。他通常是不爱说话的,因为他觉得大多时候人类都在说废话。车经过几站,来来往往几拨人,都很陌生,其中有个姑娘勾到了他的魂儿,那姑娘上车,他就有意无意看着她,她带着白色耳机,穿着黑白相间长裙,长发黢黑黝亮,两颗眸子好像会说话,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姑娘真好,好到让他不顾一切想了解她。
他不知道怎么和姑娘搭讪,仅有的几个朋友以前告诉他追女孩子一定要脸皮厚,坚持,坚持脸皮厚。可他太笨,不会,于是眼巴巴望着那个姑娘下车。姑娘走的时候瞥了他一眼,那意思有点暧昧,来啊,约我啊,或者是看什么看,土包子。
他没跟着下车,一直做到终点站。下了车,他转了好几个弯,来到一家饭店,进门和老板打招呼,大哥给我做个鱼香肉丝,打包。
鱼香肉丝,他从小就喜欢这道菜,吃了很多年,很多年,似乎有一段时间,他下厨房天天做这个,为了就是给心里那个姑娘吃,姑娘很清秀,也很俏皮,总是捉弄他,可他傻啊,也怂,其实是自卑,他觉得姑娘是真好,尤其是每次看她朋友圈,迷笛音乐节,草莓的常客,和赵雷合影,还有全国各地旅游拍的照片。他觉得自己和姑娘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敢喜欢姑娘,可他是个男人啊,一定要勇敢的男人啊,面对姑娘有意的挑逗与撩拨,他还是一脸爱无能的冷漠样。姑娘不再和他说话那天,天空下着雨,他面无表情,姑娘也是,雨越下越大,姑娘的步子就越轻,没了。
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姑娘。
他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自己生活到老,甚至是死,也不要有人来看他。他真的不爱说话,对于交朋友这件事,他真的认为,还是一个人吧,自由,不需要归宿,孤魂野鬼般。
回到家,他摸黑吃完打包回来的饭菜。由于他独处的时候不喜欢开灯,所以家里的灯不知道坏没坏,母亲前段日子来的时候,还问他有没有相中的女孩子,要处女友了,知道不?
他笑得太僵硬,说不想要,一个人很好,很好,多安静啊。
其实心里比谁渴望一段爱情,但是他害怕由于自己的孤僻,会伤害别的女孩,所以他选择自己承受一切。
晚上10点他洗完澡,倒在床上睡着了,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明天复制昨天,天天都一样,烦躁,他想死,可他又不敢。
陷入沉睡之际,他做了一个梦,那是个做了无数遍的梦。
在梦中,他比现实更像自己,自然,轻松,无拘无束,梦里经常有个女孩,是他心里那个,她常抚摸他的脸,说,你醒了。
19 五分钟
就刚才,过马路的一瞬间,公交车疾驰而过,轰鸣声像是刀片,从他汗津津的背后切过去。
如芒在背,惊得他一哆嗦,灵魂差一点被震了出去。
他腿有点软,真的,刚才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很多事情在那一刹那顿悟了。他不再生妻子的气了,也不为儿子成绩不及格而恼火。
回到家,妻子拧着脸坐在沙发上赌气,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双手捂住妻子的刚哭过的双眸,说老婆我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
他嬉皮笑脸,却发现妻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仍旧坐在沙发上,视他如空气般。
老婆大人,小的我真的错了,要不今晚做菜洗碗我都承包了,你看成不?
妻子不发一言,不理他。他有些着急了,错在他,今天下班早,就在上午,公司领导开会,说因为效益不好,公司决定裁员,他当时觉这跟自己无关,毕竟干了好几年的老员工,曾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可领导私下找他谈话,那意思很明显,公司易主,新官上任,而且新面试的女孩子跟新领导关系不浅,所以,他被裁了,没有原因,如果说有的话,只能怪他太勤奋,没有人。他接到通知,就懵了,就连回家的路上都是飘着回去的,到家后,儿子成绩不及格,说周一过几天老师要找家长,他听后,便来火了。凭什么自己勤勤恳恳半辈子,要这么对自己?儿子也是不爱学习,说这话时候,手里还捧着小人书。他一把抢过去,气急败坏,给儿子一顿臭骂,在厨房的妻子不乐意了,说别把气撒在孩子身上。妻子一句话蠢中他敏感的神经,于是他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夫妻之间,什么事都可以成为吵架的源头。
妻子边哭边吵,埋怨他不懂带孩子的辛苦,只知道工作应酬,不顾家。他当时觉得妻子不懂他,不懂一个勤恳的男人面对不公待遇时的愤恨心情。就这样,他一气之下摔门而去,跑去对面马路的便利店抽烟去了。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他道歉给妻子,可妻子不买单。这下让他脾气又上来了,刚想冲妻子大声喊的时候,儿子从房间出来,拿出在美术课上收到老师表扬的画,一家三口的画,儿子在中间,父母两侧站,大手拉小手,很温馨。
妻子这才缓和些许,宠溺地看着儿子稚嫩的脸,摸着头,说,一会你爸回来了,要和爸爸保证,好好学习,别让老师找家长,你爸忙着挣钱养活我们一家呢。
这话太咸,顺着他眼角流进嘴中,真咸,可流进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他哭着伫立在沙发后面,望着面前这两个最亲的人,泪水如潮,渐渐的,他的身体在凋敝,虚化,像是黎明前的夜幕,一点一点,在这个世界淡化,至没有。
最后,他消失了,仿佛不存在般。
就在五分钟前,他和妻子赌气地夺门而去,过马路的瞬间,一辆公交车疾驰而过,轰鸣声像刀锋,从他的身体上狠狠切过去。
20 冰恋
她不想来舞会,都是闺蜜生拉硬拽的。可就刚才那一会,有好几个帅气的男孩向她抛出橄榄枝,A很绅士,弯腰邀请她跳舞;B有点猥琐,搭讪时磕磕巴巴,可眼睛却一个劲地往她隆起的胸脯瞟;C想要她电话;D是个大款,腆着硕大的肚子,说他有好几栋别墅;但她比较看好E,因为他好看啊。
身边的闺蜜嘟嘴埋怨她,这舞会的风头都被她抢走了。
她笑而不语,仰起头,杯中的酒光怪陆离,涤荡着她妩媚的脸颊,一口喝没。
尤物。
闺蜜啧啧称赞。
真搞不懂,阿斌为啥不要你。
这话像是老旧的闸口,经不住撞击,她脑中阿斌的样子,毫无预警地倾泻。
阿斌,她男友。他们在一起是个偶然,那天在舞会上,她也如今天般光鲜昳丽,搭讪的男人络绎不绝,ABCDE,可阿斌偏偏是那个F。他和别人不一样,那些男人想上她,可阿斌不想,他说过,想每一天早中晚都可以陪伴她。起初,她误以为阿斌是那种情场老手,套路深,骗女人如同吃饭。在经过两年的锲而不舍,她在大雪封门的冬夜里含泪答应阿斌。阿斌一点也不帅,相反的,有点丑,但就是那一点点丑衬托了他性格中的温柔。
不知道,或许是我爱得比他深太多。
她自嘲地又喝下一杯酒,脸上神情落寞,舞会的灯光再靓,也不懂一个漂亮女人在酒中的苦笑倒影。
小姐,请问我可以为你画幅画吗?
躲在角落里许久的G出来了,看样子是个满怀文艺的画家。
也许是孤独度,也许是无聊,她开口说好啊。
闺蜜身体颤抖地拽着她,说话的声音如浪,很兴奋。
你真幸运,他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一来就盯上你了。
她眼睛弯成一道辛月,问画家,怎么个画法?
画家很激动,有些磕巴。
那个,这样吧,这后面有个化妆间,我们去那里画。
说完画家眼神飘忽。
好啊。
她一口答应。
来到化妆间,里面空无一人,画家也没有猴急,规规矩矩地拿出画板和笔。让她端坐在对面。
这样可以吗?
她摆出一个性感的姿势。
这样呢?
画家摇摇头,她夹腿直坐着,一条雪白的腿从跳出来。
不对,这样。
画家皱眉头,走过去,在她身后,一只手越过来,慢慢扳她的下巴,调整角度,另一只手从腰间伸过来,缓缓地,扶正她身体。
好了吗?
过了有一会了,她看到画家眉头紧皱,又看到他眼睛时不时瞥向自己,忽然走过来,热烘烘地身体贴在她的后背,画家的心跳砰砰砰地作响。
啪!
她一下子打掉那只逐渐攀上胸部的手,画家茫然地望着她。
她站起身子,把那副画扯下来,没看,揉成一团砸在画家的脸上,转身离开。
闺蜜喝多了,她搀着送回家,然后坐出租车回家,司机是个色色的大叔,总是打探她是不是小姐,多少一次?说到最后司机明显把车速放慢,不时从车镜里偷瞄她。
可她不发一言,望向车窗外面檀香灰烬的一切。
回到家,她没有换衣服,穿着晚礼服,走到卧室。卧室的角落里树立着一台巨大的冰柜,长方形的,棺材色的。
打开冰柜,从里面乍泄出汹涌的冷气,雾一般裹挟着她单薄的身体。
她不冷,相反地,心底出奇的热。
正对她的是浑身覆满冰霜的阿斌,他没有呼吸已经很长时间了。
她热泪滚烫,躬身抚摸阿斌的脸,脑袋伸进出,亲吻那两瓣如冰般寒彻的唇。
阿斌死的前一天,她曾问过,你爱我吗?
阿斌说,爱。
我也爱你,可我怕你有一天离开我,不如我们一起死吧。
阿斌说,好。
然后没等她反应过来,阿斌却把她手中安眠药全吞进肚子里,还笑着说,这样我就可以永远陪着你了。
于是,第二天她向所有人宣布,阿斌不要她,和别的女人跑了。
21 蛇
一开始,家里人都不同意他养蛇。原因很简单,蛇是种冷血动物,不会把他奉为主人。
他性子执拗,想做的事情没有谁能阻挡的。就这样,他某天下班去宠物市场,溜了好大一圈儿,终于在最里面的拐角碰到一个脏兮兮的老头,老头说得第一句话就是,我的蛇好,懂人性,可以跟你玩。
真的吗?他一心想养蛇,见那蛇朝自己吞吐蛇信,猩红的分叉息肉看起来有些可爱。一咬牙,心一横,不管,反正他很喜欢蛇,从小就想以后养一条。
老头把豢养蛇的透明方盒递给他,接过钱,头也不抬地数着。
不用找了,你多给我饲料。
到家了,他把老头赠送的小老鼠拿出来,发现有几只是死的。
妈的!
他放声骂了句,准备把那几只死的扔掉,谁知道,盒子里的蛇看到老鼠,异常的兴奋,椭圆形的头猛烈地撞击盒子内壁。
坏了,这个不能吃。
他把死老鼠在蛇面前晃了晃,蛇摇头摆尾,蛇信疯吐,发出嘶嘶的啾鸣。
这令他很惊讶,蛇一般都是把活物吞进腹中在慢慢消化的,可这条不一样,它吃东西的样子,和人差不多,狼吞虎咽。
过了一个月,蛇和他的关系越来越好,甚至他可以把它缠在脖子上,有时候那细小猩红的蛇信甚是可爱,他有一种想和蛇接吻的冲动。
一年后,蛇仿佛成了他的贴身情人,夜里睡觉时相拥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一起吃,他吃他的饭,它在盒子里吃它的老鼠。
忽然有一天,他下班回家,发现那条蛇不见了,走进卧室,却发现床上躺着的赫然是当初那个脏兮兮的老头,老头醒来,眼睛冒绿光地瞥了他一眼。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紧,快要窒息了,恍惚过后,他变成了一条蛇。
第二天,老头带着他来到宠物市场最里面的拐角,似乎来一个人,老头便对那人说,我的蛇好,懂人性,它可以跟你玩。
22 偷情
大黄和隔壁小美有一腿。
邻居们都知道,况且小美的丈夫就在前几天横死于车祸中,可小美没有办丧事,几个人帮她把丈夫草草埋掉了。
过几天大黄频频出入小美的家,光天化日或是深更半夜,只要是小美家门有一丝缝隙,窗户开着,大黄就会嗖得钻进去,迫不及待和小美做。
他真得喜欢小美啊,从她刚刚搬到他隔壁开始那天起,大黄的眼睛总是盯着小美,小美的声音很好听,说起话来细声细语的,尤其是叫床时,小美在他身下抖得如同浪花般,那叫声,他光是听,就已经硬了。
小美丈夫在的时候,大黄总是和她丈夫打架,通常在两人扭打在一起的过程中,小美不拉架,竖起眼睛在门口看着他们,仿佛谁胜利谁就能拥有了和她交配的权力。
大黄至始至终都是单身,因为小美,他觉得这个姑娘很美丽,百看不厌。纵使小美在结婚前和很多人做过,他也觉得小美就是好,在他心里,就是毫无由来的好,甚至他不在乎之前那些男人在小美身上曾留过多少精液与汗水。
小美天生性淫,她丈夫是病恹恹的短命鬼,身体不好,他们在一起半年,小美也没有怀孕过。和大黄搞在一起是那一天中午,丈夫在卧室睡觉,小美正打算出去,就碰到眼神灼热的大黄,干柴烈火,燥夏的中午时分,每个人心里都点了一把火。
大黄看见小美,身子定住了,小美贴在他胸前,吻他的嘴,伸出舌头舔他的耳朵脸颊鼻子,甚至全身。
他们缠在一起,身体外面烈火燎热,身体里面是一团汆着热气的水,相互交融。
后来,小美怀孕了,他们的奸情被彼此的父母发现了。
某天傍晚,大黄的父亲阴沉着脸提着大黄来敲小美家的门。
这事你看怎么办?
大黄父亲问小美妈妈。
小美妈妈想了想,说这样吧,小美如果下了崽,你想要我就给你留着,不要卖的钱分你一半。
两人一拍即合,笑呵呵地把猫粮撒在小美的猫食盆里,小山堆般高,大黄和小美欢快地喵喵叫着,两个小脑袋一起埋进山里。
23 猫
我不要忠诚,你只要带给我开心就好。
这是他第一次在酒吧碰到她时说过的话。
那天夜里,他们就去宾馆开房。凌晨三点的风,比整个秋天都要凉。他上半身赤裸倚靠在豪华包房的栏杆上,外面是酣睡的城市,只有他,也只有他,在月黑风高的夜里任凭失眠流离失所。他有钱,可他并不富有。严格说来,他是个富二代,出生含着金汤匙,成长的过程中不断被钱裹挟,没有什么事情不是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没解决,那是你钱不够多。这是他那个成天混迹百花丛中的爸说得,爸说这话的时候在某个小姐身上奋力耕耘着,通过无线电,年幼的他还是听见那女人咒骂着他妈,他咬牙切齿,但也仅仅是咬牙切齿。
你怎么了?
她裹着浴袍,从床上起来爬在他的背后。他把她搂过面前,盯着那张激情过后仍旧妩媚的脸颊,尤物一样的女人。
她也盯着满脸颓废的他,就在刚才,他阔气地甩给自己一张随便透支的信用卡,真好,她看到卡眼睛就放光。对,她就是一个拜金的女人,因为真的是穷怕了,从小,她就莫名惧怕贫穷,尤其是每次看到周围的那些人,他们的生活条件,让她羡慕。每次一回到家,她总是看见父亲拿着酒瓶子鼾声大睡的模样,就会想起母亲被打跑的场景。男人总是这样,爱也只是说说,禁不起生活一点波澜。她从小靠低保长大成人,还好她皮囊好,头脑伶俐,那些男人都喜欢她这样的,在床上燎燎狂热,下了床决绝如尘,不打扰,只要给钱,她可以出卖肉体,甚至她的灵魂。因为这样,她生命中已经没有朋友了,那些女的都骂她婊子,可她们越愤愤地骂,她心里越开心。
她22岁之前可不是这样的,也曾是个好姑娘,在大城市有着体面的工作,爱她的丈夫,甚至公公婆婆视她为亲生女儿。可22岁就像是一道闪电,从天而降,硬生生把她的生活拦腰截断。
那一年,公婆自驾旅游遭遇车祸双双坠命,丈夫的公司一夕之间坍塌成废墟,而她,在一次庆功宴会结束后被领导扶进包房,一夜未眠,第二天醒来,她的眼睛差点哭瞎。
就是那一年,她从一个姑娘沦落为纯婊,丈夫一蹶不振,终日酗酒,和她有过一夜情的领导时常找她谈话,那意思谁都懂,她不依,直接被开除,开除那天晚上,她被满是酒气的丈夫撵出了门,一夜暴雨,把她火热的心淋成了热带雨林的水洼。她不懂,为何生活对她这般?她和丈夫离婚后,就成了专职小三。那些有钱的大老板就喜欢她这样的小三,听话活好只爱钱,男人都这样,当初在礼堂说过的爱你一生一世的饱满热情也就那几晚。
30岁,她的灵魂饱经沧桑,把她打出豪宅的正房太太都可以组成团购了。被烟头烫,鼻青脸肿,背后刺字,反正只要给钱,她就是玩具,任凭摆布。这些年,她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每天夜里的枕边人千千万万,她都忘记了第一个在枕边抱着她说我爱你的那个男人的模样了。
直到遇见他,就是刚才在酒吧第一眼就扔出一张卡的富二代,他和别人不一样,第一句话就不一样。
我不要忠诚,你只要让我开心就好。
好直接,她喜欢这样的客户,这样的人纯粹,省去那些恶心得令人发指的客套话来。
激情过后,她贴着他热烘烘的身体,凌晨三点的风,再怎么凉,她都习惯。
第二天,他带着她去了城市中心偌大的游乐场,两个像孩子一样玩耍,摩天轮俯瞰城市面貌,过山车提心吊胆,海盗船让他差点尿湿了裤子,鬼屋吓得她手指甲深陷他胳膊里,他去打枪,她去附近做手工,他们约定好了晚上在门口见面,那天也是大风天,风吹得秋天瑟瑟发抖,而他们心里持续火热。
第三天,她带着他去逛商场,他有点不屑,商场,他以前买了好多座。送给无数个漂亮得雷同的前女友,前女友,太多了,都一样,无论床上床下,她们都一样,甚至连撒娇时让他浑身战栗而起的鸡皮疙瘩数量都是一样的。唯独她,不一样,她只爱钱,从不奉承自己,看见什么好就买什么,什么奢侈品在她手里的都是折寿的,前一秒买,后一秒就扔。
这性格,他喜欢至极。人生,就是不断地买与不断地丢的过程。他和这个爱钱的女人在一起很开心,这种开心不是以往的那种,很微妙,或许就在她洗澡撩过湿漉漉头发的瞬间,也或许就在她伸出舌头舔干净唇角蹭上的酱汁那一刹。
直到第五天醒来,她不见了。
他打电话,电话无法接听,她走了,不知道去哪个有钱人的床上去了。
这是他们初次相遇时,说好的那样。
他不要忠诚,要开心;她也不要忠诚,要钱。
回家,进门的时候背后的风特别大,像是无形的大手,推着他直往里面闯。
只见客厅的沙发上,爸身下娇喘的女人,是那天凌晨三点的风,游乐场鬼屋中的尖叫,酒吧夜里的半杯酒,是他曾撩过的湿漉漉的黑发。
他也不懂,那时自己为何生气。生气到竟然抄起花瓶使劲砸在爸头上。
花瓶下去的瞬间,鲜血汹涌得如同宾馆包房里淋过她头发的莲蓬,同样的湿漉漉。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过家,也没有见过她。一直流浪,从富二代变成沿街乞讨的乞丐,一变就是20多年。
20多年后的秋夜凌晨三点,他蓬头垢面地路过一家小酒吧,又破又小,酒吧的老板娘很漂亮,但也很胖。他坐在酒吧门口,老板娘心好,赏他半杯酒,凌晨三点的月亮,流进杯子里又流进他的腹中。
怎么了,老板娘问他。
他怔忡,目瞪口呆,满口胡说八道,说自己以前是个富二代,睡过的女人可以绕一圈,还说他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可她却被他爸睡了。
老板娘嗤笑他,傻子。
他嘿嘿傻笑,半杯酒喝完,他的话也说完。
我不要忠诚,你只要带给我开心就好。
他说这是和她说过的第一句话。
行了,别打扰我做生意,快走吧,傻子。
老板娘招呼他走,他头也没回的就走了。
她回到酒吧,调酒的丈夫问她啥事。她说门口一个乞丐赖着不走,我给了半杯酒,打发走了。
喵,就在这时,她家的小黑猫冲着门口一直叫唤。
你也要走了吗?
喵。
小黑猫头也不回地跑出酒吧,消失在凌晨三点,没有风的秋夜里。
就在前几年,也是一个秋天,凌晨三点,她的酒吧刚刚开张没几天,来了一个漂亮的女人,那女人也是,满嘴胡话,说她很多年前爱上一个富二代,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女人天天来,天天来,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能有一年多,每天都是喝得烂醉如泥,被各种男人背走。
直到某一天,她来了,也喝得烂醉,但是那天,她自己走了。第二天夜里,就在老板娘为即将到来的她调制鸡尾酒时,她等了一晚上,那个女人没来,第二天的早上,就在她要关门的时候,来了一只小黑猫。
后来,她听酒吧里的人谈起,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女人那天夜里投江自杀了。
24 关灯之后
我省最近发生多起入室杀人案,案发现场极其血腥,被害人大多数为独居女性,希望广大女性加强安全意识。
听到这条新闻,他身子徒然一震,手中刚咬了一口的面包掉在地上。
就在57分钟前,距离他家364米远的另一个小区门口,他和女友吻别。
最近不太平,很多独居女性遭受迫害,案发时间总是在深夜,女人被割去双乳,被绑在凳子上,她们死的样子都一样,左手的中指被掰下来,插在下体中。
多可怕,当他看到这条新闻时,直哆嗦,现在是夜里10点,刚刚和女友分开。一想到女友自己居住,他头皮发麻。想都没想,他驾车飞奔到女友家楼下,10点的楼栋里白炽光如刀锋般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他双腿发软地跌撞进女友家。
怎么了?
女友穿着睡衣疑惑地看着他。
最近外面太乱,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喘,是啊,从1楼疯狂地跑到12楼,搁谁不喘。
不用了吧,你不会是被新闻吓到了吧?别担心我啦,新闻不是说,被杀死的不光是女性,还有男的。
女友这话就像一泡骚烘烘的尿,浇在他满头大汗的脸上。
他望着乐得不可开交的女友,心里直发怵。
从门口走得时候,他看了一眼鞋架,忽然一双黑皮鞋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谁的鞋?
啊,我表弟的,他来我这穿皮鞋,说是不合脚,到这又买了双旅游鞋,就把鞋扔在我家了。
啥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别问了,你明天不是上班吗?还不回去睡觉能起来吗?
她边说边推他,他瞥了一眼女友身后溜有一丝缝隙的卧室房门,突然头疼欲裂。
我今天想在你这里住。
他眼神灼灼地盯着女友看。
女友躲过他的眼神,忙把推走。
好啦,别闹了。这几天我来例假了。
他心里寒意更加凛冽,一只手撑在门中,另一首抓住女友的手。
你房间里的是谁?
他质问。
没谁,快回去,再闹我可真生气了。
女友板着脸。
到底是谁!
他这一嗓子震得走廊的声控灯瑟瑟发抖。
接下来,他们大吵一架,声嘶力竭,大动干戈,直到他被女友一巴掌拍醒,才绷着脸走开。
回到家,夜里11点半,外面一月皎洁,他灰头灰脸倒在床上。
睡了一会,床边的落地灯还没关,他的脑子一片乱,女友好奇怪,她竟然不怕那个专杀女人的杀人犯,却嬉皮笑脸告诉自己,不光女人有危险,男的也有可能被杀。
女友变心了,好几次,他想和她亲近,她总是推脱,今天要不是他突然闯入,说不定刚才女友和那个野男人早就滚上床了。
他想了好长一会,头疼得厉害,算了,睡觉吧。
就在他伸手关灯的一刹那,在明灭之间,他看到,门口,有个人站在那里,月光把那人的身影切成一道寒芒。
25 第二个你
你从小到大都很失败,真的,甚至觉得这辈子都是一条无法翻身的咸鱼。
无论你是男人或者女人,在学海里苦作舟的学生,还是每晚靠着红牛强行续命的工作狗,你都会认为,这样的自己永远不会成功。
可世界有一种叫做鸡汤的工具书,它对所有迷途的羔羊循循善诱,它教会每个loser只要努力就会成功。
这不放屁吗?你在心里狂喷写这书的人,那些人不懂,像你这样的人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成功。成功的因素有很多,简单说,得有命。
你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第三个女朋友问为什么整天打游戏而不去找工作的那天下午。
她听完你这丧气的话,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这以后,你再无她的踪影。你爱她,但深知自己拿什么去挽回她?
过年回家,年近30的你被家里七大姑八大姨举家盘问,有没有对象,工作怎么样啊,挣得多不多,隔壁老张家的闺女和你挺配的,吧啦吧啦一大堆,听得你尿都憋出来了。
父母看你老大不小,让你去相亲,相亲的姑娘很美,美得如同美图秀秀的封面女郎。姑娘问你有车有房没,你说没有,问你在哪工作,你说小公司,薪水提升幅度大不大,你说死工资,等等。
姑娘问完你这些,转身也走,嘴里吐出一句,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你此刻觉得活着就是浪费时间。
但你不想死,你余生那么长,不能毁在一个活在美图秀秀的女人手中。
于是你开始相信那些鸡汤,尽管它在你心里还是个狗屁,但没办法,走投无路的你,被迫相信,只要努力就会成功。你开始起早跑步,锻炼身体,没有好身体,越活越遭罪。开始吃早饭,戒掉那些不良习惯,手机少碰,游戏偶尔玩玩,你开始读书填补自己的精神粮仓,开始参加公司举办的各种联谊会,在联谊会上你开始强迫自己去和别人沟通,说话,聊天,主动搭讪那些女人,尽管你还是很弱小,很弱小,在她们假睫毛下,美瞳里,连根毛都不是。
一两年,你感觉自己有了变化,肌肉扎实了不少,身体很好,每天早上醒来都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值得你为之奋斗。奋斗,说到这个,那时的你已经跳槽了很多公司,最终在一家外企稳定下来,老板赏识你积极向上的性格,很快,你有了别墅,也有了豪车。倒贴的女孩越来越多,你知道,这就是现实,谁也不想和一条不想翻身的咸鱼混吃等死。
可你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存活的真实感。现在的每一天都很充实,充实,可它不等于真实,机械化的城市生活节奏把你的余生切割成整齐的方形,甚至连你也是。每一天,你都感觉自己在飘,那种灵魂快要从肉体里挣脱出来的寂灭感。
很快你结婚了,妻子是你第三个对象,就是那个转身弃你而去的女人。你爱她,从一开始就爱,爱得真深,深到这几年中她辗转多少张双人床都不在乎。婚后生活美满,可你仍旧觉得孤独,孤独,是啊,活着本来就很孤独。妻子给你生了大胖小子,你第一眼看那小子心底就庆幸,自己家没有隔壁,更没有姓王的。
生活慢慢走向了巅峰,几近圆满。你有车有房有妻子,儿子聪明伶俐,父母健康,没有疾病,真的可以了,这样的人生,完美得让你觉得它很虚假,仿佛是从幸福这块母盘复制而来的般,这个世界标准的幸福人生。不知何时起,你开始改变自己,从头到脚,由里往外,渐渐得,你变得不像自己了,勤奋好学,刻苦,相信努力就会成功,这和以前那个忠于自己的你来说,彻底进化成另一个你,一个完美的你。
直到某一天,你一觉醒来,忽然觉得自己置身密闭容器里,睁开眼,什么都没变。起床刷牙洗脸,你站在落地镜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恍惚之中,你觉得镜子里那个充满颓废,整日想着混吃等死的才是真的,而外面这个,不是你。
他笑了,用你的手抚摸着下巴。镜子里的你目瞪口呆,似乎,这一刹那过去,你们就会彻底地分裂成两个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你是你,他是他,不一样。
他缓缓从镜子前移开,镜子里的你挣扎地不知被谁拽走,锁在这个皮囊里,看他谈笑风生,看他带着父母妻子孩子外出旅游,看他一步一步走向成功,而你,还是那个你,一脸颓废地,缩进不再属于你的皮囊之中,混吃等死。
26 还魂夜
椅子在哭。
他害怕地和妻子说,指着那把椅子。
什么?
一旁的妻子很疑惑。
晚上九点,外面乌云密布,骤雨突如其来,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吓得他缩着脊梁,躲在书房地门口瑟瑟发抖。
怎么了,这时妻子走过来,抚摸他哆嗦的后背。
他怕,真的。
这椅子,刚才真的在哭。
他脸色惨白,额头汗珠滚落,忽然他看见,就在挨着那把椅子的窗帘,猛然掀起,咔擦,窗外夜幕上一道闪电疾驰而过,雷声轰鸣跌宕,在漆黑的夜里炸出一地暗金色的问号。
你怎么了?最近好奇怪,每次下班都能闻到有股香水的味道,是谁的?老公,你没有背着我往家里领人吧?儿子失踪这么多天,你为什么一点不着急啊?对了,警察那边有消息吗?贴在外面的寻人启事有效果吗?
一连串,妻子的声音好似雷鸣,在他发软的耳根子下哐哐响起。
啊,先别说其他的,我们把这个椅子搬出去。
他说着,把妻子推在前面,话音刚落,那椅子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好几天了,这声音就像是谁在哭泣般聒噪,无论他在哪,如影随形。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妻子转过身,正视他。
他也不知道,就在前几天,他用刚刚攒下了半辈子的积蓄买下这房子,看房子的时候没觉得什么,反正是二手房,房主说了,这个房子以前死过人,他瞒着妻子和儿子偷偷买下这间房子,为什么,因为便宜,在这不久之前,儿子抱怨住的出租房太小,都不好意思领同学来来家里串门;妻子嫌弃他,说跟了他这么久了,居无定所,每年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奔波租房子,好累,真羡慕邻居小张一家。
小张一家,每当妻子提起这个,他浑身不自在,最烦妻子拿自己和别人作比较。在家庭和金钱的压迫之下,他不得不瞒着所有人买下这间房子。
他问过房主,之前死在这里的人和你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是死者老婆的代理人,是她委托我的、
那他是怎么死的?
他记得代理人回答的表情有些僵硬,不自然。
这个,听他妻子说,死者生前受过刺激,成了精神病了,然后某个雨夜在家里自杀了。
所以,自从他搬进这里就经常做噩梦,梦里是书房,他坐在椅子上,椅子里发出呜呜呜声,像是一个女人在哭泣。等他醒来之后,越发觉得,那个椅子很奇怪,一个月前,隔壁新搬来的少妇不小心把自己锁在门外了,敲他家门,开门后那女人说是在他家坐坐就走,可没想到的是,她说的坐不是坐在沙发上等待她那个程序员老公回来接她,而是坐在他身上。四点多,儿子刚回来,就看见隔壁的阿姨赤裸地坐在他身上,一起一伏,震得他屁股下面的那把椅子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他儿子,刚上初一,小大人,忽然看到这场面大脑一片空白,不敢想,父亲竟然某天做出这样的事情。
砰!儿子甩门而去,就是那天起,他和妻子连续半个月昼夜不分地寻找儿子,知道今天,疲惫不堪的两人回到家里歇息,在书房整理书的他却听见椅子发出哭声,吓得他赶紧招呼妻子过来。
其实,就在今天早上,他去警察局问儿子的下落,结果得到儿子的噩耗。在城郊附近的水库中,发现儿子腐烂的尸体。一整天他都在害怕,要不是自己,儿子怎么可能会离家出走?
凌晨三点半,妻子从梦中惊醒,哽咽地抱住他缩成一团的后背,说,她梦见儿子回来了。
在哪里?
他噤若寒蝉。
突然,他和妻子听见有人在敲门,咚咚咚。
敲得是他们卧室的门。
那天,正好是儿子死去的第七天。
27 蝉那年夏天,空气闷热,蛰伏在树皮上的蝉在哭泣。几乎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家人都遭受了变态杀人狂的迫害:理发师小张被假发勒死;修车的李大爷死前被浑身扎满钢针;打更的王二麻子溺死在化粪池中;刚上小学的小女孩下体破裂,性虐致死。
等等,那年夏天,这座城,宛如炼狱,满树的蝉在叫,像是丧钟。居住在这里的市民每一天都提心吊胆的。可夏天一过,那个无影无踪的变态杀人狂就消失了。
杀人狂消失前的最后一起案件,就是跟老杜有关。
老杜的老伴走得早,留下他一人,和一条狗。他和狗相依为命,在他五十岁时,因公发生意外,工地的热水泵断裂,汆着热气的水扑向他的眼睛,送往医院无果,瞎掉了。此后,单位给他补助,办理退休,那条狗,成为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老杜自从看不见那天起,每天晚上都要把手伸进狗嘴里面,让狗舔他的手,感受到那股温热的柔软后,老杜才能心安地去睡觉。这个习惯持续了好几年,不知哪天起,城市里冒出来一个变态杀人狂,作案无数,每一起案件的死法都极其残忍。好可怕,老杜也觉得那个人好可怕,当他听到隔壁李老头说那杀人犯时,心里直哆嗦。
杀人犯出没是在整个八月份,仲夏,连风里都煲着一股血液熟透的味道。外面树上的蝉鸣凄切,好像在哭。
忽然,有天早上,隔壁李老头匆忙找他。
老杜,你家的狗死了!
别吓唬我。
唉,我没事闲的吓唬你干什么。今天早上才发现狗的尸体,死了两三天了。真残忍,那人好变态,活活把狗皮剥下来了,我听他们说,当时找到狗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一只巨大的蝉在蜕皮呢。
听到这,老杜踉跄差点倒地。
这几天,他一伸手,就能摸到狗吐出来的舌头,那股温热的柔软,支撑他活过很多年了。当晚,老杜快睡觉前,用老鼠药泡的水洗手,心里发怵地来到狗窝前,按照惯例,他都会和狗说上一大段话,那天也是,只不过,他说着说着,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老杜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感觉到手上一股温热感,以及牙齿的坚硬。
那天晚上,在闷热的夏夜,老杜在梦里听见屋外树上蝉鸣声,以及,狗窝里那竭嘶底里的喘息声。
28 与妻书
给再也见不到的你:
你后悔了吗?反正我是没后悔。
请你原谅我这么做,我爱你,真的。
我从没有奢求你原谅,尽管你总是和我吵架。似乎我们结婚后的每一天都宛如修罗场,日子被你过成锋利的刀锋,每一天,你拿着匕首抵在我喉咙处。你说,在我身上看不到未来。作为男人,年过三十,房贷车贷压在背上,难以喘息。那年你27,一个女人快要凋谢的年纪,刚刚怀上孩子的你请了产假,家里经济来源一下子少了一半。你无奈,用涂满五颜六色指甲油的手抚摸日渐圆滚的小腹,说没办法,谁让你是男人。男人,谁让我是你男人,没办法,你怀孕那年起,我便忍气吞声,处处让着你,为了给孩子挣奶粉钱,我起早贪黑跑业务,有时忙得只能在公司睡。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客户走多刁钻,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哪家温泉水温适度,哪家商场柜台的包包打折多,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一年365天,我在家陪你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周。是啊,拼命工作的回报就是钱。钱,你刷爆了我好几张卡,车子没用一年,我不得不转手,那年你怀孕,吃胖了整整一圈,以前那些裙子与牛仔裤都穿不下了,我的鞋柜里只有两双鞋,皮鞋与拖鞋。剩下全是你的高跟鞋,高跟鞋,你恨不得把商场里整个柜台搬回家。与你认识这么多年,从相识到相爱,以前我不信人是会变的,现在我信了,你从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一点点,沉沦为钱奴。我说你,你便和我生气,指着我的鼻子骂,双手掐腰像个泼妇般地骂,站在打开的窗户边竭嘶底里地骂,似乎你特别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个无法满足你的无能丈夫。
过了那年,你顺产,大胖小子,长得像你,尤其眉眼,特别像。我捧着那个刚出来的小家伙高兴得哭了,在病床上虚弱的你骂我没出息。对,我就是没出息,真的没出息才会对你和儿子百依百顺。儿子8岁,很淘气,学校的老师总是请家长,可你从来不让我去,不让我去,为什么?一次都没有,似乎你觉得儿子有我这样的父亲很丢人。我还能说什么,只好眼巴巴望着你和孩子有说有笑地渐行渐远。
我不知道,你从何时开始变得,可我知道,你真的变得不再心疼我,不再爱我。从你总是晚上盛装出席第二天早上喝得烂醉如泥的回来起,我就知道,在你日益苍老的心里,我比不了你喝醉时吐在马桶里的呕吐物。我劝你少喝点,你笑我太天真,不喝醉怎么能让客户签合同,不假装喝醉怎么可以这么快地升职加薪。
你说这话时眼里泪光滔滔,像是一望无际的怒海,汹涌的波浪下埋葬着很多年前那个天真惹我怜爱的小女孩的尸骨。或许你再也不会爱我如初,可你总是忽略我对你的感情,可笑地认为只有小朋友才会把我爱你挂在嘴边。
写到这里,我写不下去了。你对我早已经没有爱,全靠我硬撑到今天,可我累了,你也不想再看见我为了这个形同虚设的家在外面做牛做马装孙子。所以你选择离婚,把孩子带走,昨天,你回来取东西,身边跟着那男人,不用想,什么都不要说,看着你们有说有笑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以前的我们,也是那样,无拘无束地有说有笑。
你临走前,递给我协议书,我不想看。
可我真得爱你,也没有后悔这么做,其实我早就知道孩子不是我了,他和我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一点也没有。抚养他这么多年,真的是为了留下你,真的,我有多爱你,就好比你有多不爱我那样。
你不必爱我,只需要能让我回家后看见你,光是看你,我觉得做什么都无所谓。
可你还是要走,我怎么留也留不住。
望着你和他走的背影,我心里一寒,天塌下的沉重感,我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不必原谅,我也只是把爱你这件事做到极致罢了。
当他松开笔,身子颤颤巍巍地站在凳子上,头伸在固定好的绳套中,脚一蹬,凳子倒在他身后,僵硬的,浑身是血的,那两具尸体上。
一男一女,女的瞪着天花板,眼眶附近,挤满了泪。
29 玫瑰
我去接她下班,看见她和老板勾搭在一起。她老板是个色欲纵横的糟老头,大腹便便,油糟糟的头发像是被晒化的沥青,我女友和公司其他几名女的都被裹在其中。
今天是情人节,街边很多店都开始贩卖形形色色的玫瑰,我知道她喜欢蓝色妖姬,便买了九朵,卖花的姑娘夸我对女友真好,我难为情地笑笑,在没追到女友之前,我是不懂这些。
口红,高跟鞋,粉底,美瞳,假睫毛,自从我和她在一起后,这些无师自通。我可以取代她的闺蜜团,陪她在35度的下午在各大专柜辗转,跟个每个导购小姐探讨这个口红会不会掉颗粒,那双高跟鞋不会把我女友的脚磨出泡吧?等等,自从我们在一起后,形影不离,刚开始的时候,激情燃烧,我的怀里是她慵懒的身体,她秋波荡漾的眸子中是我的样子。这样甜蜜的时光总是变质得特别快,半年,我们开始争吵,她为了公司的业绩,牺牲下班时间,加班,跑业务,短短三个月,瘦成白骨精,我心疼,软她别累坏身体。可她听不进去,好话听成狗吠,她说,没有钱,我们的以后可怎么办?
怎么办,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没有钱,爱情会腐烂,生出蛆虫,在每个曾经滚在一起的男女心中啮食血肉。大家都这样,口口声声为了爱,其实都是为了自己能不能时刻活得比别人好。
我和女友之间没有什么好叙述的,和世界所有爱得死去活来的狗男女一样,床上狂热燎燎,恨不得把彼此揉进自己的体内,可真的在一起后,琐碎不断。
我躲在拐角后,探出脑袋盯着女友和她老板,那男人对她说了什么,便握住我女友的手,女友表情窘迫,耳根子通红。然后她被那男人领去地下车库,我跟在他们后面,踮脚,蹑手,屏住呼吸,有一种偷情的快感。
这种快感好像是我和女友在她家做那次有过。她爸妈在客厅看电视,卧室里,我和她赤裸滚在床上,外面的风急不可耐钻进我的肌肤中,我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有那么一瞬间,我可以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进她的身体里,女友也很慌张,吻我的嘴角不小心咬破了唇,血混着炽烈地情欲流进我们的口腔中,像岩浆,热辣滚烫。我们身体紧密贴合着,起伏之间汗水黏在一起,女友是长发,有几绺发烙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她在我身下捂着嘴,时不时发出猫叫般的呓语,我看着她的波光粼粼的眸子,双手攫住女友的腰,她身体在颤抖,从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叫声,像是一个绝望的烧伤病人,痛苦呻吟。忽然我惊觉有人靠拢门,伸手捂住女友的嘴,嘘,不要说话,我不想被你家长打出门。那时我调侃着她,她惊慌失措地看着我,眼神迷茫。我停止动作,栖在她身上,她爸爸隔着门问我们吃水果吗,女友慢吞吞地说,不吃,一会我们就走了。好险,她爸敲门的一刹那,我软了下来。
这里没人。
那男人紧紧抱住我女友,强吻,壁咚,同时一只手伸进女友裙下, 看着女友被人这样搞,我心里没有怒火,反而有一丝异样的兴奋,偷窥别人做是远比自己来更刺激的事情。
我没有阻止女友在地下车库被潜规则,今天是情人节,城市里的每一家宾馆在摇晃,只有这里,暗淡的,无人的,活色生香的地下车库里,阵阵喘息声,涓涓细流。
他们做完已经八点半了,我手里的玫瑰有些枯萎了,从车库走上来,我打电话给女友,响了很久才接,应该是穿衣服呢吧。电话那边,安静得如同墓地。我挂断电话,回家,路过街边的垃圾桶时,我没有留恋地把九朵蓝色妖姬丢进去,连同我对她的感情。
她回家后,先是洗澡,然后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我看着熟睡的女友,等了会,拿起女友手机,是她老板的微信,上面是他们的打情骂俏,里面女友娇羞地说想要一花圃的玫瑰花,那男人回答说没问题。
那我也没问题。
女友出差后四天后回来的那个傍晚,她进家门的一瞬间,我兴奋跑到她身边,手舞足蹈。
宝贝,你那天晚上和我说不是想要一花圃的玫瑰吗?
嗯。她有些迷茫地点点头。
跟我来。我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进卧室。
推开门,女友瞬间毛骨悚然,跑到厕所连吐带呕。
看着地板上那具长满玫瑰的尸体,带刺的梗上已经爬满了乳白色的蛆虫,卧室里散发着泔水的味道,混着玫瑰的芳香味,我闭上眼睛狠狠嗅着,发出鬼魅的笑声。
就在女友出差的那几天,我把那个曾经潜规则她的男人,做成了她最爱的玫瑰花圃。
30 燎烈
有天
世界末日
人类得一种怪病
说谎的人会全身燃烧
走在大街上
仿佛置身于火海中
来到你家楼下
我说爱你,至死不渝的那种
你却说
我不爱你
然后,我在泪潮中看见你烧成灰烬
连同那张绝症诊断书
你想说什么?
女神站在他面前问道。
他支支吾吾,眼神躲闪,狂乱的心跳在体内炸裂开。
我爱你
许久,他对着女神渐行渐远的背影嘀咕着。
这是他们第560次相聚,跟以往的559次不一样,在人群拥挤的电影院里,漆黑,他忐忑不安地坐在女神旁边,乳白色的屏幕上放映着狗血的爱情故事,男猪脚暗恋女猪脚多年未遂,在一场邂逅前任的聚会上,女猪脚被羞辱后男猪脚挺身而出,最终得到女猪脚芳心。
真狗血,可生活不就这样?
电影放完了,在一簇簇携手相拥的情侣面前,他和女神就显得很尴尬。女神和他聊天,无话不谈,她说最近有个男的追她,送花,跑车,甚至给她买包。坐在女神对面的他心里直流血,他不懂,为何相爱那么难?
说真的,他和女神认识这么长时间了,见到女神身边兜兜转转多人,可没有长情的。似乎他仰慕已久的女神在给自己机会,在灯红酒绿中百转千回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他身边。
也好,只要女神能在他身边,比什么都好。
说到底,他是个备胎,同样是个天赋异禀的喜剧演员,在女神的眼中扮演着雪中送炭或者惹笑的角色。可他不在乎,做人已经这么艰难了,为什么连喜欢一个人都要这般小心翼翼。
入秋之后,女神因公出差,出差是在外地,那里昼夜温差大,他在电话中提醒女神多穿衣服,别累着自己,还有,我爱你。
后面三个字在他心里呐喊了千万遍。
女神回来的那天,他去接机,离着很远,触目惊心,惊慌失措地眺望见她身边跟着别的男人,两人有说有笑,手臂相互缠在一起,女神的脸上荡漾着笑意。
他想哭,可他没有。
这位是?
他心知肚明地问,女神说那是他新交的男朋友。
瞬间,天塌下来了。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过的,他见证女神的几段恋情,多金,长得帅,对她所作所为睁一眼闭一眼的。
那天目送女神和新男友双双上楼后,他独自去酒吧买醉,夜里的风吹着他心头那点磷火星子,在酒精的作用,他恍惚中看到女神就在面前,好看,真得好看,不光爱女神美丽的脸庞,他回想起当初为了接近女神,不顾一切,卑微入底。
凌晨一点,夜幕低垂,外面已经黑成檀香灰烬,他踉踉跄跄回到家。倒在床上的时候,眼泪流出来,像个摔倒的孩子,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痴迷于她,没有人。
第二天,女神很早打电话,哽咽着,说她怀孕,不知道是谁的,希望他能过来陪自己去医院打胎。
他二话不说,去女神家,一进门,质问着女神,你新交的男朋友呢?
没了,他听说我怀孕,连夜逃走了。
女神两只手捂住脸,不住地颤抖。
他一把揽住女神的肩膀,安慰她。
别哭了,别人不要你,我要。
话音刚落,他莽乱的心跳声如奔雷般轰鸣不已,喉咙处似乎梗着什么,还有些没说出口的话,以及他一腔特别可怜的孤勇。
这孩子不能要,我们也不能在一起。
女神的话摧毁了他心里最后一根稻草。
为什么?
他不懂,也不敢懂。
她从卧室取出医院开得诊断书,白纸黑字,字字诛心。
败血症。
随后女神把一柜子的药拿给他看。
这个样子你还要我吗?
女神反问他,可他已经傻了。
然后女神在他面前毫无征兆地昏倒。
当天晚上,他没有走,而是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泼满汽油,昏倒中的女神被乌黑的浓烟呛醒,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火光之中,大火熊熊燃烧,把一切都扭曲了,空气中充斥着黑烟,长驱直入到五脏六腑,她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
而他,那个备胎,躺在女神身边,浑身火舌翻滚,脸上被大火啃得片甲不留,火势越来越汹涌,他艰难地冲女神笑,想说话,只听得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耳边疯狂呼啸而过,眨眼间,漫天大火在焦黑的天花板上烧成一张狰狞的放肆的人脸,戏谑地盯着他和女神被一望无际的火海淹没沉底。
31 春梦
他在梦里总偷窥到妻子被那男人压在身下,两具赤裸的肉体滚成一团,床单就像是水生植物,波光粼粼的褶皱,悄无声息地绽放。
梦里的他总是被囿在宽敞的衣柜里,樟脑丸的乙醚气味在漆黑中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在那个偌大的衣柜中,透过罅隙,直面卧室里的床,妻子扭着荡漾的身体缓慢倒在床上,床的那边是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双手拄在床上,在那男人的身下是似笑非笑的妻子,手指挑着男人满是胡茬的下巴,男人的身体一点一点往上拱,妻子被拱成一道辛月,腰在陌生男人的大手下疯狂燃烧,男人的手在他凶狠地目光中伸进妻子的裙下,妻子身体里仿佛钻进了一条鱼,不断地游荡,又不断地摆动。
他躲在黑压压的衣柜里,在无边的黑暗中,好像有一只手从他的身后生长出来,覆上他怒不可遏的口。
床上的两人肆意翻滚,而他却被囚禁在漫长的黑暗中偷窥这一切。
凌晨两点,他从这场窒息的春梦中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将她摇醒。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没回家?
他质问妻子,而妻子打哈气地无视他,翻身继续睡。
窗外一月皎洁,他在妻子微弱的鼾声中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下班早,没有带钥匙,打妻子电话,没人接。
咣咣咣,手掌砸在防盗门上,红肿了。
住在对面的女人这时开门,问他怎么了。
他可怜兮兮地说没带钥匙。
然后他恍惚地被那女人领进屋,门关上一瞬间,女人发疯似得亲吻他,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胸膛,另一只手却抓住他的下面。
他心里蹭地燃起烈火,急不可耐地把手揉进女人圆润的胸上,好软,像是一团棉花,陷进去,他就不想拿出来了。他抱着女人闯进卧室,白色床单耀眼醒目,横对着的是硕大衣柜,和他梦里的相仿。恍惚之间,他头疼欲裂,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但却没办法抓住。那女人扭着蛇一样的腰,背倒在床上,他双手拄在床上,一点一点向女人肉滚滚的身体拱去,女人在一阵粗喘中剥成了荔枝,他无法抑制地把她含在口中。
他们在床上滚成一道喷火的裂纵,女人的浪叫声中,他仿佛置身于梦中,迷幻,不真实,让他无法自拔地不愿醒来。
医生,求求你,我丈夫还有救吗?
一个女人梨花带雨哭诉祈求着医生。
他的脑部受到过严重地震荡,自我意识很可能永远地停留在重创之前。
医生说道。
女人惋惜地望着头上裹着绷带的丈夫,双手在轻微地颤抖。
就在一个小时前,她下班回来发现丈夫与隔壁女邻居偷情,怒火中烧下,她狠狠地用花瓶砸在丈夫的头上。
32 烧纸
他蹲在马路牙子上咂舌,面前的火烧得他面颊渗满了油。
爸,你都死了那么多年,怎么还折腾你儿子呢?
他心里压着一股火,手中的粗树枝在火光扭曲的烧纸堆里幻化成父亲的拐杖。
依稀还记得,父亲被他气死的前一天晚上,因为房子和遗产等问题,他和父亲大动干戈。那天,他借着酒劲,闯入满是中药味的卧室里,直敲桌子,砰砰砰,震得父亲直咳血。
爸,你死后这房子真不打算给我?
他拎着剩一半的酒瓶子,直指瘫痪在床的父亲,父亲气得哆哆嗦嗦,动动嘴唇,没有说出来。
在客厅的姐姐听到后,过来,把他拽出卧室,掴了他一耳光,骂他还是不是人。
那时的他酒精上头,像是野兽,扯着脖子骂姐姐,姐夫上前拉开他,他一酒瓶子砸在客厅的地板上,他们三个人面面相觑的样子倒映在流光溢彩的酒里与粉碎的玻璃渣中。
爸,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这房子给不给我!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坚硬,像发穿膛而过的子弹,从父亲苍老的肌肤与硬化的心肌毫无预兆地切过去。
父亲努力地张开口,声音死在喉咙里,没出来,然后他父亲便昏过去。
120来的时候,他被姐姐撵回家。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妻子剖腹产,生下男婴,他兴高采烈地蹿上去,翻过那个新生命的脸,一看,是父亲的脸。
第二天早上,接到姐姐电话,说父亲没抢救过来,凌晨三点走得。
他听到父亲走的那一刹那,没有哭,反倒急忙问姐姐,咱爸说那房子给谁?
电话挂断以后,他和姐姐再也没见过。
回忆在火堆中噼里啪啦的燃烧着,他失神地望着那一摞烧成灰的草纸,漆黑,一碰就碎,和父亲死后,他的生活一样。
父亲死后了第三年,妻子怀孕了,十月怀胎,他细心呵护。结果到了医院,医生说难产,保大还是保小?
小!小!医生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小,我找过算命的,他说我这辈子会有儿子的。
他跪在地上哭诉着祈求医生全力保小,在医生无可奈何地叹息声中,在产房里妻子死去活来的吼叫声中,他在外面度秒难捱。
过了好长时间,产房的叫声戛然而止,陷入死寂。
门开了,医生走过来,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匆忙钻进里面,与他擦肩而过的妻子被一群人蒙着白布推出去。
可他连一眼都没看。
妻子死了,留给他一个儿子,畸形儿,生下来就只有一只眼睛。
在那个畸形的遗腹子生下来没多久,某天下班回来的他,满身酒气,倒在床上开始睡,孩子饿的哇哇直哭,惹得他火冒三丈,抡起手照着孩子的脑袋上拍去。
怕了很多下,孩子终于不哭了,他也不用为这个本不该出生的畸形儿担心未来了。
当他烧完三堆纸钱后,对快要熄灭的火堆磕头作揖,嘴上念叨着都是我不好,是我以前太混蛋,请你们不要折磨我了,好不好。
就在前不久,他痈疽缠身,背上长出几到疤痕,像是被火鞭子抽过似得,火辣辣的生疼,不光是这些,他的工作也不被领导看好,最近在狂热追求的隔壁公司女白领也对他爱答不理的,他找算命的测字,算命的说他造孽太多,却从未给那些孽送过钱。
这不,今天看到大街上有挺多烧纸的,他心血来潮,买了三捆纸钱,有模有样烧给死去的父亲妻子还有儿子。
求求你们了,我知道错了。
他假装哭泣,忽然不知道从哪吹来一股风把面前的余烬一下子复燃起来,火舌缱绻,炙烤得他眼角的泪都干了。
火光转瞬即逝,周遭被夜的黑裹挟得窒息难耐。
这时,电话响了,他连忙接起,挂断之后,他欣喜若狂。
领导的电话,说明天带着文件去隔壁公司洽谈。
这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顺和那个女白领接触了,甚至这次洽谈后,工作爱情双丰收。
他急忙往家走,得把上午领导发给他的文件准备好。
当他来到刚刚贷款买下的别墅时,就看见别墅起火了。
突然,天空开始打雷,狂风席卷,他家的火转眼间越来越旺,似乎有几道闪电斜斜地打在大火之中,他家仿佛纸糊似得瞬间被火焰熔化,变成黑色的灰烬,坍塌成废墟。
那样子,好像是谁在烧纸
33 瘾
1
他觉得身体在飘,飘,像朵云,居无定所,血管里流淌着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空气。
脚下的地软成汹涌的海,他站不住,趔趄,踉跄得差点摔跟头。工友们架着他的肩膀,那些人说他喝醉了,他扯着脖子瞎咧咧,放屁,老子才没醉!
没醉,你没醉。
工友忌惮他耍酒疯,就顺着他呼之欲出的酒气说道。
到家了,他一下子趴在地上不起,喊妻子,妻子在书房里面嚷嚷了几句,工友把泥一样的他扶起来,送到沙发上,走了。
客厅里蓬勃的酒臭味瞬间将他淹没,忽然,从满是酒精的腹中往上涌来洪流,火烧般迸发至喉咙中,哇的一声,吐在上个月刚买的沙发上,流在已经老化的地板上。
你又喝酒了!
妻子从书房里出来,捏着鼻子狠狠瞪他。
他呵呵地傻笑,摇摇晃晃地想过去拥抱妻子,却被一脸嫌弃的妻子躲过去了,径直扑倒在书房门口,赫然屋子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装盒,衣服,鞋,包,口红,粉底,甚至连日常用具,杂货五金裹在其中。
2
她现在有点兴奋,真的,尤其是拆开快递包裹的时候,那种感觉,像是一道温暖的电流从手指尖一路疯狂急蹿进莽乱的心里。
好幸福,她捧着堆成山的盒子一路小跑回家。
今天,她又买了好多东西,望着支付宝长不见底的记录,她觉得自己的内心被莫名的兴奋塞得满满的,异常充实。
回到家,趁儿子还没放学,趁丈夫还在外面胡吃海塞,她偷偷溜进书房,打开电脑,登上淘宝账户,在天猫热销那一栏下点击,眼中澎湃着一望无际的各种商品,应接不暇,她目光迷离地盯着电脑屏幕,口红,帽子,大衣,或者日常五金,但是能买的,她都装进了购物车。
等到选的差不多付款的时候,丈夫满身跌撞的酒气进门,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哇的一声,恶臭味像是洪水般漫过书房与客厅分界的闸口。
好臭,她捏着鼻子斥责丈夫又喝酒了。丈夫满脸通红地冲她傻笑,嘿嘿地扑向她,可扑了个空,一下子倒在书房门口,丈夫目瞪口呆,望着眼前堆成山的包装盒,差不多醒酒了。
你个败家老娘们能不能别买了!
丈夫起身就是一嘴巴,打在她的脸上。
那一瞬间过后,她怒火中烧,像头被夺底盘的母狮子,张牙舞爪地和丈夫对峙,扭打成团。
3
说实话,他今天没有上学,昨天也是,骗家里说要交课本费,500多,粗心的爸妈没想那么多,给了他800。
于是,连着两天,他在网吧里,不准确地说他在网游世界里度过了很久,久到他刚刚把新建的小号刷到满级。
经过两天奋战,他不吃不喝,双眸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屏幕里,那个只有几寸大小的人物模型。
快打啊,战士干嘛的?
奶妈呢,加血啊!
那个菜鸟是谁带进来,懂规矩吗?别瞎捡装备。
听我的,这boss很好打的。
他带着耳机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仿佛把灵魂呕出来般。
忽然,屏幕正上方开始闪烁着余额不足的字样,他咒骂了一句,摸摸了裤兜,没钱,咬牙切齿地一拳砸在键盘上。
妈的!
他摘下耳机,怒不可遏地冲出网吧。
钱不够,就差一点,那个副本的boss头颅就要斩于他刀下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心如刀割,外面的阳光太烈了,烧得他发酸的眼睛差点瞎掉。
可他满脑子里全是这两天深陷那个世界的影子,在网游刷怪的世界里,他是受人敬仰的大神,是勾勾手就能潇洒带妹的大腿,可现实中呢,自己还不如一个boss麾下的小喽啰活得滋润呢。
做不完的作业,老师横眉冷对的苦瓜脸,爸身上跌宕起伏的酒臭味,妈眼睛里澎湃的淘宝与购物,真是够了,自己应该是游戏里快意恩仇手起刀落的绝世大侠。
回到家,一如往常,爸妈日常争吵,甚至动起手来,沙发上的呕吐物,客厅里的叫骂,书房里成山的包裹,还有爸浑身涨跌的酒气,与周遭的纷乱。
仿若置身与今天没有打完的那个副本,视财如命的母龙守着堆成山的宝物,谷底的黑蟾浑身散发着腥臭的气息,口中流淌着不详的腥涎。
他头脑发涨,只觉得手里很痒,心也是,面前张牙舞爪的爸妈看起来像是两头蓄势待发的怪物。
他不能坐以待毙,否则掉下来的装备要被别人抢走了。
于是,他抽身前往厨房,抄起一把菜刀直冲客厅。
34 末班车
错过末班车,她就真的回不去家了。
怎么办?她心里犯嘀咕,都怪老板让她加班,说是加班,其实是在她凸凹有致的身体上工作,老板的白衬衫汗津津,贴湿在胸前,领带被他一只手甩到背后,另一只手在她胸前胡乱抓一把,九点多,她半推半就被老板扔在办公桌上,文件像是垃圾散落在地。他狂吻她的嘴,身下啪啪啪的撞击声覆盖在她阵阵浪叫之上,打更的大爷做电梯上来检查一圈,手电筒的光束从东到西慢慢横扫,老板和她紧密贴在一起的心脏紊乱地炸裂,尤其是光束快要接近的时候,她吓得直哆嗦,想要叫,却被老板滚烫的嘴堵住了,从那张灼热的嘴唇中钻进一条蛇,坚硬地从她紧闭的齿缝凌乱扫过,从东到西,最后那条蛇一样的活物缠在她的舌头上。
激情过后,老板连摸带亲地撩拨她,她作为秘书,责无旁贷地把办公室整理好。夜里10点,她在公司旋转门目送老板钻进老板娘车中,乌黑的油烟滚滚升起,遮住她的双眼,以至于错过末班车。
她在心里咒骂那个该死的老板,要不是他,自己此时已经洗完澡躺在床上拿着手机观看里约奥运会呢。
师傅,麻烦开到清水河街那里。
她咬牙拦下一辆经过的出租车,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她坐在副驾驶上滔滔不绝,痛诉公司多么苛刻,当然啦,她和老板的那些勾当肯定不会说的。
就在前不久,她来面试,那天下雨,她被浇透了,面试官就老板一个,在一个被白色百叶窗覆盖隐蔽的小房间,老板西装革履地端坐在前面,她忸怩着自我介绍,一半的时候,老板绕着她打量,眼神如钩,从她职业套裙的下面狠狠钩住,拽着异常紧张的她直往老板怀中拱,依稀还记得,那时老板的声如黄钟,震得她作为女性最后一点矜持都无法守住,就在那个所有人都在外面齐头并进工作的面试屋里,她坐在老板身上,像是画框上松脱的扣榫。
唉,真可惜了,就在我入职没几天,有个女的来公司闹,说是老板的前秘书,要求老板给她裁员的理由,老板招呼保安把她拽出去,之后好像听说那个女的吃药自杀了。
她自顾自地和司机说话,不管身边的这个中年男人能否听懂或者爱不爱听,她都要说,她需要一个发泄口来倾泄今晚被加班而错过末班车的愤怒。
因为清水河街离公司太远了,打出租车的钱太多,她心疼。
可这次没办法。
师傅,你走得不是清水河街吧?这是哪里?
她还被等说完,头部被狠狠击中,不省人事的昏倒在副驾驶上。
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被绑起来,倒在地上,迎面的柜子上摆放着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遗照,女人在照片里笑得栩栩如生。
好熟悉,她想起来了,这是前几天来公司闹的女人。等等,她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就在她把裁员的事情说出来后,明晃晃的月光一闪而过,掠过司机的面前,她隐约看到了一道刺骨的寒芒。
我找你找得好苦,要不是有人告诉我你今天加班,还不知道多久能逮住你。
那个司机从外面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出事情的原委。
就在她面试之后没几天,他的妻子,意外被公司裁员,妻子真得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老板无情地炒掉。她心有不甘,连续几夜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个公司元老会被无理由辞退呢?她怒气冲冲杀向公司,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老板,为什么?她听说老板最近新招个年轻秘书,就问老板是不是因为新人才辞退自己的,老板也不搭理她,叫保安把她扔出公司,一时间她万念俱灰,想不开,回家喝药自杀了。
而那个女人的丈夫,就是司机,这个不发一言沉默着的中年男人。
当她听完后,面目狰狞,浑身哆嗦,胡言乱语,说,跟我无关,跟我无关,求求你放过我吧。
而与此同时,距离即将发生凶杀案现场几千里之外,一栋豪华别墅中,坐在显示屏前小口斟酌红酒的女人,浑身赤裸,夹着腿倚靠在沙发中遥控着这一切。就在她附近跪着的是一个浑身狼狈的男人,白衬衫汗津津,胸前的领带死死勒在他脖子上,男人的下半身软成一只蛆虫。
35 口红
她醒过来,睁开眼,发现周遭是水泥砌成的墙,墙,与其说是野兽腥臭的腔内壁,黑漆漆,不远处镂着一扇窗,几道铁栏杆密集地排在一起,像是齿缝,从外面筛进来刺眼的光扎入她满身皮开肉绽的伤口里。
她被蛇一样的粗绳子缠裹在其中,紧,勒得她喘不过来气了。丈夫就在她对面,也是,浑身狼狈,脑袋耷拉下来。吱啦,门开了,汹涌的阳光从外面毫无预警地倾泄,将她吞没,似乎有道狭长的人影,明明灭灭,在她迷离酸胀的眼睛里跌宕成影。
昏迷之前,她和丈夫行驶在郊区的小路上,开到一半的时候,没油了,附近没有加油站,他们下车想着办法,丈夫说他自己去前面看看,话音刚落,她望着丈夫渐行渐远在小路的尽头。丈夫走没多久,他手机响了,拿起来,是短信,没有备注,陌生的一串数字。
“亲爱的,你和她说离婚的事了吗?”
字字诛心,剜下一大块肉,在她心头。
她忍住泪,别过头,不去看那触目惊心的短信,可骗不了自己,丈夫出轨了,今天她才发现。
等了丈夫好久,不见回来,她耐不住性子,想去找,突然只觉头部迎来一遭重击,便眼前一黑地倒下了。
醒来之后,她和丈夫便是这样。
都醒醒,好有趣的一对夫妻,接下来我们要做一个游戏。
那人开口,半张脸在阳光的沐浴下显得异常兴奋。
她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人,很多新闻报道过,最近声名狼藉的杀人犯,跨省流窜,做案无数起,杀人的手法很特别,不是自己动手,每次绑来几个人,最少两人,关在密室里,用各种游戏激发被绑人内心的黑暗面,通常活着出来的人大多成了精神病。
给你们一支口红,想起来什么了吗?嘿嘿,你们做爱的时候不是喜欢在彼此身上涂满口红吗?那这样吧,这里只有一支口红,你们谁能把自己全涂红,我就放谁出去。
说着,他把那支口红扔在她和丈夫中间,走上前去把绳子解开,可两只脚上带着脚链。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们再一次陷入漆黑之中。
你走吧,记得跑出去的时候赶紧报警回来救我。
丈夫先开口。
她看着丈夫,双眸失神。
我知道你要和我离婚的事情了。
丈夫被她这句话愣住了,不知所措。
她接着哭诉说,其实我知道自己性格古怪,你早就忍受不了我种种令人发指的癖好了,包括孩子。
提到孩子,一直是她和丈夫的心魔,当年她怀孕,丈夫欢喜地伺候她十个月,后来顺产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们,生下来的是死婴。这之后,她被诊断出无法生育。
她始终没告诉丈夫,她就是不想要孩子才在分娩前一晚偷吃一盒避孕药。
是我,为了不想要孩子,瞒着你吃下一盒避孕药。
那你也走吧。
丈夫冲她摆手,她怔忪地爬过去,去捡口红,就在伸手触碰口红边缘的刹那,丈夫从背后掏出一把刀子,狠狠扎在她右胸口上。
能不能说说当初你是怎么从杀人狂魔手中侥幸逃出来的?
记者上门拜访她,好奇她是怎么从杀人犯中逃出来,还活得好好的?
是我丈夫,硬生生抱住杀人犯的腿,我才跑出去的。
她装作回忆往昔般感慨道。
在记者们纷纷鼓掌称赞她和丈夫伟大的爱情中,她眼神匆忙瞥过化妆台那支从来没有用过的口红。
从来没有。
那天,她从要杀死自己的丈夫手夺过刀,连刺数刀丈夫的胸膛,最后她浑身裹满丈夫的血,从杀人狂魔啧啧称赞的口中,逃出来。
36 入殓
她第一次在手术台上看见阿彩时,心里就直哆嗦,手中薄薄的刀锋压着阿彩已经昳丽的脸颊进退两难。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对美执念之深的女人,从来没有。
医生,怎么了?是不是我已经难看到连你都无法下手啦?
阿彩面无表情地问她,仿佛刀锋下的那张脸不是她的。
医生,你好漂亮啊,如果我能有这么一张脸,他就不会离开我了。
阿彩的眼泪顺着眼角流淌在刀锋上,她的手在发抖,说实话,她只能改善顾客的面容,无法美化。每个人生下来就拥有自己的面容,五官格局固定,再怎么美容也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稍加修缮。
医生,求求你,能不能把阿彩整成你那样。不,哪怕整成你一半的美貌,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阿彩最后一次哭红了眼向她乞求。
她无能为力摊开手,目送头裹着绷带的阿彩恹恹地离开。
阿彩是她从事美容行业以来最可怕的顾客了,她对美有一种近乎畸形的痴迷,来这里半年,几乎每周都能看到阿彩,一次一次,阿彩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最后她已经忘记了阿彩最初的样子了。
挑眉针,修眼线,祛咬肌,除瘢痕,打玻尿酸,肉毒素,等等,每一次,看到阿彩在拆线对着镜子时,她总能听到无尽的抱怨。
这地方有块瘢痕没有除净。
医生,我觉得鼻子太塌了,下次再垫垫。
还是难看,到底什么时候能赶得上你啊,医生?
总之,阿彩的音容始终蛰伏在她的脑海里。
最后一次给阿彩做完磨颌骨手术后,没几天阿彩自杀了,原因觉得自己不美,无法和医生那样美。
她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后,身心俱震,连着几夜辗转难眠,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阿彩那张面无血色的脸。
阿彩死后的第二天,她的家人用被单蒙住把尸体偷偷带进手术室,跪在地上恳求她再给阿彩做最后一次手术,家人都知道阿彩对美过分追求导致了轻生,可这也是阿彩的遗愿。
无奈,她没有退路,咬牙硬着头皮给死后的阿彩做最后一次手术。
阿彩是用刀捅死自己的,真可怕,她似乎觉得阿彩可能预料到自己死后会被手术,而保证了脸的完整。她带上胶皮手套,白色光源下的阿彩面目全非,五官拧成一团,不断扭曲,她想起阿彩生前一直想整成自己的样子,可是自己是什么样子呢,没有人真实地看过自己长什么样子,从别人的眼中,从镜子里,看到了那张虚假的形象。
她小心翼翼用刀剌开阿彩的脸,抽出皮层中的血液与空气,瞬间,阿彩的脸剧烈收缩,无数条皱纹骤然裂开,像是死后被曝干的鱼般,浑身的鳞片晒成玄武岩上的裂纹,阿彩的眼睛凸出来,骷髅般,牙齿向前撅起,整张脸皮如水般流淌在手术台上,她擦了一把额前的汗,往里面不断打肉毒素,玻尿酸,甚至还有其他什么的,可她都不记得了。
手术异常顺利,出乎她意料,她看着面前安静躺在手术台上的阿彩,就像是看着镜子里沉睡的自己般,真假难辨,宛如新生。
她长呼一口气,摘下口罩和手套,塞进白大褂的口袋中,正要出门招呼阿彩的家人,路过的小护士匆忙瞥过她的脸,吓得跌撞而逃。
好奇怪,后来几个路过的人也是这样。
她茫然地跑进洗手间,对着镜子,看到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光滑,无面。
就在刚才,阿彩的最后一次整容手术过程中,她把自己的样子入殓进阿彩脸上。
37 镜中人
他对着镜子笑。笑什么,其实谁也不知道。
反正他就是在肆无忌惮地笑,嘴唇上咧,弧度嚣张得让想人挥拳打他。装修的老师傅死死盯着他,那双看起来昏花的老眼此时闪烁着智慧。
别动,他着魔了。
周围的人一听,吓得身体蜷成一团,为首的工头胆战心惊地问老师傅,这怎么办,这户主不会装傻赖账吧?
傻子!我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米饭还多!
老师傅气得差点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那工头的肩胛骨上。
那工钱,师傅你看装修都差不多了,该结账了。
工头环顾四周的工人们,弱弱地问老师傅。
老师傅走过去,在一直笑的他身上那么用力一拍,当时,他就不笑了,低着脑袋,闭上双眼,不一会他肩膀抽搐,身体如波浪般卷起,老师傅手掌一用力,抵在他后背上,来回挤压,摁来摁去,坐在镜子前的他忽然咧嘴,露出诡异的笑容,镜子里的人抬起头,眼睛弯成月牙,从他的身体里游荡出回音。
咯咯咯
咯咯咯
咯咯咯
只有老师傅能感受到。
老师傅心里纳闷着,不是之前说好的吗,一个人装傻,另一个打发工人们走,然后能多捞点油水。
老师傅佯装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在他身上装模作样地一番摁,然后趁那些粗心的工人不注意偷偷掐了他一下,他身子一抽一抽地惊醒,然后满头大汗淋漓地,死死握着老师傅的手。
我刚才差点就回不来了。
他喘着沉重的气息小声说。
你们先回去吧,账的事得等户主完全清醒的时候算,我留下来把这镜子再给他弄弄。
老师傅一说话,那些人面面相觑,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小老头总是克扣他们薪水,可大家都是刚进城的乡下人,对城市一无所知,离开老师傅,他们寸步难行。
等最后一个工人迈出房门的下一秒,老师傅拍了一把他。
行啊,小伙子装得还挺像回事的。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师傅。
没有,没。刚才我没有笑,发生什么了?
没事,把钱给了。
老师傅此时的心里满是钱,根本听不到他无力的声音,目光看他的时候都像是在看一捆捆钞票般。
接到钱的瞬间,老师傅立刻把钱塞进兜里,连数都不数。
就在老师傅要离开时,他问这镜子到底哪来的。
不知道,在我家库房里放了太长时间了,就送给你了。
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老师傅心想,他才不会告诉户主这镜子曾经目睹了一桩杀人案。就在前几年,他刚刚把乡下邻居家孩子接到城市中,某天夜里,他发现那孩子在偷钱,便和那孩子争吵起来,情急之下他失手打死那孩子,那天夜里,他还记得鲜血喷溅在镜子上,浮出一个笑得狰狞的人脸,他忘不掉。
后来,老师傅也挺幸运,孩子的父母死在乡下的水沟里,据说是一家人去挖野菜,车子破旧,再加上路也泞,天黑,一不小心翻车在深沟中,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腐烂不成样子了。
这一天,黑夜来的特别早,比以往的每一天都要早。
老师傅揣着热滚滚的钞票回家,妻子不在家,不过也没事,只要有钱在,他就不在乎别的。
就在他兴致勃勃地在家数钱时,从客厅落地试衣镜中,有人从里面探出半只身子,脸上笑容僵硬,身上鲜血淋漓,滴答滴答,在老师傅疲惫的梦中,诡谲多端。
老师傅回到家枕着一堆钱迷迷糊糊的睡觉了,那个梦他做了无数遍,无数遍,在每个失眠逡巡的深夜,他总是在梦中看见镜子里人在咧嘴微笑。
他长舒一口气,幸好是梦,然后坐在床上捻着手指数钱。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这一次不是梦,在他家里,每一面光滑的镜子里,有张微笑的脸,含着血泪正盯着他看呢。
38 逃
趁那个坏人没有回来,她咬断绳子,满嘴是血地破门而逃。嘴里那股腥味持续不消,像是喷火的裂纵一路烧进她瘦瘪的胃腔中。
饿了能有多久?她不记得了,昏醒过来,就看见他瘫坐在皮绽露出酵黄海绵的旧沙发上,弯着眼睛注视她。
那个坏人,这是她在心里对他的称呼。第一眼,她就觉得这个落魄的中年男人不对劲,一直和她搭话,嘘寒问暖。她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那种无缘无故对别人好的好心人,根本不信。
几个小时前,她和男友吵架,干戈之后赌气的她夺门而去,边跑边哭,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自己当初瞎眼看上男友。
问谁?爱情是条湍急的河流,大家都是瞎子,摸着石头过河。
她跑了很久,发现自己身处异地,冷静以后,她开始检讨,或许是自己太孩子气,男友不过是工作忙,对自己有些怠慢,为什么她就不能心平气和地与男友坐下来谈谈呢?
环顾四周,周围是阴翳的树林,乌鸦从她缭乱的长发掠过,发出彻骨的悲鸣,远处是漆黑的隧道,一辆疾驰而过的火车轰鸣声如咽喉癌患者发出最后一丝呜咽,把她心里最后一根绷紧的弦碾碎。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心里懊恼,秋风从她背后缓缓切过,刀锋般的冷,像是在颤抖的心头剜下一块肉,切面的血凝成一团,梗在她惶恐的身体中。
忽然树林身处传来男人的声音,那人走过来,深色大衣如铁,焊在身上。似乎有股黏着的气息从他身上燎燎倾泻出来,好臭。那人看起来像乞丐,却笑着问她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我走不出去了,能不能带着我去城市那里?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那人在前面,她警惕地躲在后面,跟随着他的步伐。
一阵大风呼啸而来,吹得她眼睛睁不开只觉得头后面被钝物击中,天旋地转,便昏过去。
醒来,她就发现那人坐在沙发,看着她,还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杀人犯,不要跑,待在这里的你才是最安全的。
听不懂,她觉得面前的坏人可能是躲在郊区树林里的精神病。
可怕,她不敢再想下去了。还是男友好,无条件包容整天作的自己,和他吵架,气他,甚至拿拖鞋丢他。
坏人离开屋子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拼命咬着手腕上的绳子,咬的满嘴是血才咬断。
她跌跌撞撞离开这间简陋的屋子,没走多远,坏人回来了,正好碰到她,吓得她掉头就跑,头也不回。坏人在后面走,嘴上喋喋不休,还是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杀人犯,不要跑,不要跑。
她加快脚步,拼了命地往前跑,坏人紧随其后。她知道最近不太平,在郊区,或者城市各个小巷角落中总是会发现被肢解的碎尸,据说从监狱里跑出一个杀人犯,中年男人,裹着大衣,作案多起,警察正在加大力度搜寻他,并且在新闻里数次提醒居民晚上不要随意出行。
可她在吵架的时候全忘了。
砰!
她被撞到在地,在她面前站着另一位陌生的中年人,裹着大衣,看她的眼神炙热,难以掩饰。
第二天,警察在郊区的树林里发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女的很年轻,头被割下来挂在树枝上,血液淋在正下方,她口中那个坏人的,被割下来的,无法瞑目的脸上。
39 羊水
妻子张开双腿,骨盆急剧收缩,小腹越发圆滚,似乎下一秒快要炸开。接生的大夫满脸愁容,皱着眉,推搡了他一把。
你真是她的丈夫?
医生指着躺在手术台颤抖的妻子。
啊。
他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别过头,伸手想从裤兜里掏出烟盒。
家属这里不允许吸烟。
离他最近的护士制止他。
操,真烦!
他扒拉开围在手术台的一群人,用手死死嵌住妻子被汗水洇湿的下巴。
这孩子别生了,打掉。
妻子的脸被他抓出血,她红着眼睛,眼角泪水如瀑。
他不耐烦地咂么着嘴,妻子神情虚幻,浑身开始痉挛,抽搐,从她不断肿胀的下体滋滋喷出水,像是海,卷着咸湿的风。
医生突然被吓得瘫倒在地,他走过去,发现妻子张开的两腿间若隐若现黑色的絮状物,那絮状物越来越多了越来越密集,转眼间凝结成长发,湿漉漉,像是海藻。妻子张开嘴,挣扎地在喘气,两颗眸子深深凹陷进去,手哆哆嗦嗦伸向他,似乎在求救。
哗啦。
倏忽而至,从妻子的下体里冒出一个女孩的脑袋,低着头,他身后的医生护士全被吓得跑出手术室,只剩他和妻子。
他伸手抓住女孩的头发,往外抻。一使劲,他连带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一同摔在地上,女孩的脸正对他。
他看到一幅不寒而栗的画面。
女孩长发湿漉漉,鲜血不断从她断裂的脖颈处淋漓而下,她的脸是普通孩子模样,可眼眶却是两个直流血的肉坑,似乎被谁挖下双眼。
爸爸,你为什么不要我?
那女孩在说话,声音空洞仿佛穿过他此时此刻莽乱至极的身体。
他把那颗头狠狠扔远,然后连滚带爬去找妻子。
妻子死了,女儿也被他杀死在梦中。
他醒来之后,已经中午了。周日,儿子下楼去玩了,他去洗手间洗把脸,瞥了一眼柜台上妻子的照片。
照片里的妻子笑靥如花,他一把揽过妻子的肩膀,在他们肩膀下是笑得露出牙豁的儿子。
那是一家三口最后一次合照,这之后,妻子怀上二胎,怀胎八月,他带着妻子做检查,是女儿,他不想要,和妻子商量着能不能打掉,妻子哭诉着说他根本不懂生孩子有多痛,更不理解人流对女人的伤害是多么巨大。
是啊,他是个男人,怎么可能感同身受到这些。妻子不依,执意要生下腹中已成雏形的女儿。
就这样,他们冷战到妻子妊娠的前一天。
爸爸,一会我们要吃什么啊?
儿子回来了。
他系着围裙从厨房掏出身子,却看见儿子拎着湿漉漉的枯树干。
他疑惑地问儿子拿着树干做什么。
儿子说,这是他在外面玩得时候,路过小河边时,忽然有棵小树在呼唤他,让他拔出这棵树,儿子想也没想拔出来,在树的底端不是盘根错节的根须,而是连接一颗小女孩的头,小女孩说带我回家,带我回家,于是儿子就拎着那颗树干回家。
他觉得儿子在逗自己,就指着树干,说,我看到了,很可爱的小女孩。
这话刚说完,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厨房里正在熬粥的锅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大团大团的水泡顶着锅盖,盖子敲打锅边。
那天下午,儿子被接到奶奶家去住了,他吃过午饭满心疲惫地窝在沙发中沉睡。
在梦里,他身陷如一片温暖的羊水之中,周遭是子宫内壁,下方隐隐约约露出一道狭小的缝隙,有束光照射在他刚刚生长成形的脸庞上。就听到外面医生的声音。
你确定要打掉这个男婴吗?
怀着他的女人说,打掉,女儿说不想要弟弟。
好的。
医生话音刚落,从他缩成一团的正下方,伸出一根管子,管口瞬间汇聚一股肆虐的狂风狠狠地把他与母体分离吸走。
第二天,儿子和奶奶回家,开门就看见他目光呆滞地瘫倒在沙发上,口水洇湿沙发的表皮,像是没有灵魂的空壳。
40 不眠夜
烦,真得很烦。
50多岁的她愁容缭乱,拖着快要垮掉的身体在人群熙攘的菜市场中盲目穿梭。已经好多天了,瘫痪在床的80多岁老太太折磨她天天晚上失眠。
别折磨我了,好吗?
她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哭诉着,出来这一会,她心里就燃起了火。匆匆在市场买了白菜小豆腐就往家跑,她好累,头痛得厉害,只觉得脑袋里有人在打架,边打边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不堪入耳。
回到家,推开门,放下菜,直奔卧室,就看见老太太歪着身子横眼瞪她,那眼神凌厉如刀,硬生生剜在她心头上。
妈,你怎么了?
她无奈地问瘫在床上多年的老女人。
呸!养汉的骚货!
老太太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当时她脸崩成玄武岩,咬着牙,扶在床头的手背部拱起了青筋,狰狞如野兽的獠牙,一点一点,啮食着她仅存的理智。
卧在床上的老人是她妈,前几年凭空生了一场大病,滑囊炎,双腿动不了了,她带着行动不便的老母亲四处寻医,可医生说老太太没有病。
她搞不懂,为什么母亲要这般对自己?她还有4个兄弟,弟兄们工作忙,平时无法来探望老太太,只有她,不,原本她也有份很好的工作,可是老太太刚瘫痪的时候就念叨她的名字,逼着她把工作辞掉,回家来伺候自己。她当时没想那么多,没工作就没工作,靠着办下来的退休金,照顾老太太足够了。只是她永远不会想到这之后的生活宛如炼狱,四周都是喷火的裂纵,她缩身在夹缝中,步履维艰。日子被过成刀刃,她一路走过,脚下早已经痛得没有知觉了。
老太太年轻时刻薄蛮横,对那几个儿子亲上加亲,对她,横眉冷对,仿佛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般。瘫痪以后,她的生活充斥着老人的无病呻吟与咒骂,养汉的骚货,没人要的烂货,她被骂哭过多少个无眠深夜里,佐客匹隆越吃越没效果,经常在黎明时,她肿胀着两颗充血的眸子,血红,脑子里面是老太太那张戾气的脸,无可避免的责骂,真的,她心早已经死成枯骨了。
还好,有儿子,长年以来这个家的精神支柱,今天,儿子放假回来,从外地的大学回来,带给她曙光。
她又一次向懂事的儿子诉苦,话语里充满了伤心欲绝与无可奈何,儿子不厌其烦地聆听她的唠叨,安慰她,老人也是被病魔迫害的,无可避免地一点一点消亡,好好陪伴好老人走完余生。
可她真的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现在她身体仿佛一个不断撒气的球,她的精神,她的灵魂在慢慢被抽空,走向虚无。
儿子回来后,看了看卧床不起的老人,老人仍旧哆嗦指着儿子,那样子似乎要撕烂他。
她唉声叹气,看老太太的眼神里带着恨,她不懂,同样是母亲身体里掉下来的肉,为什么自己的命运如此多舛。
而这一切,都在儿子冷漠的眼中真实且可怕地发生了好多年。
那天晚上,临睡觉前,她和老太太说话,求她不在哼唧了,也别折腾自己了,她只求今晚能睡个好觉,要不明天她真的活不下去了。
老人好一阵,坏一阵,答应好了转身的功夫便骂骂咧咧。
她意犹未尽地望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然后头疼欲裂地闭上眼睛。
过一会,儿子从房间出来,走到老太太面前,老人微弱的喘息声以及起伏的身体。
儿子双手覆在一起,堵住老人的口,老人挣扎了数下,最后还是趋于平静地瘫死在床上。
那一晚,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41强迫症
他心里着火,眉毛挑成刀刃,咂么着嘴坐在地板上盯着手中红得喜庆的囍字。
明明修剪得很完美,但他始终觉得哪一边有着瑕疵,说不好,可能是左边的头那多出一点,或许是右下方那个口不匀称。
总之他急得火烧眉毛,满头大汗。
他攥着剪刀,迟迟不下手,左边剪一剪,右边削一削,外面的阳光从橘色慢慢变成钴蓝色。
地板上零零碎碎地全是纸条,像是那个囍字在哭泣时掉落的眼泪。
这时,老伴回来了。他用手撑着酸得没有感觉的腰,眼神死死盯着手中越来越小的囍字。
你在干什么!
老伴叉腰斥责他。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老伴,不知不觉外面已是黑天。明天儿子结婚,老伴早上去印请帖去了,印完了还给亲戚们发过去。中午出去的,到了黑天才会来。一回到家,老伴看到他一天纠结于一个囍字,气不打一处来。
你帮我看看,这个是不是还不对称?
他摊开手,老伴看到破烂不堪的红色囍字便怒火中烧,横眉冷对指着这个固执的老头子开口狂骂。
他也是有脾气的,老伴张牙舞爪地喋喋不休,而那个囍现在看起来仍旧不完美,不完美,他心头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年轻时候这种感觉还很弱,越往后,那种不舒服的视觉感特别汹涌,像是圆月时分的海潮不断抚摸你敏感的神经,全身上下顿时爬满了蚂蚁,好难受,。
他一挥手,吓得老伴没站住,摔倒在地。搀起来的时候老伴腿崴了,今天晚上他和老伴冷战僵持到天明,甚至第二天儿子的婚礼上,他们也只是做做表面,下了台,仍旧互相冷漠。
可他心里总是不自在,尤其是看到老伴走路的时候,特别不自在,心上爬了一只蚂蚁,触角勾在心房表面的膜上,痒,带着几分吐不出来的疼。儿子婚礼结束后,他和老伴回家,老伴走在前面,一瘸一拐,他看得十分别扭。
当天晚上,由于没有和好,他在客厅的沙发上辗转反侧,脑海里澎湃至极,无法入睡。
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出老伴那歪歪扭扭,无法平衡的场景,好别扭,好难受,他翻来覆去,深吸气,大口呼出,两只手死死抓出沙发,指甲险些抓破表皮。
无法入睡,于是起来爬进老伴房间里,借着明灭的月光,他死死盯着老伴的两条腿。
一条好的,一条坏的。
不完美,要都是好的,他还得承受内心的煎熬;可都是坏的话,不,不,他不敢再下去。
不过,当他想起柜子里面有锤子时,双手出奇地炙热。
42 哑巴
1
阿瑞初次看见端,是在喧嚣的酒吧里。那天人很多,多到每个人都长着一副脸庞。唯独端,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曲线玲珑裹着绛紫色长裙,灯光舔舐着裸露的后背贪婪如蛇,端举着酒杯,里面的酒晶莹剔透,阿瑞吞咽唾沫,喉结上下蠕动,和他吊起来的心脏般,砰砰砰,端美得像是一杆上膛过后的猎人长枪,射中他的身体。
阿瑞希望自己是那条情愿葬身于端枪下的野兔子,可端那么美,而他却这么丑。
2
阿瑞因为幼年染疾,导致满脸脓疮横行,冬天还好,夏天仿佛炼狱,那些种在脸上的疮开始熔化,火一般炙热,通常他会被痛得无法喘息,脖子的凸起的青筋蜿蜒狰狞,鼓起的疮慢慢瘦瘪,岩浆般的脓流缓慢爬下来,一部分坠在廉价出租房老旧的地板上,还有一部分流进他无法说话的嘴中。每当深夜,阿瑞脸上,那些空空的疮壳中就会被灌满黏稠的脓液,脓疮慢慢鼓起,圆润光洁,在月光的爱抚下仿佛是一颗颗昏黄的琥珀,里面凝固着一个个痛苦挣扎的他。
这一切都让他备受歧视。
3
阿瑞看见端被别的男人领走是在一个狂风鼓舞的夜晚,他在酒吧门口乞讨,身上的破烂衣服抵御不住秋风的肆虐,可一想到端,阿瑞心里就燃起一团篝火。
端是酒吧的常客,里面的人都熟识她,或者,那些人都上过她,只有在门口无法进入的阿瑞没有,做梦都没有。端是被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领走的,那男人油光满面,瓶底厚的镜片下蠢蠢欲动着一双猥琐的眼睛。那天,阿瑞在门口歪着身子,眼神深情地望着吧台前和发福男人并肩坐在一起的端。他们有说有笑,很快,男人的手摸进端的裙子中,端瘫在男人的怀中,尽情拥吻。
端和男人依偎在一起走出门口,没看阿瑞一眼。
不看是正常,像他这么丑陋的怪物,又有哪个女人正眼相看呢。
4
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人开房居然被抓奸。
她被男人的婆娘挠破了脸,几道丑陋的疤痕烙在脸颊上,就在宾馆狭窄的走廊中,她和那怒不可遏的女人剑拔弩张,端脸上的冷漠在那女人眼中是种挑衅,那女人张牙舞爪,恶狠狠踹了端一脚,和端开房的男人那时也没有在床上的凶猛,木头般杵在原地,面面相觑地望着端和自己的老婆。
女人骂得越难听,端脸上的不屑越盛。她知道自己天生是个不要脸的婊子,和母亲的情人上床,勾引闺蜜的男朋友,视爱情如泔水,床上燎燎,下了床翻脸不认人。被人抓奸不是第一次,所有人都骂她,风尘女子,婊子无情。
可是,端从来没有想过,她满身狼狈地跌撞出宾馆大门,却看见那个总是坐在酒吧门口的乞丐。
那是个依稀年轻的男人,满脸流脓的疮掩盖他原本好看的样子,端不知道,面前这个眼睛里倒映一整个碧海蓝天的男人经历了什么。
他递给端一罐啤酒,新的。
端问他叫什么。
阿瑞。
阿瑞眨着眼睛,指了指无法说出话的嘴巴,把一张写了名字的皱巴纸片给端。
哑巴哦。
端一屁股坐在阿瑞旁边,无视路过行人诧异的目光,打开那罐啤酒,一饮而尽。
不知怎么,端第一眼看见这个叫阿瑞的乞丐觉得甚是亲密。
5
阿瑞的房子到日子了。
他交不出钱,被房东赶出来。端把他接到她那里。
端的家很破,也很冷,一点温度都没有。冬天的时候,阿瑞和端就裹着大棉袄靠在一起睡。通常醒来,他总是看到端忙碌在厕所里化妆的身影,端每天都出去认识大款去,就是因为端好看,所以那么多大款才和她上床。上一次床给好几千,更多地给一张卡,里面约摸有几万。别看端挣钱的手段脏,但在阿瑞眼中看得很心疼。
他知道,端这么做真得是身不由己。
也是,生在世上的人哪个是由己的呢?
最后一次,端去站街拉客,来的人是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言语带着强烈地侮辱。
阿瑞躲在漆黑的床下,听端在上面和别的男人翻江倒海,那个男人在端赤裸的身上狠狠地抽打,掐着端的脖子,问她爽不爽。
阿瑞咬着牙,爬在床下。就听见端哭泣的声音从咯吱咯吱的床板缝隙中坠落下来,砸在他敏感的心脏上。
他爬出来,抄起一把刀,狠狠捅在男人的胸口,血瞬间流满床上。
端目瞪口呆地望着阿瑞。
两个人仿佛再一次回到那个瑟瑟发抖的深秋夜晚。
一个受人歧视的乞丐遇见一个受人唾骂的婊子。
端流着泪吻了阿瑞,说,我想做你的声音,说完拔出刀,揪起舌头,切下去。
那天,端带阿瑞坐着连夜的火车风尘仆仆奔赴远方。
6
小镇里,有两个哑巴,一男一女,他们总是在一起。
43 网红
她做梦都想成为网红,真的。那样多好,不用狗一样地上班加班,被老板骂,被家里束缚。只需要手指一动,发条广告微博,定期直播和粉丝聊个天,钱就轻松入账。
多好。
每天下班,路过公交车站宽阔的广告牌,她都会驻步凝视,凝视那上面笑靥如花的明星,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红。
只要红那么一小下,她就知足了。
她下班回家后,就打开电脑开始直播,听说直播是最接近网红的方式了。所以她特地买了很多衣服,暴露的,诱人的黑色长丝袜,又或者是低胸衣。可她不会唱歌,打游戏又菜,长得不好看,直播来看的人还都是她以前的同学或者同事,那些人来看她直播不会送礼物,大家都知根知底,怎么可能花钱刷礼物呢。
男朋友说她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天天旷工回家直播。她气得和男友大吵一架,一巴掌把在一起八年的男友打跑了。分手的那天,男友送她一句话,不要做梦了,醒醒吧。
可她醒不了,当网红是她人生追求,凭什么放弃。
所以她辞掉工作,专心宅在家里研究怎么直播才会火,穿什么衣服会让网友关注自己?她学化妆,学怎么优雅地说话,语气要温柔,尽可能地要时刻面带微笑,胸口要露出沟,两条腿穿上各种丝袜,夹着坐在椅子上。直播的内容很重要,她开始和一些网友开黑打游戏,开始掐着嗓子说话,嗲嗲的,称呼别人要喊欧巴欧巴的,每一句话也要带可爱的语气词,等等。
她足足闷在屋子里一个多月,不出屋,天天吃外卖。渐渐的,看着直播的人越来越多,刷给她的礼物换成钱也够在本地置办下一栋房子了。
那时的她已经很火了,成了平台的直播女神。关注她的人多到吓人,每天直播弹幕飞起,甚至很多广告商找上她,让她帮忙宣传。
真的,这本应该是个励志的故事,一个女孩为了理想而努力,终究成了一个网红。
可人这种动物最大的缺点就是贪婪。她不甘心,觉得自己还不够火,不够火,离那些大网红还差一点。她不想别人一提起自己,就带着直播女神的称号。
她很烦这个称号,即使这个称号带给她非同寻常的知名度与财富,也很烦。她想让别人都记住自己的名字,而不是顺应潮流风靡起来的傀儡。
可她不知道要怎么提高存在感,网红这种职业只是暂时的,过气之后便会跌入低谷。后来的某天,她开始跌落谷底,那些曾经爱慕屏幕前千姿百态她的人都跑到别的新人那里去了。
那些天,她总是做噩梦,抓着头发冥思苦想要怎么再一次红。钱已经无法满足她蠢蠢欲动的心了,这个世界上虚荣比钱更有诱惑力,她却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
她想到了自残,用小刀割自己的皮肤,一刀又一刀,来看她直播的人多了一波又一波,后来自残也无法满足看客的需求了。
某天,她想来玩一次大的,当着几十万人的屏幕前将自己网红生涯升华一下。于是那天直播间爆满,她浑身赤裸,溺在装满水的透明冰柜里,活生生把自己冻成一块晶莹的琥珀。
44 死循环
咣!
高速公路上,黑色宝马与迎面而来的卡车撞在了一起。
老白和妻子蜷缩在浓烟滚滚的宝马车里,他勉强睁开眼睛,头疼欲裂,望着身边满脸是血的妻子,想伸手,顿时眼前一片漆黑。
老白醒来已是中午了,他摸了摸身边,却发现妻子不见了。大喊了几声妻子的名字,却无人回应。正当他疑惑时,手机响了,拿起来,是妻子,他问妻子在哪里,妻子不说话,听筒那边是人群嘈杂的声浪,像是汹涌的大海将他吞掉。
许久,那边才传来妻子冷漠不近人情的声音:民政局见。
说完,嘟嘟的忙音钻进老白的耳朵里,像是一条尚未羽化成蝶的毛毛虫,细如针的毛发战栗全身。
他翻了翻日历,上面清楚印着10月12号,那是和妻子约定好离婚的日子。
瞬间惊住了,老白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床,被子,客厅,沙发以及床头柜上那瓶赖以生存的佐克匹隆。
一切都回到了发生车祸的当天,老白睡到中午才醒,醒来发现妻子莫名其妙的没了,然后妻子的电话打过来,告诉他民政局见,他去了,不顾男人应有的形象苦苦哀求妻子再给他一次机会,可妻子宛若铁石心肠,任凭他怎么说都不动容。所有的手续办完之后,妻子载着老白飞奔在高速公路,因为他想再看一眼女儿,妻子答应了。在快下高速时,迎面一辆失控的卡车,因为躲避不及,两车狠狠地撞在一起。
老白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天发生的所有事,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今天他和妻子将丧生于一场车祸之中。
想想就害怕。
老白收拾好,走出家门,到了民政局,看到妻子伫立在门口,她还是那么美丽,像永不衰老的彩虹。他走过去,看着妻子的脸,却哑口无言,老白好想告诉妻子,今天他们会一起死在高速公路上,在去看女儿的途中。
“手续都带齐了吗?”妻子冷得如同一座冰山。
老白木讷地恩啊,跟着妻子屁股后面进来了,这一幕好熟悉啊,他喃喃自语,妻子停下来,脸上带着一丝愤,看着他,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的确,这一幕对于老白来说太熟悉了。
早在十年前,年轻的他曾与一位姑娘在这里离婚,原因是老白出轨了,外遇对象是现任妻子。当时的人们都倡导自由恋爱,被道德捆绑的爱情是一碗毫无营养价值的速溶鸡汤,看起来色香俱全,喝下去其实跟凉白开没什么区别。那时的他跟现在的妻子一样,冰冷地对待苦苦哀求他的姑娘,姑娘最后嗓子都哭哑了,双眸失神,可老白依旧无情地把办好的手续递给姑娘。
真是报应啊!
“手续给我。”妻子机械式地伸出手,老白刚想把文件给她,却缩回来,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脸上满是不舍地哀求,像是那个姑娘般。
妻子被他这样弄得手足无措,这时手机响了,老白看着妻子的脸渐渐缓和过来,心里一想,便是女儿的电话,对妻子他很了解,天底下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以为然,可一提到女儿,妻子就色变。
“囡囡出事了,发了高烧。”妻子无助又慌张,仿佛回到了老白第一次遇见妻子的时候,在公司年度总结的晚宴上,她失手打翻老板最爱的酒。
“我跟你一起去”老白抓着妻子的手穿过人山人海。
还是那辆黑色宝马车,那是妻子30岁生日时,老白送她的。
女儿在距离城中心的郊区住,因为老白和妻子工作的繁忙没时间照看,索性就放到姥姥家,怕不利于女儿健康成长,老白和妻子约定好,不要把离婚的事说给女儿听,每次要一起来,给女儿营造出温馨的家庭氛围。
上了车后,老白看妻子坐在驾驶上,心里一紧,忙说,他来开车,半推半搡地把妻子赶到副驾驶上。
说到底,老白还是害怕那条高速公路,那辆失控的卡车。
车子开到一半的时候,妻子要求他快点,女儿在生病,老白的心里比妻子还焦急,恨不得一步跨到女儿身边,可他无法开快点,他想慢慢开,这样也好控制。
到了高速公路的尾巴处,老白提心吊胆,握紧方向盘的手满是汗,脚下的刹车又重又轻,像是一脚踏进了棉花里般。
最后这段路,他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生怕一个失神迎面就是一辆车。还好,顺利走出了高速公路,老白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前面是十字路口,红绿灯,红变绿的刹那,宝马车慢悠悠地向前行驶,突然剧烈的冲击力压着老白的头往前撞去。
砰!
就在宝马车过路口的时候,一辆卡车疾驰而过,狠狠撞了上去。
头疼之际,老白勉强抬起头,看着身边头破血流的妻子,心里一紧,便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老白发现已经中午了,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在家,这时手机响了,是妻子,跟以往一样,妻子让他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他目瞪口呆地瘫坐在沙发上,心想这一次一定要阻止妻子开车走那条高速公路。
穿上衣服,直奔民政局,还是那个门口,妻子像是一座丰碑屹立在那。老白看到妻子的时候,心里满是不舍,说到底,他还是爱妻子的,因为当初那个姑娘突然找上门,妻子也在家,姑娘硬生生闯进来,当着他和妻子的面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对老白又搂又抱的,妻子以为他和那姑娘藕断丝连,当天晚上和老白大吵了一架,过几天,就是今天,妻子要和老白离婚。
妻子冰一样的脸颊让老白看着直心疼,老白说了一大堆,他说今天不能开车,不能走高速公路,妻子疑惑地看着他,他想解释,可一想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就撒谎自己需要车,借用一下,妻子没说什么,把钥匙给他,老白接过钥匙的瞬间,心里悬着的大石头落了下来,这一次女儿没有因为生病发烧打电话过来,催促他们过去。
坐在宝马车的老白把车停在路口,心想这一次妻子不会死了,离婚手续也没有办成,真好。可是正当老白想要开车上哪里兜一圈再还给妻子的时候,车里的卫星电视扫到一个路口,红绿灯闪烁着,层层人海围在一起,旁边是一辆卡车,车头满是血迹,据记者报道,那个路口发生一起车祸,一辆失控的卡车撞死一名穿着工装的女性。
老白当场惊愕住了,那个肇事路口的方向和妻子如出一辙。他发了疯的调头踩油门,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妻子面前,一路上老白像是失控的大卡车,横冲直撞,又是一个红绿灯来回闪烁的十字路口,老白没注意,咣地一声,迎面一辆车撞了上来。
醒来的时候,还是中午,老白很快地穿好衣服,拿着文件来到民政局,妻子在门口等她,老白走过去,把手中死死攥紧的文件递给妻子,妻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身影隐没在汹涌的人潮之中,看着妻子消失的那一刻,老白心里隐隐作痛,他希望如果离婚能够避免妻子死亡,那就离吧。
因为害怕妻子再次遭遇车祸,老白就站在门口等妻子出来,约莫一个小时多,妻子从里面出来,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很惊讶,他跟妻子说,今天不要外出,千万不要,妻子很疑惑,问他怎么了,老白没有说话,把妻子送回家。当妻子把门关上的瞬间,老白如释重负,他想,这一次妻子再也不会因为车祸而死了。
就当他转身离开的刹那,一阵摧枯拉朽的爆炸声轰然响起,就在他身后,猛烈地冲击力把老白压在地上,火辣辣地烧伤感遍布全身,老白忍着痛望向妻子所在的那一户,却发现满是浓密的呛人烟味,乌黑乌黑的一片像是缱绻的云般,看得人心惊胆战。
一股浓烟袭来,老白再也忍不住了,眼前一片漆黑昏了过去。
此后,他像是陷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死循环中,醒来就是离婚当天的中午,妻子在民政局被逆流的时间塑成一尊不发一言的冷漠冰雕,无论他怎样暗中保护妻子,她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横祸死去,踩空楼梯摔死,去银行遭遇抢劫,在家瓦斯泄露爆炸,高速公路会被各种车撞死,等等。每一次看到妻子面无表情地竖立在民政局门口,老白心里就疼,后来,在经历了无数次目睹了妻子和自己的生离死别后,不疼了,空空的,像是曾经美轮美奂的高大建筑物一夕坍塌成废墟般,里面生长着过膝的野草,墙壁破败,满是被岁月打磨的痕迹,风一吹,就灌满了,发出嘶嘶的啾鸣声。
不知道第多少次睁开眼,老白醒来,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他忽然觉得自己才是被时光抛弃的人,沉沦在日复一日的今天,正当他发呆的时候,妻子的电话打来,拿起电话,那边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就刺痛的他的泪腺,老白哽咽着,妻子稍微有些温柔地问他怎么了,他说,如果今天你知道自己最爱的人会死,会怎么办?
妻子沉默了很久,她说她会不顾一切地区救那个人。这话说完,老白把电话挂断,泣不成声。
是啊,他救了妻子无数回,可她还是会死掉,像是宿命,没有人能改变。
老白躺在床上想了很多,这一次他不去救妻子了,太累了,那滋味他再清楚不过了,在狂风暴雨中一意孤行,带着满身的伤疤行走在日月更替之中,无人陪伴,寂寞如烟。
不久,收到妻子的噩耗,老白已经哭不出来了,似乎所有的眼泪都留在时光的隧道中。在这之后的十多年,她独自一人把女儿抚养成人,没有再娶过。
这些年老白把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终于不用每一天都上演着源代码的恶俗桥段,终于可以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可他常常觉得寂寞,心里发空,像是空旷的峡谷裹着寒风,那些曾经生长旺盛的野草干枯死去,崖边开满了格桑花,在料峭的风中婀娜婆娑。
老白知道,妻子没有死,只是换个姿态扎根在他心里。
多年后的某一天,老白捧着妻子的照片失魂落魄地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脑中还是那熟悉的一幕,年轻的妻子站在民政局门口,面无表情,脸颊上荒原覆雪,而年轻的老白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满身的疲倦与狼狈,不为人所知,像个被岁月偷走了所有的乞丐,欲言又止地注视着她。
就在老白发呆的时候,女儿囡囡回来了,目光无奈且疲倦地看着他,老白觉得女儿不对劲,便问她怎么了,女儿伏在他膝上,问他,如果今天你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就要死了,会怎么做?
“我会不顾一切地救那个人。”老白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他就僵住了,膝盖上的女儿瑟瑟发抖地哭了起来,秋风徐徐吹过,院子里的落叶卷了又卷,像浪花,溅在妻子的旧照片上。
老白颤抖地抚摸女儿的头发,低下苍老的眼睑,望着同样风尘仆仆的女儿,闭上眼睛,泪水从缝隙间慢慢渗出。
再一次醒来,老白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旁边是妻子,她瘦了,也老了,下颚嶙峋,眉眼狼狈,整个肩胛瘦削成屋顶落满灰尘的细长横梁,一看到老白睁开眼,妻子欣喜若狂,握住他的手,浑浊的眸子立刻变得黑压压一片,像风吹过时的早稻田,低一点,低一点,再高一点,麦秆末端溺在水中,倒映着波光粼粼的夕阳。
“你醒了。”妻子死死盯着老白,一眼都不眨,生怕须臾之间他就会又沉睡。
“我这是怎么了?”老白不知所措,头疼欲裂,有一种宿醉过后的感觉。
很年前的某一天,在通往女儿那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车祸,老白和妻子被失控的卡车撞上,当时情况危急,老白紧紧抱住妻子,才使得她得以幸免,可惜的是老白却被撞成了植物人。在医学上植物人苏醒的案例不是没有,但是太少了,妻子舍不得老白,就日复一日地守护他,这一守便就是漫漫十多年,后来女儿长大成人,母女俩就一起守,终于等到老白苏醒的那一天了。
这时女儿从门外进来,看到老白醒过来,高兴得泪水从眼眶中蹦出来,伏在他的膝上,瑟瑟发抖。
老白疲惫地注视着妻子,长吁短叹,说了句意味深长却格外孤独的话。
“好累啊,这些年。”
“是啊,这些年妈妈好辛苦。”女儿话还没说完,妻子就打断。
小声哽咽地问他,“”这些年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我啊,哪也没去,就在这里乱跑。”老白指了指妻子的胸口,心脏处。
45 躲月亮
1
邓婕好想回到过去,回到和丈夫离婚的那天,没有他,自己真的在这个世界里寸步难行。
她就这么脑袋浑浊地开着车,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驰飞奔。已经傍晚了,远方的霞光微弱地在阴霾的天幕上烫金,彤云如燎原野火般熊熊燃烧着。邓婕看看时间,来不及了,刚刚丈夫来过电话,让她马上到民政局,他说话语气刻薄,充满了厌恶与唾弃。
周遭鲜有车辆,整架高速公路上空空如也,只有邓婕的宝马在狂风之中孤独地驰骋。她心乱如麻地握紧方向盘,下面高跟鞋狠狠踩着油门,突然,正当她转弯驶出高速公路的时候,从左边一辆卡车冲了过来。
砰,两车相撞的瞬间,邓婕在车里狭小的空间中被揉成一团,像是她和丈夫前几年除夕夜一起包裹的饺子般,轻轻一捏便破了。她眼前一片漆黑,耳边落满了玻璃渣子破裂的声音,哗啦哗啦,跟她的心一样。那一刻,她满心的不甘,自己还没有见丈夫最后一面,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可脑袋昏昏沉沉,一阵天旋地转向她袭来。
醒过来的时候,邓婕却发现自己倒在马路上,面前是自己的那辆宝马,被撞得七零八碎,车的驾驶上隐隐约约蜷缩着一个女人,满脸是血,不过依稀可以辨别出那是自己,邓婕被吓得从地上跳起来,惶恐地四处张望,还是那个肇事的高速路口,卡车与宝马撞在一起,交警和救护人员围成一圈,不一会,邓婕就看见满脸是血的自己被人抬了出来,她嚎啕地瘫倒在地上,心如死灰,可她还想见丈夫最后一眼,想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
这时,邓婕身后出现穿着黑袍的怪人,不用猜,跟那些恐怖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是死神,要带她走了。
她跪在地上乞求死神,哭诉着把自己和丈夫的故事,希望别要带她走,她还不想死。
死神无可奈何,从黑色大袍里掏出一个沙漏,放在邓婕面前的地上,说这个沙漏能用两回,沙子流尽是一次轮回,死神给她两次机会,完成在人间没有达成的余愿。
没等邓婕高兴,她眼前一黑,只觉得整个世界在不停地揉烂撕碎,像是打乱的魔方又一次被重新拼好了般。
2
醒过来的时候,邓婕惊奇地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大教室中,四下都是似曾相识的大学同学,他们穿着奇装异服在教室里面排练话剧,年轻的丈夫穿着古希腊贵族的衣服,有模有样地背着台词。这时,一个学姐走过来拍拍邓婕的肩膀,让她换衣服。
她一下想起来了,那是大一时,学校组织晚会前的最后一次排练,邓婕换上衣服后就直奔丈夫身边,那时的丈夫眉清目秀,身颀体健,是每一个花季少女的梦中情人,他看邓婕过来,问她需不需要串词,要,怎么能不要呢?其实邓婕心里早已把那台词背得滚瓜烂俗,当年她被意外地选为女主脚,而丈夫是男主角的时候,心里就乐开了花,很早以前,或许是刚上大学的时候,她就偷偷喜欢上了丈夫,那时暗恋是一场无声的默剧,谁先出声谁就输了,邓婕等了这个机会等了很久,她知道丈夫的身边满是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可她不怕,她就喜欢丈夫,喜欢他身上所有的点,哪怕是缺点,那也是瑕疵。
上台演出的时候,如邓婕回忆中的一样,他们排练的是莎翁的名作《罗密欧与朱丽叶》,舞台上那个衣袂翩翩的美少年俨然成了邓婕眼中的情诗,他们对着词,邓婕满目柔情的望着丈夫,她要把此时的他牢牢记住,刻在自己心里,丈夫被她深情的眸子看得出神,许久,他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台词,台下的老师都焦急地握紧了拳头,邓婕不想让他出丑,忙的抱住他。那是个仲夏的夜晚,偶有微风拂过,舞台灯光绚烂斑驳,邓婕心里的幼鹿开始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地在她柔软的少女心田里撒着欢。
那一瞬间,邓婕俨然忘记了若干年他们怎样竭斯底里的争吵与大动干戈,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她把嘴凑了上去,当着台下的人山人海与五颜六色的荧光棒,亲了他。
十四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并不懂什么叫做爱情,可莎士比亚懂。
话剧成功地落下帷幕,系里的老师与学姐都直夸邓婕的勇敢与机智,她不知道当初是否有过这一幕,可是当丈夫含情脉脉地在后台等她的时候,邓婕心里简直美得不像话,终于,她如愿以偿,回到了过去,回到她和丈夫四目相对点燃爱火之际,丈夫有些害羞地对她说谢谢,邓婕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可内心里的矜持都被那头茁壮成长的年轻麋鹿碾于脚下。
后来,在此后的大学四年光阴里,她和丈夫成了公认的模范情侣,这四年是邓婕人生中欢欣雀跃的时光了,他们游山玩水,形影不离,重生后的每一天都让她更加珍惜丈夫了,她从不跟丈夫争吵,甚至有时候因为一些琐事,丈夫发了火,邓婕都会闪到一边,等他心情有所好转在哄他。大学毕业,邓婕放弃了家里给安排的工作,毅然决然奔赴到丈夫所在的城市扎根生长,和回忆里一样,23岁的自己为了丈夫放弃老家风光体面的高层职务,跑到别的城市摸爬滚打。
她不后悔这样做,此次她来的目的就是再好好爱一次丈夫,不让未来那些悲剧重蹈覆辙。
可感情是有保质期的,渐渐的,邓婕发现丈夫没有当初那么热情了,每天下班回家就是抱着电视看无聊的剧,深夜里他的手机背光映得天花板一片辉煌,嗡嗡的手机短讯声就像是无头苍蝇般在邓婕的耳边飞来飞去。到周末了,丈夫不再带着邓婕出去玩或是看电影了,一切仿佛陷入了死寂,跟当初一样,不复热情的丈夫总是抱着手机和电视,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跟邓婕之间也沉默寡言了。后来邓婕没办法,骗丈夫说自己怀孕了,她拿着怀孕闺蜜的验孕纸给他看,不懂这个的丈夫当时重新绽放了笑颜,甚至那天晚上熟睡到半夜的他突然醒来握着邓婕的手,拥吻着她说明天去领证吧。
就这样,这一切跟当初一模一样,害怕失去丈夫的邓婕骗他,说自己怀孕了,然后他们领证了。这样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终日惶恐不安的她向丈夫摊牌了,看着他脸上凝固的表情,邓婕噤若寒蝉,丈夫冲她咆哮着,脸上的表情狰狞而又失落,他气急败坏,说的话沉重带着砭骨的刺,狠狠扎在邓婕的骨缝中,那是丈夫第一次动手打她,也是最后一次。
打那之后,丈夫逐渐早出晚归,回到家里也是和邓婕分房睡,仿佛他对自己已经毫无爱意,勉强维持这样煎熬的生活。邓婕心有不甘,上一次也是这样,她的热情唤不回来已经变心的丈夫,后来丈夫在外面有了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大学生,有些邓婕一去不复返的所有,她这次是真愤怒了,第一次,她跟丈夫竭斯底里的吵了起来,爱情此时显得脆弱易折。
邓婕天天以泪洗面,每一天她都在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得丈夫生气了,一定是自己欺骗了丈夫这件事,让他开始变了心。可自己对他那么热情那么好,为什么丈夫始终不懂自己的心呢?
后来的某一天,丈夫出差后归来的那天,正好是邓婕的生日,她在家准备好了丰盛的大餐,温馨的烛光灯火,馥郁的浪漫花熏香。丈夫一进门的瞬间,她满心欢喜扑上去,像是一只在家里嗷嗷待哺的小猫看到了自己的铲屎官般,可令邓婕没想到的是,这次丈夫带回来一个陌生的女人,还是那个陪伴丈夫多年的女大学生,不同的是她已经毕业,成了丈夫公司的一名员工。邓婕呆滞看着眼前物是人非的一切,还是没有变,即使重新回到过去,再历经一次也是这样。
邓婕知道那个女大学生和丈夫之间的事,她只是希望丈夫只是玩一玩,玩够了便会回家,可是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女学生有着她没有的一切,独立,知性,同样爱着丈夫却给足自由,会理解他,会体谅他,最重要的她不曾欺骗过丈夫。
丈夫回到家,连鞋也没脱,直接丢句话给邓婕,让她过几天去民政局。
听到这消息,邓婕彻底傻了,像个石头一样梗在原地,目送着丈夫头也不回的转身。丈夫离开之后,她终于忍不住了,瘫倒在地,带着连同上一次的悲伤泪如雨下。
过几天,公司派她去别的城市谈合同,去的时候勉强打起精神,因为这几天都没有睡好觉,邓婕脑袋昏昏沉沉的。
在回来的时候,丈夫打来电话,电话里的他字字珠心,每一句话都像是封喉的匕首抵在邓婕的喉咙,让她无话可说。丈夫让她赶紧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她刚想说话的时候,电话那边是无尽的忙音在迤逦着。
那是个傍晚,霞光微弱如滚烫的金边被绣到天幕上,遥远的空中赫然是赤红一片的火烧云,像是燎原的烈火,吓得路人闻风丧胆,只剩邓婕那辆黑色的宝马孤独疾驰在高速公路上。
突然,在拐弯的路口,半路杀出一辆大卡车,狠狠地撞在宝马上,里面的邓婕被卷进变形的车座中,绞得心骨具碎。
邓婕站在原地,眼神漠视望着不远处被人抬出来的自己,心里愤恨不平,心中那头雄鹿早已没了半只身子,血肉淋漓,蝇飞虫绕。
死神没来得及说话,邓婕就抢过他手里的沙漏,倒立放在地上。
3
睁开眼睛,邓婕又一次站在晚会后台,还是那群熟悉的背影,还是那个衣袂翩翩的美少年,只是她心里满是怨恨。她穿好了服装冷眼看着年轻的丈夫,那时的他年轻,英俊,脸上的胡茬尚未扎根蔓延,仍是每个少女心中难以忘怀的梦,丈夫看一眼邓婕,问她需不需要串词,邓婕冷漠地摆摆手,转身走开,其实她心里还是想的,可每当邓婕看到丈夫时,脑海里就会浮现日后的某一天,他会像个难以被驯服的野兽般冲自己怒吼,动手打自己,心里就不能平静。
到台上的时候,丈夫又一次忘词了,目瞪口呆地望着邓婕,她咬着牙,憋在嘴里的台词几欲挣脱出去,看着丈夫窘迫的模样,邓婕心里有些动容了,毕竟那是自己曾经爱慕的丈夫,况且年轻时的他是无罪的,他不知道多年后会发生什么。就这样,她又一次亲吻了丈夫,跟以往一样,只是这次话剧反响平平,躲在后台收拾装扮的邓婕突然碰到丈夫,丈夫尴尬的对她道谢,然后支支吾吾说了一大堆有的没有的,邓婕听烦了,就问还有什么事吗?丈夫低着头十指扭在一起从嘴里吐出,我喜欢你,话还没说完,邓婕挥挥手,转身离开,那一瞬间,她心里满满报复的快感,她好想回过头看看丈夫失望与沮丧的神情。
可那种快感也只是电光火石,稍纵即逝。邓婕独自在校园里徘徊,月明星稀,夜幕低垂,仲夏被煲得温热的暖风从她额头掠过,由于天太黑,她没注意绊在石坛摔倒在地,崴脚了,走道一瘸一拐的。丈夫突然出现,背起邓婕,边走边责备她的不小心,话语里满是宠溺,她伏在丈夫的背脊上,心暖如潮,回想起以前,是丈夫先表的白,然后自己因为害羞与矜持拒绝了他,在校园里乱逛,不小心崴脚,那时的他就像是一只缉毒犬,无论自己身处何地,他都能找到自己。邓婕想着想着,眼眸湿润一片,此时的丈夫是那么的温柔,她希望时间不要走得那么快,不要把她爱的丈夫变成那般陌生的模样。
这后来的四年,跟以往一样,邓婕和丈夫成了圈子了公认的模范情侣,只是不同的是邓婕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忐忑不安,眼前的美好埋伏着多年后的不幸,一想到丈夫会变得冷漠无情,出轨找小三,她就无法慷慨地和丈夫相处下去。纵然和丈夫在一起了,邓婕也没有给他好脸色看,脾气火爆,说话刻薄,动不动就对丈夫拳打脚踢,她想让丈夫记住自己的狠。可丈夫一如既往的包容着她,呵护她,他越是这样卑微的爱,邓婕心里就越是愤怒,自己对他好的时候他不珍惜。
大学毕业的两年后,邓婕事业有成,鱼跃龙门成为一家公司的总经理。而丈夫依旧是那个薪水微薄的小白领,通常丈夫下班早,回家就是下楼买菜做饭,以前都是邓婕的活,现在反过来了,她整天在外面谈生意见客户,而丈夫却在家洗衣服做饭。
结婚两周年,邓婕怀了孕,去医院做检查,是个健康的男婴,这下子,邓婕觉得自己的心愿美满了,心里所有的不安与担忧都被ct里婴儿的轮廓一扫而光。她开始对丈夫好了起来,变得温柔,不在对丈夫苛刻与蛮横了,时常跟丈夫在周末出去玩,看电影。一时间,邓婕的生活不在那么阴霾了,她看见了勃勃生机的朝阳从东边升起,带着火一样的热情燃烧着整个大地。
怀孕五个月,邓婕的小腹开始越发圆滚,像是逐渐充气的气球般,她和丈夫翘首以盼里面小生命的到来。可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她在第六个月时候流产了,因为长期见客户,免不了喝酒应酬,邓婕知道喝酒对胎儿不好,可她不能放弃事业与家庭,丈夫的薪水对于这个即将迎来小生命的家庭显得那么杯水车薪,她想能挣一点是一点,否则当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也只是个负担。邓婕发现自己身体不对劲以后,马上去了医院,当初给她检查身体的陈医生告诉她,孩子在腹中已经死了,没有一点生机可寻了。听到这一噩耗,邓婕心神俱灭,脑袋一片空白,她不敢思考,也不敢回家面对丈夫,一想起他听到噩耗就会翻脸不认人的样子,她就怕,比谁都害怕,最担心的还是来了,像是未完成的轮回般如约而至。
她突然想起,上一次,丈夫听到自己没怀孕时,脸上凝固的温柔,心里就直哆嗦。陈医生看出她的焦虑后循循善诱,细心地安抚她心中所战栗的恐惧。邓婕一时间陷入了陈医生的温柔,她回到家,把自己流产的消息告诉给丈夫,如她所想,还是那张僵硬的表情,那天晚上她和丈夫大吵了一架,晚上她开着宝马车来到郊区的陈医生家,在门口,邓婕泣不成声地把自己和丈夫的事说给陈医生听,陈医生听后安慰她,给她讲了很多,讲到后来,邓婕心生倦意,一次又一次的重生带给她是无尽的失望,她好累好想找个安稳的怀抱长眠于此。第二天,她跟公司请了一个月的假,此后的一个月,她住在陈医生家里,陈医生每天都给邓婕讲这个世界上比她还悲惨的故事,这一个月过得很快,是邓婕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光了,陈医生就像是她的好友,教会她很多道理,邓婕越来越依赖陈医生了,她离不开他了,她好恨,为什么不早点遇上陈医生,如果早点遇上陈医生的话,那自己也不用一次又一次淌这趟混水了。她这么想着,可是心里仍旧放不下远在千里的丈夫,毕竟那是她爱了很久很久的人,现在也爱。
忽然,她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就是让你长大,有的人才是和你牵手一生的,只是你太贪心了,妄图他们是同一个人。
直到有一天,邓婕在陈医生的屋子里发现一个沙漏,恍惚之中,她好像觉得这个陈医生哪里有什么不对,但却说不上来,这时,陈医生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一脸温柔地望着惊慌的邓婕,他的骨架他的嗓音以及他的背影都那么地似曾相识。瞬间,她愣在原地,什么都懂了,疯了一般地跑出陈医生的别墅,跻身跃进那辆黑色宝马里。
太可怕了。邓婕心脏砰砰地乱跳,一脚油门踩到底,狂飙在无人的高速公路上。
那是个傍晚,彤云密布连天翻滚着,霞光一点一点慢慢渗进邓婕眼眸中,微弱得像是一根即将殆尽的蜡烛般。
邓婕在车里流着泪,打电话给丈夫,嘟嘟的忙音之后,熟悉的嗓音像是柔软的棉花糖堵住她的耳朵,她哭着说,自己好想他,电话那边的丈夫听到她的哽咽声,也着急了起来,忙问她在哪里,用不用自己去接什么的。邓婕心头一暖,眼泪流进嘴里,刚想说话,只觉得突然间一阵猛烈的撞击感,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看着远处被人从车里拉出来浑身是血的自己,邓婕心里荒芜得一毛不拔,终于,她大梦初醒,无论自己重新回到过去几次都无济于事,爱就是这个样子,不存在公平,一方弱势另一方便强势。
死神从她身后出过来,想要带她走,邓婕却跟死神说,“如果我想用这个沙漏第三次会怎么样?”
4
一觉醒来,邓婕又站在那年学校晚会的舞台上,台上的丈夫依旧帅气挺拔,像是一颗竖立在她心里面的白杨树。一如既往,他还是忘词了,窘迫地望着邓婕,这一次,她想都没想亲了上去,心里平静如同一潭死水,毫无波澜。毕竟那是她年轻时爱的丈夫,无论日后他变成什么样,都无法改变此时此刻自己爱他时澎湃的心情,爱了就是爱了,不计从前,不畏将来。
晚会结束后,邓婕偷偷溜进图书馆,学校的图书馆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鲜有人出没,她来到书柜的地方,书柜上上满是各种诗集,邓婕掏出纸笔,忽然自己的身体逐渐虚化,惶恐的她耳边回荡着是死神最后一次跟她说的,这个沙漏只能使用两次,如果用了第三次,你就会彻底消失。
她的身体越发地凋蔽,至消失不见,那本诗集也失去重心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图书馆的灯光栖在那本诗集打开的页码上,上面写着这样一首诗:
你不愿意种花
你说
我不愿意看见它
一点点凋落”
是的
为了避免结束
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过了几天,图书馆来了一对小情侣,男的英俊帅气,像是一颗挺拔的白杨树。女孩从地上捡起那本书,翻了几页,从里面坠落下来一张纸,上面写了一句话。
“无论怎样,你都要相信,我始终爱着你,就像是月光,躲不掉,邓婕。”
男孩捡起那张纸,看了看,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呢喃着,“邓婕,好熟悉的名字啊。”
46 镜子
1
“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吧!”
宋怀怔住了,瞪大着眼睛望着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抽烟的江驿,她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对她好了十年了的男人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着墙壁上挂着那副结婚照,宋怀顿时眼眶酸涩,一泉瀑布夺眶溢出,哆哆嗦嗦地指着江驿:“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江驿狠狠抽了一口,唾出烟雾,半截烟还未燃尽,一把摁灭在透明玻璃的烟灰缸中,里面从横交错的烟点狰狞可怖。
“宋怀,我们终归是不合适,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强迫自己,说服自己是爱你的。可是,你也看到了刚才在饭店的情况,朋友都在那里,可你一点面子都不给我,我忍受不了,明天我们去民政局把事办了吧,早点办对谁都好。”江驿转过头,安静地对宋怀如是说道。
啪!
一巴掌掴在江驿的脸上,江驿眼神错愕,立即用手覆住脸,只听见情绪激动地宋怀竭斯底里的咆哮声仔耳边汹涌翻卷:“你还是不是人!都在一起十年了就因为这点小事就要离婚?你眼中还有没有我,我在你心里算是什么?”
宋怀越说越激动,把以前那些两人在一起时的陈芝麻烂谷子捣鼓出来。女人嘛,总是喜欢翻旧账,可江驿忍受不了宋怀的牢骚,一把推开她,大步流星走出房门。
砰!像是一颗铅质子弹在宋怀身上穿心而过。
“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宋怀伏在沙发上嚎啕大哭,在一起十年,相恋七年,结婚三年,爱情这只狗终于长大了,狠狠地在她心口上咬下去。
2
陈寻无奈地看着巫安娜,巫安娜正在仔细挑选发卡,陈寻很佩服自己女朋友这一点,不管是地摊上高仿A货还是专卖店的真货,巫安娜非常热衷于购物,都说购物时女人的天性,这一点陈寻在她身上深有体会。
“好了吗?媳妇?别挑了,我妈在家里做好了饭菜等着我们回去吃呢。”陈寻有些不耐烦地低头望向蹲在地上兴致勃勃的巫安娜。
巫安娜看都没看陈寻一眼:“再等会就不行啊?”话音落在满地琳琅的发卡上“老板,这个发卡还有粉色的吗?”
咬牙切齿的陈寻龇着牙,从兜里掏出烟盒,手指狠狠地掐其一只烟,咬在嘴里,打火机啪啪的响声让陈寻心乱如麻,这时电话响了,陈寻心里咒骂一声,又拿出电话一看,绷紧的神情一下子缓解了不少,嗯嗯啊啊一番,电话撂下,陈寻转过身斜叼着烟,燃着的烟冒着明灭的烟雾,弥漫子陈寻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庞上:“媳妇,好了吗?刚才我妈来电话了,催我们赶紧回去。”
“那你先回去,我再看一会。”巫安娜的目光疯狂扫射着摊位上五颜六色的发卡,匆忙丢一下一句扔给焦急难耐的陈寻,像是拉开线的炸弹,一触即发。
陈寻瞪着眼睛,把嘴里的半截烟吐在地上,用脚踩灭。走到还在精挑细选的巫安娜的身边,一把拉着她,一言不发地抓着巫安娜往自己车处走。
“你干什么!”巫安娜甩开陈寻的手,死死盯着莫名其妙的陈寻。
“买买买!一天什么不干,就知道买,媳妇,你能不能少买点?你看家里衣柜上全是你的衣服!”陈寻忍无可忍的对着巫安娜吼道。
巫安娜当时呆若木鸡似地杵在原地,她很久没看见过这样凶狠的陈寻,就像是一只穷凶恶极的狼狗,对着自己吼叫。
看着巫安娜被自己吓住了,陈寻心里暗喜且心疼,拉着媳妇:“快点吧,我妈着急了,等哪天有空地,我再陪你过来买,好不好。”
“你是不是心里还有宋怀那个贱女人!为什么今天妈这么频繁的催促我们,那个电话是不是宋怀打给你的?”巫安娜挑着眉毛,眉心一川山棱陡然凸起。
啪!
陈寻气得浑身直哆嗦,一巴掌打在媳妇的脸上,可疼在自己心上。
巫安娜懵然地捂着灼热的脸颊,手掌下隐隐作痛着,像是万千只蚂蚁在脸下的血管中疯狂蠕动。
“陈寻!你个王八蛋!为了那女人竟然打我?这才结婚不到半年,你终于憋不住了,你要觉得和我在一起委屈,干脆别过了!”巫安娜的话像是一根被磨砺得铮亮的细针,猛然扎进陈寻的心脏上。
看着媳妇发疯般的跑开,陈寻没有追上去,哆哆嗦嗦得爬上了车,几经周折,在车上终于找到药。他心脏不好,常年靠吃药来镇定自己的情绪,刚才若不是心脏病犯了,陈寻会奋不顾身的追上去,毕竟都结婚了,以前的事都沉下去了,再也浮不上来了。
确实,那个电话是宋怀打给他的,电话里的宋怀匆匆几句,但却让陈寻心里直纠结,他知道自己媳妇的性格,就悄悄编个瞎话。
可是女人终归是女人啊,天底下最容易识破得就是自己朝夕相伴男人口中的谎言。
陈寻透过车窗,媳妇的身影早已隐没,天色昏沉不明,似有一场骤雨糊至。他想都没想掉转车头,奔向与媳妇截然相反的方向。汽车的发动机声嗡嗡作响,黑色的尾气从管道里轰然喷出,陈寻皱起眉头,时不时掏出手机打给巫安娜,却发现媳妇的手机落在了车里,铃声异常刺耳,像是乱糟糟的蚊虫声。
“妈的!”陈寻咬着牙大声咒骂着,脸上说不出的焦急与为难,一拳打在方向盘上,恰巧碰到了喇叭,嘟嘟嘟的鸣笛声骤然响起。
可他仍旧义无反顾驶向前去,那是与巫安娜相反的方向,那是宋怀家的方向。
3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起险些在沙发上哭昏的宋怀,宋怀抹了抹眼泪,双手抚平鼻翼,拍拍脸,故作自然地开门。
“你怎么了?”陈寻进来焦急地问着宋怀。
宋怀反问他:“你来我这?你妻子那不会有事吧?”
陈寻一时间凝噎了,尴尬地看着宋怀,发现她眼角处夹着几滴晶莹的泪珠,想伸手拭去,却被宋怀的躲闪给弄得不知所措,手呆滞地悬在空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塞不下一根针。
宋怀招呼陈寻,给他倒了一杯水,便去洗手间梳洗一番。
陈寻喝了一口水,四面环视着宋怀家里的布局,赫然发现洁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结婚照,照片里的宋怀笑得很是舒心,眉眼间荡漾着喜悦与幸福,旁边的男人憨态可掬的,脸上绽着笑容。
“帅不,他是我家老江。”宋怀从洗手间走出,坐在陈寻的对面。
陈寻放下杯子,凝视着宋怀:“叫我来不是只为了看你结婚照吧?怎么了,跟我说说。”
“没事,打错了。你再坐一会就走吧,一会我家老江下班回来撞见你就不好了。”宋怀神情恍惚着,眼神躲躲闪闪,不敢面对陈寻。
“是不是吵架了?”陈寻一针见血。
“哎”宋怀叹着气,接着给陈寻下逐客令“你走吧!他快回来了。我不想因为你,破坏了原本的幸福。”
“可是,已经被破坏了,不是吗?”陈寻眼神灼灼地审视着宋怀,接着说“知道吗?刚才接到你的电话,我心里很是高兴,你心里还是有我的,要不怎么可能在你伤心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呢?”
陈寻的眼神里炽热地炙烤着宋怀,他一向是那么聪明,可不管如何聪明,也无法让眼前这个女人对她动心。
啪啪啪!打火机的声音骤然响起,陈寻咬着一颗烟,烟雾缭绕着陈寻的脸。明明灭灭,宋怀轻咳了一声,陈寻紧忙掐灭烟,大半截香烟被摁折在烟灰缸里,棕色的烟草坠落在外,无辜而又可怜。
“走!你给我走!”宋怀推搡着陈寻,用力地把他推到门口,她不敢看陈寻一眼,现在她和江驿的生活虽然无趣,但却幸福,宋怀不想打破这原有的安静。
她已经三十岁了,没有精力与时间再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了。
“宋怀,只要你同意,我马上就能和巫安娜离婚!”陈寻有些激动,面部肌肉些许抽搐,胸口处,心脏略微疼痛起来,他捂着胸口,大声冲着红着眼睛的宋怀喊叫着。
宋怀一把把陈寻推出门外,快速关上门,背靠着门小声哽咽起来。
陈寻追了她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纵使她结婚了也是惦记着。而宋怀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普通朋友一样,今天是实在太过伤心了,想要找个人说说话,就把陈寻叫过来了。可是,陈寻来了后,宋怀就后悔了,因为她无意间瞥到陈寻的时候,感觉到陈寻对她灼灼的目光,让她感到可怕。
那光里透着炙热与汹涌的热浪,毫无畏惧地裹挟着宋怀,险些将她揉碎撕烂。
4
铛铛铛,客厅角落里的时钟响了起来,宋怀起身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围上围裙,去厨房耕耘劳作着。
半响,一阵窸窣的开锁声钻进宋怀的耳朵里,宋怀转过半个身子,望向门口处,之间江驿摇摇晃晃的,眼睛眯着,脸上晕着酡红,嘴里不知道捣鼓着什么。
“你回来了?你在沙发先看会电视,我正在做你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呢。”宋怀梗着喉咙,小心翼翼不让声音颤抖,竭力保持着平静。
江驿没有回应她,甚至都懒得看一眼陷在油烟之中的宋怀,径直堆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嘴里含着烟,点上,长舒一口烟雾,脸上满是惬意与满足。
在厨房里切西红柿的宋怀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江驿的异常呢?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想因为任何事打破和江驿的幸福生活,所以宋怀只能偷偷咽下这口气,选择装聋作哑。其实,当江驿一进门,身上混淆着辛辣的酒精味与刺鼻的香水味,她就闻到了,宋怀知道那样的气味意味着什么,老江外面有人了,开始撑不住了,学会了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了。
宋怀竭力维持自己和江驿的关系,尽管十年之久的爱情现在看起来大厦将倾,可是她还是固执地想挽留住江驿,遇见一个人并不难,难在和遇见的人在一起生活十年,她还想再和江驿继续生活下去。
“今天有人来我们家了?”江驿头都没有转过来就大声呼喊着宋怀,宋怀急忙停下手中活,在水龙头匆匆洗了洗手,跑到江驿面前,脸上的慌张欲盖弥彰。
“没,没有人来。”宋怀弱弱地回答着江驿,她低着头,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处,噗咚噗咚跳个不停,她不敢看江驿,她怕被江驿发现陈寻来过后大发脾气。
铛!
江驿重重地把烟灰缸砸在桌子上,缸里面的细小烟灰顿时抖落出去,陈寻抽过的那根大半截烟极具嘲讽地跳起来,坠在地板上。
“这是谁抽的烟?”江驿阴阳怪气地盯着宋怀说道。
“一个朋友,刚好路过我们家,进来看看我”宋怀唯唯诺诺着,心里忐忑不安。
“你糊弄谁呢?一个朋友!还抽烟?男的吧,而且正好在我不在家的时候看你来”江驿站起身,脸上带着不屑盯着宋怀,宋怀噤若寒蝉,身形趔趄一下,江驿见这情况,以为真是宋怀背着自己偷人,扯着嗓门冲缄默不语的宋怀叫骂着。
宋怀紧低着头,两圈眼眶里晕着潋滟粼粼,牙齿相互之间碰撞着,委屈,不甘,伤心,愤怒在她瘦削的身体里躁动不安。
“咋滴!你还委屈上了?那野汉子是谁?”江驿脸上的跋扈凶焰疯狂焚烧着,宋怀抬起头,咬着嘴唇,眼睛瞪得大大的,如铜铃般。
她再也忍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冲着江驿嘶吼着:“你身上的香水味与酒味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像个穷凶恶极歹徒般相互厮杀着,硝烟燃起,战争一触即发,气氛凝重至极。
相恋7年,结婚三年,婚姻渐长成壮硕得狼狗,爱情也衰老得不成样子,像是一条老态龙钟的母狗,狗长大了,也不认娘了。
5
陈寻开开门,发现巫安娜正在沙发哭泣,陈寻懒得看她一眼,匆匆别过宋怀之后,他心里被宋怀满满地塞住了,在没有巫安娜的容身之处了。
点上一根烟,陈寻自顾自地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抽烟,巫安娜一看陈寻没有理自己,开始哇哇大哭,乱糟糟的,遁入陈寻的耳朵里,陈寻眉头忽然一皱,转过头,一把把大半截烟使劲摁灭在烟灰缸里:“你能不能别哭了!”
“你不是告诉我妈在家里做好饭菜等我们呢吗?咱妈呢!做好的饭菜呢!还有,我跑回家里,发现你没回来,你干嘛去了?是不是跟宋怀那个贱人幽会去了?”巫安娜咄咄逼人,绷着脸。
“你给我闭嘴!”陈寻蹭地一下站起来,手指微颤地指着看样子依旧不依不饶的巫安娜“你能不能别胡思乱想?巫安娜,你要在这么逼我,那咱就离婚吧!”
话音刚落,陈寻就觉的浑身燥热不堪,血液逆行,胸口微微翻着痛,头疼欲裂,身子也摇摇晃晃的。
“行啊!陈寻,长本事了啊!打我一巴掌就焕发大男子主义了!有本事你离啊,谁怕谁啊!”巫安娜脾气上来了,戳着陈寻的胸,不停地喊叫着。
“搞破鞋这么理直气壮的,陈寻,我真是瞎了眼跟你结婚!”巫安娜不依不饶,她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
“够了!行!这家我带不了了!”说完,陈寻猛然夺门而去,巫安娜瞬间傻眼了,旋即反应过来,惊慌地跟着冲出去,一路跟下去,发现陈寻开车疾驰而去,她不甘心,有些后悔说出那些话。
巫安娜也坐上自己才买没有半年的车,手忙脚乱一番才启动成功。她正在考驾照的过程中,上手没几次,还能娴熟地驾车。
为了追上陈寻,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脚踩油门一路跟着陈寻,巫安娜此时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就追上陈寻,毕竟组建一个家庭不容易,她不想那么轻易地被自己破坏掉。
陈寻面色痛苦的手握方向盘,眉头皱成山川,心脏急促地跳动让他感觉前所未有的不适,血液像是岩浆般迸发着,他艰难地撇过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巫安娜紧随其后,陈寻低声怒骂着,脚使劲地踩着油门,车窗倒退的街景迅猛而狰狞,嗖嗖的风从车窗虚掩的缝隙中猛烈地掠过,陈寻心跳个不停,似乎快要攀上喉咙,堵在嗓子处。
他脑海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见宋怀一面,不顾一切的想看她一眼。
6
江驿踉跄着下了楼,现在楼下小区路口出,街道上车水马龙如穿梭的箭矢,他回首望了一眼自己家窗户,倒吸了口凉气,风从脸颊拂过,江驿耸耸肩,摇晃着身躯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白色的斑马线上,这时还是红灯,显然他的意识还在模糊之中,江驿低下头,掏出一根烟,杵在原地,啪啪的火机声异常响亮,终于点燃了。江驿刚想抬头的时候,一阵刺耳的鸣笛戳进他的耳朵里,转过头,没等反应过来,忽然一辆疾驰而过的车狠狠的碾过。
陈寻望向窗外,他看到宋怀家的窗户了,心里异常激动,又加大了油门,车子嗡地一声飞奔而去。倏忽而至,江驿的身形突兀地出现在陈寻的视线里,陈寻瞪大了瞳孔,脚下油门变刹车,狠狠地踩下去,可是车速太快,刹车已来不及了。
砰!
车子一下子把回过神来的江驿撞飞,刹那间,陈寻背脊湿透,靠在车座后背上,汗珠顺着他额头滑落下去,陈寻大口大口的呼吸,胸口的疼痛让他险些失去知觉,手哆哆嗦嗦打开药瓶子,另一只手捧着几粒药丸刚要送到嘴边,突然身体猛然向前一阵,药丸顽皮地跳落在地上,陈寻头重重地砸在方向盘的喇叭上,车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当中, 只有聒噪的鸣笛响起,陈寻再也不靠吃药维持心脏正常的跃动了。
巫安娜此时看到陈寻的车停了下来,心里万分雀跃,距离陈寻越来越近了,她想该用什么态度很陈寻说话呢,还是服软卖乖地把陈寻先哄回家去?突然,两辆车子近在咫尺,巫安娜慌慌张张起来,手忙脚乱踩错了离合器,车子一下撞在一起,砰地一声,由于猛然间的撞击,巫安娜禁不住这么大的力量,头瞬间砸向了挡风玻璃上,玻璃碎成裂纹,黏着猩红的血。
这一切都在宋怀的眼中爆炸般发生,她紧跟着江驿匆匆跑下楼,随即而来的这一幕让宋怀瞬间摧枯拉朽,她神情呆滞地瘫在地上,嘴中呢喃着什么,不过依稀可以听得到,那句话是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7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宋怀汗流浃背,浑身湿漉漉地从梦中惊醒,重重地粗喘着坐在床上,阳光从窗柃处整齐地切割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宋怀小声咒骂,皱着眉头,用手遮挡在额头处,眯着眼睛望向窗外,此时已经日上三干,天光大亮。
真是一场噩梦啊!宋怀在心里感慨道。
随手披了件衣服,走出卧室,宋怀看到正在厨房忙碌得焦头烂额的江驿,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不屑与蔑视。
江驿转过头,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擦在油污的围裙上:“你起来了,过来吃饭吧,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结婚七年,宋怀早已经受够了江驿的软弱与穷酸,要不是为了江驿要死要活地缠着自己不放,估计自己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婚了。
宋怀勉强地咬了一口鸡蛋,突然哇地吐在地上,凶狠地冲躬着腰的江驿怒吼起来:“这是人吃的东西啊!真恶心”
江驿尴尬的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宋怀站起身来,走到衣架上,从自己大衣兜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狠狠地甩在江驿的脸上。
“自己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去!别在我眼皮底下乱窜,滚!”宋怀毫不客气地吼着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江驿,江驿不敢说话,默默地穿上衣服,走出去。
宋怀站在面对自己家小区门口的窗户上,亲眼看到畏首畏尾的江驿坐上一辆出租车时,才展露笑容,眉眼荡漾着不可一世的妩媚,兴高采烈地拿起手机,摁下一个电话号码。
“陈寻,来我家啊?我家那废物刚被我打发走。”
47时光恋人
小青和男友相恋七年,很多人都羡慕她的生活,有着稳定的高薪工作,还有一个将与之相伴一生的真命天子,足够了。
这天跟往常一样,小青早早起来,去厨房为男友准备早餐。她炒的饭很好吃,当初大学刚毕业那会,男友还没有找合适的工作时,每天早上都会吃上一大碗她做的蛋炒饭。
男友起来了,抻懒腰,打着哈欠,睡眼惺忪,觑着眼睛看在厨房忙里忙外的她。饶是这样,他仍然无动于衷,洗漱穿衣,在经过厨房的时候说他要迟到就不吃饭了。
话刚说完,小青双手攥着两盘热气缭绕的蛋炒饭目送男友的离开。
她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他们的感情不复当初。两个人平常的交流仅仅只是“我去上班了”“我回来了”之类的,似乎所有的感情到第七个年头都归于平淡,不管以前多么轰轰烈烈。
她吃了一盘饭,把另一盘倒掉。近几年天天起早,不辞辛苦地下厨房,为正在熟睡的男友做饭。可他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逃掉早餐,然后小青就会孤独地吃着自己做的蛋炒饭,直到另一盘蛋炒饭变凉,她才倒掉。
每次看到男友那盘饭的时候,她都想哭。仿佛那盘蛋炒饭在嘲笑她,明明是两个人的温馨早餐,她却独自吃得如鲠在喉。
吃过早饭,小青去上班,公司里的同事羡慕她,和男友认识七年之久,这可是壮举啊。小青通常都会摆摆手笑着说着没什么的,其实心里酸得像是早上为男友准备的杨梅汁。
下班过后,晚上七点多,小青独自一人徜徉在街道上,站在以前经常和男友约会的餐厅,脑子里面那张微笑的脸格外得清晰。
刚刚男友发来短信,说临时加班不回去吃了。小青有些失落地走进餐厅,上了二楼,恰好有客人离开了,坐过去,她点了一份蛋炒饭加番茄酱。
这是她的标配,蛋炒饭混番茄酱。
角落里的时钟走到七点半开始铛铛作响,突然,晚风越过窗户,吹得小青睁不开眼睛。餐厅里面的人飞速运转,像是摁了快进,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分钟,风停了,小青睁开眼,发现周围的人已经消失了。
外面阳光明媚,慵懒的白云在天空上缱绻着,有几缕光慢悠悠地渗进来,流淌在她错愕的脸颊上。
一切变得很陌生,恍如隔世,让小青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正当她四处打量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地走过来,坐在她的对面,第一句话就是,“你好啊,小青。”
小青呆滞地看着面前的老人,心里满是问号,她疑惑地问老人,“你认识我?”
老人有气无力地嘿嘿一笑,满脸的褶皱像是被岁月挖掘过的沟渠,里面蜿蜒着浑水干涸的痕迹。
他说:“我当然记得你了,你还和我生活了好久好久。”
小青不解地望着老人。
那老人要了一份蛋炒饭和番茄酱,跟小青的标配一样,他舀了一勺,塞进嘴中,吃得津津有味。
她警惕地问老人是谁,老人眨巴着早已凹陷的眼睛,望着她。
“我是你的恋人啊。”
话音刚落,那股风又一次肆无忌惮地席卷而来。小青怔住了,双眸失神,脑子里面却缭绕老人刚才说过那句话,像是蛋炒饭的香气还混着番茄的酸甜在空气中漫漶着。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阳光明媚变得夜幕低垂,空无一人也变得热闹喧哗了。小青瞪大眸子,痴痴地望着面前空空的座位,老人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是你的恋人啊。”
这句话让小青陷入深思。
回家后,男友正在沙发上看着球赛,电视屏幕的光映得整个客厅明晃晃的。玻璃茶几上摆着几罐啤酒,易拉环被粗暴地扭成不可思议的形状,一袋子面包躺在那里,最上面的被人咬了一大口,露出乳白色的瓤在空气中发酵氧化。
小青心知肚明,没有说什么。
看着那些零零碎碎的食物,小青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坐在男友身边,发现他的眼里只有电视机里面的足球,想必耳朵里面也被球场上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塞得满满的吧。
过了一会,男友转过身,冷漠地看着小青,“你不用对我这样好,我会很有压力的。”
说完,转过头,看球赛了。
这几年,男友总是这样,不像当初热恋时,两人天天腻在一块了。小青甚至很久没有从他的眼神中体会到温柔了,硬邦邦的,像是一堵被时光垒砌成的墙垣,横亘在他们之间。
第二天,小青上班,把餐厅遇到老人的事讲给同事听,同事揶揄她是不是想结婚了,做这样的梦。小青忙解释这不是梦,是真事,她亲身经历的。可无论她怎么解释,同事们眼中的小青是幸福的化身,散发着让人艳羡的光芒。
这天晚上,小青又来到餐厅,跟往常一样,二楼,还没到七点半的时候,要了一份蛋炒饭和番茄酱。她心存疑惑,想如果再一次见到老人,她一定要问个明白。
七点半了,小青赶紧闭上眼睛,她感觉到空气在汹涌流动,周遭的环境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变得跟昨天一样,她小心翼翼,心脏提到嗓子眼处,带着对新鲜事物的莫名恐惧感,警惕望着四周。
没有一个人,外面俨然是火一样的傍晚,霞光从西界的穹幕跋涉过来,栖在她的身上,她的心里顿时变得痒痒,像是里面凭空多了一只幼鹿,在用柔软的触角摩挲心房内壁呢。
过了一会儿,老人从楼下走来,依旧颤颤巍巍。小青注视着老人,忽然她觉得老人的面貌好像男友,五官都差不多,只是脸上的皱纹与老年斑占了半壁江山。
她心里忐忑不安,欲言又止的窘迫模样被老人看在眼中。
老人挥挥手,服务员赶来,要了两份番茄酱和蛋炒饭,“你的那份凉了,我帮你再要一份。”
小青很尴尬,“那怎么好意思,让陌生人请我吃饭。”
老人一听到陌生人这三个字,一脸颓然,眼睑耷拉下去,兴致阑珊地喃喃自语着:“陌生人,听着好让人伤心啊。小青,我可是你的恋人啊,和你生活了大半辈子,怎么可能会是陌生人?”
小青正视着老人,“你拿什么证明?”
“你左手臂上有一块疤,那是你刚开始学做饭时弄;你最爱吃蛋炒饭,其次是方便面;你高中时曾经给男老师写情书;大学时参加的社团是轮滑;毕业后做的第一份工作是银行职员,可惜就干了半年;你最喜欢莎士比亚,最爱看的小说是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最讨厌的蔬菜是香菜。”老人望着小青,娓娓说道。
“停,够了,我承认你是未来的恋人了。”小青目瞪口呆地望着老人,伸手做出停的动作。
老人笑眯眯地说,“我们不光是恋人,还是伴侣呢?”
“那你是怎么来的这里呢?”小青很是疑惑。
“在未来,医学技术发达到一种让人吃惊的地步,可以让重症病人临死前穿梭时空,回到过去,但停留在过去的时间不稳定。小青啊,我就是因为放不下你,才申请回到过去的。现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地方暂时连着过去与未来两个世界,也就是说,这里暂时是属于我们两个的。”老人吃了一口蛋炒饭,番茄酱蹭了一嘴。
一听到只有临死的病人才能重返过去,小青神情一下子暗淡起来,她有些伤心问老人:“那时候的我,是不是比你先死了?要不然你怎么可能孤单单从未来回到过去,来找我呢?”
老人吃光盘子里的饭,很是惬意,望着不高兴的小青,刚想张嘴,他苍老的身体越发凋敝,镜花水月,波光粼粼。
小青吃惊地望着老人逐渐隐没,心里满是不舍。关于未来,她有好多事想要问个明白。
回到家,发现男友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还开着呢,小青蹲在男友面前,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眉眼他的脸。真的好像啊,心里越发地笃定未来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是他。
后来的一个月,小青每天下班都会去那家餐厅的二楼,每到七点半,满心欢喜,迎接着老人的到来,跟老人有说有笑,小青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种隔着薄薄一层纸的朦胧。
关于未来,她起初想问个究竟,想问老人,未来的自己是不是衰老得不成样子,身材在生完孩子后走没走形,孩子听不听话,等等。这些问题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可一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还是不问了吧。
她心里没底气,面对未来,她不敢都问清,这样人生的乐趣就荡然无存了。未来肯定有好有坏啊,现在的自己还不能承受住这辈子要经历的磨难,况且每次和老人相处的时间不过寥寥几分钟,有时候刚刚打个照面,他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
每次回到家,面对男友的各种推脱与逃离,小青渐渐释怀了。她坚信未来与自己共度一生的是这个男人,现在他暂时迷失了方向,相信不久,他就会重新正视起感情了吧。
可是,某天,男友难得和她一起吃早饭,她做了两份蛋炒饭加番茄酱,男友看到后却说他不喜欢番茄酱,小青听后一怔,心里顿时充满疑窦。
那天下班,小青匆匆来到餐厅二楼,心里焦急万分期盼着七点半。七点半到了,风又一次吹来,小青恍惚中看到老人坐在面前。这一次他更加苍老了,皱纹斗折蛇行,像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他的眼袋更重了,有着浓密的黑眼圈,干瘪的眼睛里缱绻着红色的血丝,盘根交错。
“你是一直都喜欢蛋炒饭和番茄酱混着吃吗?”小青看着老人一口把蘸着番茄酱的饭送到口中,疑惑地问道。
老人停顿了半秒,突然瞳孔放大,咳嗽起来。
小青担心望着老人,手忙脚乱地为老人倒杯热水,老人接过水杯,把从怀里掏出的药吃下,这才好了。
“那你跟我说说,求婚那天的情形吧。”一谈到结婚,小青心里又是羞涩又是期盼。
“求婚那天啊,一点也不浪漫,还下着雨。”老人话说到一半,又吃了一口饭。
“既然不浪漫就不说结婚了,那说说我们在一起最浪漫的事情吧。”
“散步啊。”
“仅仅是散步吗?这么普通的事就是浪漫?”小青很是失落。
老人深情地望着小青,缓缓说,“上了年纪嘛,普通的事都会觉得幸福啊。”
听完,小青的心里满是温暖。
果然,某天下雨了,小青回想起老人说过的话,满脸带着期盼。下班的时候,雨还在下,很大,小青在家楼下目睹男友从一辆宝马车下来,车里面是个美得无情无义的女人,他们举着伞肆无忌惮地拥吻着。
小青跑回家,瘫坐在地板上,灯也不打开。一会儿,男友回来了,看见地板上的小青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问她怎么了。小青冷漠地看着男友,百感交集,许久才憋出一句,“分手吧。”
说完就出去了。
小青淋着雨跑到餐厅的二楼,临近七点半,她心里急迫地想见那个老人,想问问他到底是谁?
七点半了,小青迫不及待地闭上眼睛,她在等风吹过,因为这样老人就会出现。可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变,她孤零零从七点半坐到餐厅打烊,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走掉,老人还是没有出现。
“小姐,这里有一封客人给你留的信。”服务生走过来,把信递给小青。
小青,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上一次你问我,求婚的事,那是我这一生最紧张的时刻,那天还下着雨,我不顾一切跪在你面前,亲手把戒指戴在手上,那一刻我才真真正正地拥有你。
未来的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有一个外孙,两个孙女,我们还组建一个大家庭,过着别人都羡慕的幸福生活。未来的你依旧温柔贤惠,美丽动人,即使生了孩子,身材也没有走形。
虽然未来的我们经常吵架,但最先妥协的总是我,每次吵完架我都是一声不吭地把菜买回来,然后你笑着把饭做好。你看,你就是这么温柔,即使日后你先我一步离开,那也是跑到我心里面了。
小青啊,虽然这个世界上吃蛋炒饭混番茄酱的人有很多,但能来那间餐厅和你拼桌的只有我,因为我是你的恋人啊,是和你相伴一生的人。
你要明白,即使你的生活面临孤独,失意,挫折,但你要坚持住,这个世界总会有一个人拥抱你的,给你温暖,为你撑起天与地,那就是我。
你的恋人。
看完这封信,小青把头埋进臂弯中,痛哭流涕。
后来,小青独自一人过了三年的单身贵族生活,这期间,同事不少唏嘘她和前男友之间的事。一提起前男友,小青就一笑而过,朋友也给她介绍不少,可她仍旧保持单身。
因为她相信,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个同样爱吃蛋炒饭混番茄酱的家伙,毫无征兆地闯进那间餐厅的二楼,和她拼桌共度晚餐。
那间餐厅,小青经常去,到后来,她成了那家的常客,老板都熟识她了,二楼那个座位永远是属于她的,不管她来没来。
某一天,小青一如既往去那家餐厅,二楼,还是那个VIP专属座位,蛋炒饭混着番茄酱,她吃了几口,忽然角落里的钟走到了七点半,小青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又睁开,自顾自笑了。这几年,她不自觉地养成这个习惯。
突然,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走过来,对小青说:“你好,请问我可不可以和你拼桌,这里实在没地方了。”
她抬起头,颇有兴致地望着这个男人,点头,不一会,服务员端上一份蛋炒饭,上面盖着浓稠的番茄酱。
“你也喜欢这样吃吗?”小青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柔声问道。
男人抬起头,看看她,又看看她的盘子,“原来你也喜欢这样吃,好巧啊。”
两人相视一笑。
若干年后,年迈的小青领着调皮的小外孙子来到这家餐厅,几十年过去了,这家餐厅屹立不倒,老板换了又换,她的朋友也换了又换。
还是二楼,还是那个属于她的座位,她点了一份蛋炒饭,这一次却没有要番茄酱,因为医生告诉她年纪大了,要控制糖分的摄入。
服务生端着蛋炒饭走过来,同时又递给她一封信,小青很疑惑,缓缓打开来看: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你不再年轻,变得和我一样老态龙钟。我想,不管过了多少年,蛋炒饭与番茄酱永远是你的最爱。
小青,对不起,我骗了你。
其实这个世界上爱吃蛋炒饭配番茄酱的人很多,去那家餐厅吃蛋炒饭的也很多,甚至会和你拼桌共度晚餐的也很多。
我不是那个跟你相恋七年的冷漠男友,也不是和你拼桌吃蛋炒饭配番茄酱的人。我只是一个陪伴你的孤独男人罢了。
自从前男友劈腿后,你处于阴影之中,总是耽溺于美好的过去,这导致你的生活一团糟,工作上四处奔波。你时常闷闷不乐,一直单身,终于在35岁的时候迫于父母的压力无奈去相亲,和我结婚。
我们这一生无儿无女,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因为你过分地沉溺于过去,很快患上了抑郁症,那时的我拼命挣钱,带你看病,可医生说你这是心病,没法治。
终于,在我们结婚10周年那天,你从家里的阳台跳了下去,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就这么走了,带着你的孤独。
小青,你问过我,我们一生中最浪漫的事,我说是散步。
是啊,你走得早,还没来得及和我一起老去,一起搀扶着散步。所以我很想看见你老去的样子,因为我看不到,永远都看不到。
后来,我老了,得病入院,用所有的积蓄维持到了八十岁。那时的医疗技术已经很先进了,可让重症病患临死前回到过去,了却心事,但无法让人起死回生。
小青啊,你从来没问过我的过去,你永远不知道孤独是怎样的滋味。
和你相亲那年,我36岁,没谈过女朋友,从小到大我身边很少有朋友,后来因为工作原因,仅有的朋友天各一方,断了联系。在没遇到你之前,陪着我只有白昼与黑夜,还有摸不到的空气。
我都这么孤独了,可我不想再让你孤独下去了。
于是我回到过去,来到你经常去的那家餐厅。
小青,再次说声对不起,你年轻时看到的那封信是假的,我为了让你对爱情重拾信心,改变命运,迫不得已编造那么一封幸福的信。
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才是和你共度一生,有的只能教会你长大,而你太贪心,妄图他们是同一个人。
因为你不懂,不懂这些,所以我才会来到你面前。
小青,说真的,我有点不想让你看到这封信,但又不想让你重蹈覆辙,和我郁郁寡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完全没关系了,更不会相识相知,可能你会幸福生活,而我也有可能接续孤独着陪伴着昼与夜。
即使是失去你,我还是会这样做,真得很矛盾,明明想拥抱却放了手,或许这就是爱。
谁也看不到,但它确实就在那里,柔软且坚硬。
48 狗
他是一条狗,每天都生活在排挤与嘲讽的夹缝之中。
他好累,累到随时都可以阖上眸子长眠不醒。
上学的时候是学生狗,毕业走进工作岗位却成了加班狗。有时候,他好羡慕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类,呼吸新鲜的空气,踏着柔软的泥土,吃着可口的饭菜,穿金戴银,住着四季如春的大房子,和自己心仪的雌性动物尽情交配,凶狠豪迈。当然了,说到底,他还是太孤独了,孤独到自己化成一条单身狗,也不愿在肉欲纵横的世界上随波逐流。
上学的时候,他是狗。成绩不好,可怜的他被义务教育套上了狗链,拴在班里最后面那个狗窝里。狗窝是一张靠着暖气片子木头书桌,毗邻风口,在日与夜的风吹日晒下,长满青苔。桌子四条腿,长短不一,衔接处因为年久失修而吱嘎乱响,有时候他一用力便会惹得前面捣蛋大王的阴狠仇视。每天上学,他都是低着头,有气无力地爬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这一路人类太多,他总是绕开宽敞的路,躲到曲折无人的野径。所以,他总是迟到,迟到的的后果无非就是被带着高度近视镜的刻薄女老师罚站。也好,反正他是狗,听不懂人类满是语病的义正言辞。
学生时代,他被找过无数次家长,爸妈成了班主任办公室的常客。每次来,他都傻杵在角落里,像是地震过后墙上裂开的一道缝,让所有人无视得心安理得。班主任还是那个罚满他整个义务教育的女语文老师,总是扯着嗓子对他一阵乱吼,反正他是狗,听不懂人类毫无意义的声嘶力竭。他爸妈前脚一来,她便夹紧尾巴故作语重心长的模样,妈的语气柔软像是密封罐里的麦芽糖,爸的眼神凌厉像是沾满盐水的皮鞭子。这通常是班主任一顿苦口婆心的劝诫与循循善诱,爸气得举起手就要甩在他脸上,妈把他护在身后,拦住暴怒的爸。一切像是精心彩排过的般,每次来都是这样,他从听不懂人话到渐渐被驯化成很多人口中的乖孩子。
可他还是想当一只狗,饿了就去街角的垃圾堆里找邻居昨晚扔的骨头啃,渴了就到绿化带里的小水洼舔上几口,困了就睡,醒了就绕着整座城市的脉络奔跑,无拘无束。可他是只被拴上狗链的狗啊,每天早起早睡,穿得人模狗样去上学,活在森然的等级制度下,夜夜挑灯做着比山还高的作业,看上哪个雌性也不能摇着尾巴围着她转,放学要回家,周六周日要去爸妈给报的各种人类才艺补习班。
就这样,当他24岁大学毕业,按部就班成为一家公司的普通加班狗时,不知不觉,他的狗生已经过去小一半了。当然啦,他做了24年的狗,孤独难耐,荷尔蒙无处释放,尤其是那段粘稠咸湿的发情期中,他胯下的蛋和棍,胀得如同硝烟弥漫的前线,啪啪作响的迫击炮,无数颗凝结成欲望的炮弹射出来,射在逼仄的洗手间墙壁上与惨白的卫生纸里。
他很庆幸,自己还能自渎,尚未彻底沦为卑微的狗。
工作几年后,他越发的孤独与苍老,有时候夜里惊醒,他都会下意识地摸了摸旁边那空空如也好几年的冰冷枕头。可他是狗啊,不懂人类佶屈聱牙的复杂情感。他只知道饿了就去吃。渴了就去喝,困了就去睡,心痒了就去找别的母狗交配。
他真孤独,孤独到有过很长时间彻夜失眠,那恰巧是他为拼搏公司某一职位鞠躬尽瘁的时候。连续一个月,加班到深夜,公司没有一个人像他这么拼命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拼命,竭斯底里地挣扎着,像是孤寂的溺水者,张牙舞爪的样子让岸边围观的人觉得很是滑稽,或许他这么努力也只是想让自己尝试做人究竟还有什么快感?
那段疯魔的时间里,他每天晚上睁着双眸,失神地望着不断下坠的天花板。真孤独,孤独到不敢入睡,他怕闭上眼睛第二天没人叫醒他起床。当然啦,他始终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就好像树叉上的乌鸦听不懂下面的狐狸在嚷叫什么般。
可他还是轻而易举地把口中衔着的肉块拱手相让。
27岁那年,爸妈逼他相亲,尤其是过年回家那几天,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就开始成群结队地攻城拔寨,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老张家闺女不错你喜欢不,老李家的大女儿生得俊俏应该合你心意。等等。他都听要听吐了,可爸的脾气如今暴躁如雷,经不得他微微皱眉。妈年岁颇大,近几年痈疽缠身,折磨得她整夜整夜地辗转失眠。爸妈最大的心愿就是为他讨得称心如意的儿媳,为此家里总是聚集着隔壁的邻居,那些三姑六姑七姨八奶的,都打着为他好的幌子介绍姑娘给他。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不是为他好,只是单纯地想把他这只年岁不小的狗迫切地处理掉。整个过年期间,他被爸妈赶鸭子上架去相亲,和她相亲的姑娘高傲地扬着下巴,细长的脖颈像是旗杆,挂着姑娘无风自动的头颅。初一到初六,他相亲了无数回,见过了这个小镇里的环肥燕瘦,自从爸妈退休以来,他是狗这件事,越发地真实与贴切。依稀记得年三十那夜,他风尘仆仆从远方的城市赶来,等着他的不是夹道而迎却是举家盘问。
他不懂,不懂人类为什么总是喜欢说为你好,这三个字。
过完年,他耸尾贴腹地逃回城市里。回到租的房子里,却发现门换了锁,他进不去,打电话给房东。房东是个跟妈一般年纪的妇女,有着大多数家庭妇女的长舌与臃肿的身材。来的时候穿着光鲜亮丽的貂皮大衣,驼色的皮毛柔顺剔透,好像灯火通明的琉璃盏,如梦似幻。
进了门,房东质问他租金什么时候交,他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来自己积蓄所剩无几,爸妈因为相亲无果而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一时间,他无语凝噎,胸胀微痛,本来就驼背的脊梁再一次弯了些许,他甚至不敢去看房东那张被化妆品侵蚀惨重的老脸。
交了租金,房东这才晃着年迈色衰的身体离开。前脚一走,他如释负重地瘫倒在床,眼前一黑,便昏睡过去。
这几年,他拼命工作,夜以继日的加班,赶任务,可业绩惨淡,跌降到公司的最底层,若不是老板看他像狗一样地咬牙工作,早一脚蹬掉他了。毕业那时,他为了摆脱爸妈,故意选择遥远,与家天各一方的繁华大都市。都说越大的城市机遇越多,可那是对于人来说。他工作这几年,最开始也攒下丁点积蓄,可全被他一个狗友哄骗跑了,找不到人影。在度过一段灰色的生活后,他开始追求幸福,像他这样的狗,也可以找到幸福的。这是他看见隔壁二狗某天挎着新处的女朋友有感而发的。
于是他开始疯狂地读书,看电影,听音乐,锻炼身体。想丰富自己的内在,尽管他外表看起来与狗无二,可他心里还是有着一颗做人的滚烫心脏。
在公司卖命这么多年,他也曾偷偷暗恋过别的女孩。那女孩是老板的千金,肤白貌美,腰细腿长,长得撩人,声音有如天籁。可他骨子里还是一条狗啊,自卑,孤独,严重的社交恐惧症注定了他与女神也只是黄粱一梦。公司年会上,在觥筹交错之间,他被同事灌醉了,被起哄登台唱歌。那时的他早已经被高浓度酒精灌得神魂颠倒,早已忘记了自己仍旧是条活在人类戏谑目光下的狗。
登台,他仗着一股蛮横的酒劲,献歌给女神,当时台下蜂拥作乱,哄笑声如滚落的惊雷砸进他被乙醇稀释过得血液中。一首歌,他唱得是声情并茂,台下的人类也起着哄,让他借着迷离的氛围去抱一抱在人群中遗世独立的女神。他不知道自己是真傻,还是在装真傻,直愣愣地冲下台,三步并两步跨到女神面前,不发一言,伸手想要抱她,谁知道女神随手泼了他一脸酒,然后他就醒了,女神也跑了。没过几天,女神半夜打电话过来,让他过来接她。那还是个冬夜,他挂断电话二话不说,就出门。外面下着大雪,原本漆黑如檀香沉屑的长街上落满了白灰。他骑着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自行车,吱嘎吱嘎地拼命往郊区骑。到了目的地,女神头发凌乱地缩在一栋别墅门口的石阶上,相距咫尺却长如天涯。
他纵然是只终日让女神瞧不上眼的狗,也嗅得到她浑身涨跌的酒气,还有身体里刚刚被射入的滚烫精液的汹涌鱼腥味。
女神看他来了,便雀跃地跑过来,身体伏在他单薄的身躯上。他面无表情,僵硬的身体下是一颗亟欲想撕裂她的躁动的心。
他好累,累到不管好的坏的,能来的,他都纳入怀中。
那个春天,他入赘到女神的家中,成功地从一条流浪在外的野狗变成一条家犬。结婚后的生活是水深火热的,女神为了提高他的档次,强迫他学各种东西,老丈人始终看不上他,总是没有好脸色给他,甚至,就连家里的佣人背地里都对这个倒插门的狗女婿冷嘲热讽。可他虽然是条狗,但在人类世界苟且这么多年,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听得懂他们眉一挑,眼一瞪,嘴角一咧,下一句就是连珠炮似得诛心话语。
自从成为家犬后,他的生活每况愈下。白天去公司里上班,他总是一溜烟钻进偏僻角落里的狭窄办公室,在里面一坐便就是一天。他不敢出来,怕自己形而上的人形肠衣在大家异样的目光与聒噪的嘴下碎成一段段裂帛。
渐渐的,公司的大事小情都与他毫无瓜葛。那件专属于他的小办公室被乖戾的生活锻成一橱裹满樟脑丸醚味的碗柜,他以白昼为夜,躲进里面,孤独地享受着不被人所打扰的寂静,像是受精卵胀大时期,妈的子宫。可这不比那里,没有温暖舒适,只有不寒而栗的自己,呼着喘在冰冷空气中发酵成落寞的气息。
每天早上,当他走进这里。门一关,百叶窗帘片像是栉比的鱼鳞般,整饬而繁重覆在玻璃上。再也没有人捧着一摞文件甩给他的时候喽,他开始缅怀过去。甚至有些时候,他还会想起以前是加班狗的日子,起码,那时的他张嘴狂吠,别人就会注意到他。
从他成为家犬之后,便格外地厌恶黄昏。每每下班时分,漫天殷红的晚霞浮在如盐度过高的死海的穹幕上。他觉得黄昏是可耻的,下贱的,仿佛成群结队的发情期乌贼盲乱交配,把海洋般的天空织成殷红,像他如履薄冰,总是不被认可地苟且了的小半辈子。
可他无法避免如约而至的黄昏在眸子里炽满绯红,就好像无法避免每天下班都要滚落回那个如囚牢般幽深的家。
女神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女神,和他横亘着几亿光年的鸿沟。结婚后的女神有过提高他人生品质的这个念头,只不过她是雍容典雅的猫,而他却是一只无法餍足却来不及杂交的狗,女神空有那份心,可他们各种棱角相互抵在一起,久而久之,她的耐心被磨砺得所剩无几,不再对他言笑晏晏了。他经常从女神蔑视的眼神中目睹到胆战心惊的自己,像是一只熟成橘红色的虾,颤栗复颤栗。
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跟一条关在红锈侵蚀的铁笼子里病恹恹的癞皮狗差不多,日复一日的寡言少语,甚至连张开嘴,吠的力气都是多余的。反正他是条狗啊,再怎么通晓人性也终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当了上门女婿七年,他越发感觉自己正在死去,一点一点的,一寸一寸的,慢慢死去。女神对他的爱答不理,到后来的形同陌路,都让他有种莫名的孤独感;他们的孩子七岁了,应该说那不是他的,他日与夜的辛勤照料得不到孩子口中的好,孩子在他面前跋扈嚣张,不可一世,在女神怀里却是另一番乖巧伶俐的模样。他知道,在孩子眼中,自己就是一条狗,一条无论吠得怎么婉转动听却始终无法与人类沟通的老狗。
这尘世间似乎所有事情的结局都是那么俗不可耐的。
终于,女神的最后通牒彻底剥夺了他做人仅存的快感。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摇地和别的男人过市之际,他亲眼目睹。像是一场凶杀肢解案,他的尊严被女神狠毒用刀切碎,丢进黑如深渊的塑料袋里,抛在蝇飞虫绕恶臭熏天的垃圾桶里。
他忽然想起以前,单身狗的自己。虽然那时的他听不懂人话,可他愿意试着参悟人类那复杂而又荒唐的语言。但他曲解了女神的意思,她的笑不是心花怒放的坦诚,而是裹着不怀好意地戏谑与撩拨。她让他夜半来郊外接她,二话不说,他揉着酸胀的眼睛骑着单车直奔冬夜凛冽的郊外。她说的结婚也只是为日渐圆滚的小腹内,那个不知道是谁喝醉酒射进狭窄阴道壁,蜿蜒长成胎盘的家伙,找个形同虚设的便宜爹。
总之,他身为人最后的悸动与存在感被女神这头母兽给摧毁了,彻底地。
金融风暴从遥远的大西洋海岸席卷而来,刮在这个中规中矩的城市肌肤上,血肉淋漓,不少公司都面临着经济萧条的境遇。恰逢其时,他所在的那件公司首当其冲,连续几天,纷纷裁下数十名员工,他也不例外,在金融风暴还没有展开猛烈攻势之时,就被上层管理记在小黑本上。
那天他捧着纸壳箱子从公司出来,失魂落魄,浑身上下僵硬无比,似乎有什么钝器击中他本就微微驼起的后背,那股疼痛感在麻木神经下缓释,延迟,孱弱地蛰在他每一次呼吸都直哆嗦的胸腔中。
那还是个雨天,他没带伞,躲在公司门口角落处。半支膀子早已经被淋透,灰色的西服染成檀木色,枯槁干瘪,像极了此时此刻,他憋了一瓮情绪的心。待到下午,雨势渐小,灰褐色的天空开始放晴,装满东西的箱子被雨水浸湿了一角,他哆哆嗦嗦,神志已有些模糊,嘴唇惨白,可能是因为寒冷,他满是胡茬的下把渐渐泛起无数粒小疙瘩,惶恐不安。
雨彻底停了,他撑着快要瘫成泥的身体缓慢走回家。,摸了摸额,有股躁动的温热几欲挣脱出皮下组织中纤细的血管。好像是发烧了,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里仿佛融入碎裂的冰渣,一些小块地飘到下丘脑那里,硌着脑仁疼;还有一些块大的往下沉,沉在那蜿蜒的肠子中,棱角粗砺,蛮横地撞破柔软的肠腔内壁,血水涌入里面,慢慢往上涨去。他只觉得,整个喉咙里沤着腥甜的水状混合物,像是涨潮的三峡大坝,势不可挡地淹没堤坝。
回到家,却发现女神正襟危坐在客厅里,看样子是恭候他多时了。他走过,就看到赫然躺在桌子上那一摞触目惊心的白纸黑字,深吸一口气,缩在坚硬的凳子上勉强把面前那些A4纸尽数填完。完毕后,女神心满意足地把它们撞进文件夹中,不等她说话,他蹭地站起来,发疯似得往外跑去。
那样子,真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外面深秋时节的晚风猎猎招展,他跑到结婚前租的那间房子里,在结满蜘蛛网与灰尘丛生的毛坯房中喘着粗气。
他仿佛对这件房子郁结着莫名其面的情感,甚至在女神金碧辉煌的豪宅里都前所未有的感觉。这里虽然破,好像炮火连天过后的断壁残垣,但却是完完整整属于他的。结婚后这么对年,他唯一的积蓄都交给了挥金如土的房东老女人那里,那个女房东,无儿无女,早年丧偶至今,靠着以心疾过逝的丈夫留下的遗产活在现在,就在前不久,他收到房东的噩耗,晚上过街没注意,被疾驰而过的卡车碾在轮胎下,当场死亡。他听后,觉得这世间多的是离别,少的是重逢。
之后,他仿佛化身成一条真正的狗,整天窝在冰冷的毛坯房中,浑身赤裸,肌肤上的毛发一天比一天长得迅猛。白天来临的时候,他不敢出去,害怕大街之上,车水马龙,人影瞳瞳。一周后,他的骨架越来越狭窄了,窄成一个板凳般大小,浑身生长出细长的棕色毛发,尻股末端兀自顶出一条尾巴来,他的嘴变尖,四肢短短的,杵在地上,鼻子浓黑圆滚,两扇蕨叶般的耳朵沉重地垂下来,他无法说话了,张开嘴,汪汪汪。
他真成了一条狗了。
在他成为狗之后的日子中,他从那件潮湿的毛坯房跑了出来,与这个城市里无数条流浪狗一样,靠翻垃圾堆为生,以天为被,以地为枕。他在外流浪数月,几乎忘却了从前自己是个人,渐渐的,流离失所,饮风露宿。
某天他途经自己以前工作的那栋高楼大厦,可他已经忘却了,睁着眸子仰望着正在施工的建设作业,带着暗淡荧光黄帽的包工头不可一世地挺着啤酒肚,周遭的驼背工人卖力地工作,风沙四起,呛得他眼角晶莹湿润。一位熟稔的中年男人声势力竭拽着包工头,口中呢喃着什么,如泣如诉。那是他曾经的老板,也是老丈人,自他被裁员后,公司日益亏损,经常出现触目惊心的赤字,那时还是金融风暴猖狂之际,不少根基不稳的上司公司一夜坍塌,他从偌大商业帝国的领头羊瞬间沦落为50多岁的糟老头。他心里一股火,烧得他日夜疯癫,满嘴胡话。这不,他好几次来到这里,跟工人说他的发家史,抓着包工头哭诉自己曾经多么富有,可惜,世事无常,转眼风云巨变。
他离开施工现场,路过一家老式便利店,碰巧,一个漂亮女人浑身淤青地被打了出来,里面是一个满脸桀骜的男子,叼着烟,烟雾缭绕,嘴里好像嚷嚷着什么,可他听不懂。那女人曾是他艳慕许久的女神,自他们离婚那天开始,当天晚上,她便急不可耐地与情人幽会。没过多久,父亲的公司破产,她也从富家千金跌落成一无所有的市井妇女,情人脾气日渐乖戾,对她也非打即骂,她那不知道是谁的种的儿子因为总是寻滋闹事,被关押在少年看管所里。
无奈,她靠着以前的积蓄盘下一家便利店,可挣得那点钱还不够情人打一圈麻将的呢。
曾经的女神,现在落魄得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可这一切,他全然不知。
当他遛跑到车站时,迎面是一对老夫妻,50多岁,男的驼背脚跛,女的满脸病容,他们互相搀扶着,路过一个行人便抓着衣角,问些什么。这对老夫妻便是他的爸妈,他有好多年没回家看爸妈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人虽然嘴上叨唠,可心里挂念远在万里给别人做牛做马的儿子,不放心,就来了。刚下车,给儿子打电话,发现关机,老人心急如焚,去了当地派出所,警察帮了几次无果,便撒手不管了。两个老人在大街上游荡,逢人就问,有没有人见过儿子的。
可这些,已经是狗的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晚上,他突然回到以前曾经租过毛坯房中。因为这是一栋老楼,几乎所有人家都搬走了,剩下也只是住在顶楼的他。他进以后,发现卧室的床上蜷缩一只母狗,静谧哀伤,抖动着的睫毛在月光下显得楚楚可怜。他从她身上嗅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气息,甚是好奇,便蹦到身边,爬下来。他的爪子颤抖着搭在她均匀起伏的身体上,她没有抗拒,睁着黑曜石般的眸子好奇地盯着他,鼻子小心翼翼地嗅着,张开嘴,潮热的舌头舔在他细长的颊上,像是一朵水生植物缓慢绽放,湿漉漉,热滚滚。
那一夜,他们相拥而眠,他睡得很香,也很沉,甚至做了一场旖旎的梦。在梦里,繁花似锦,蜂蝶缭绕,阳光温柔恰似一江冰雪初融的春水在料峭寒风地爱抚下潺湲地流过,岸边杨柳依旧,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浑身赤裸地躺在一片氤氲中,身边是一位静谧沉睡的女孩,抖动着的细长睫毛在阳光下显得俏皮可爱。他简直看痴了,身体里一颗老态龙钟的心脏此时也开始有了复苏的迹象,砰砰砰,心在跳,血在烧,烧得他头顶之上的艳阳倏地变成漫天的晚霞,晚风撩人像是温吞的拳头般打在他的身体里,彻底地,酥软了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
这是他半生中仅有的悸动。都说爱不是所有,但他却觉得爱是所有的开始。他痴痴地看着仍然沉睡的女孩,忽然,女孩醒了,朦胧的睡眼缓缓睁开,晚霞贪婪地吻遍她全身每一寸肌肤。
而她仅仅是看了他一眼,梦便醒了。
他醒了,却发现面前赫然是一个女孩,圆睁妙目,再看看,自己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以一个人的形态。
不可思议,他努力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这时女孩不住地朝他笑,笑得外面的晨曦都变得和蔼可亲了起来。
他刚想说话,女孩却捂住他的嘴,竖起食指摆出嘘的姿态。他恍然大悟,过去已成淤泥,就不要再回头了。
他也跟着笑起来,心里此时此刻长满了幸福的孢子,不断增值与肿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撑满他整个鲜活的身体。
而她,仅仅是对他笑了一下,他便觉得,自己不再是一条孤独的狗了。
49 痒
1
江驿喜欢霍嫣,偷偷地那种,可他不敢告诉霍嫣心中所想,他怕吓坏了这个内敛而羞涩的小姑娘。
第一次看到霍嫣是在新生报到的时候,那时正值仲夏的尾巴,太阳尚未褪去凶狠毒辣,霍嫣穿着印有淡蓝色碎花的长裙子静竖在讲台前,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江驿炯炯地注视着前面那个恬静的女同学,长发如瀑,眉眼清秀,肩胛瘦削,不经意微笑时眼眸弯弯。江驿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神总是飘忽不定,时不时飘向前面霍嫣的身上,心里顿时绷紧一根弦,每偷看她一眼,那根弦就紧一寸,霍嫣偶有回头望向江驿这边,他便扭头望着窗外,天空湛蓝如洗,白云翻涌缱绻,电线杆上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个不停,夏末秋未至,蝉鸣凄婉,微风尺幅,江驿心里那根弦上的琼露瞬间被掠尽。
2
不知道怎样,梁天的身影总是在宋怀的脑海中浮现起来,像是一小撮磷火,虽然光焰微弱,但持续燃烧着。宋怀时常偷看梁天,他的眉毛浓烈,斜飞入鬓,眼睛大若铜铃,颧骨高高隆起,棱角分明,轮廓细致,像极了美少女战士里面的夜礼服假面。
梁天是宋怀他们班里的坏小子,每天早上来班里第一件事就把书包丢给不幸成为他同桌的宋怀,宋怀也是任劳任怨,每天不光要把自己作业写完,还要帮梁天写完。宋怀起初也是狠得咬牙切齿,可拿梁天没办法,每当宋怀被气得直跺脚掩面大哭的时候,梁天就会逗宋怀笑,宋怀不应,梁天就低声唱歌。
几经相处之后,宋怀似乎对梁天的恶作剧产生抗体,不会被他得蛮横不讲理给气得心潮澎湃了,渐渐的,宋怀发现自己脑子里面总是奔跑着一个少年,少年踏着风,逆着夕阳。他的脸上缀着坏坏的笑容,风从少年的身上拂过,霞光笼罩着他的身体,然后夕阳逐渐隐没在远处巍峨的山峰里,光芒一点一点从少年身上淡出,像是一行一行被书写进十四行情诗里的片语,光芒掠尽,片语成诗。
少年便是梁天,也是宋怀心里那片密密麻麻情诗里的韵脚。
3
高二那年,文理分班,霍嫣进入了文科,而江驿也跟着进入了文科。在文科班第一次上课的时候,霍嫣不经意间瞥见坐在角落处的江驿嘴里斜叼着笔,望着窗外,窗外不再是明媚璀璨的夏日了。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冬天,外面下着雪,雪花簌簌下坠,落在宽阔的地面上凝成一层冰。江驿瞳孔倾斜,瞥向仍然坐在第一排的霍嫣,只见她歪着脑袋看着自己,霎时,心里的温顺麋鹿慌张乱窜,撞在江驿柔软的心房内壁上。
那一刻,江驿心跳如雷,狂躁的噗咚声回荡在身体里,荡出回音,钻进江驿的耳朵里。霍嫣若无其事的回过头,像是没有看到江驿那般。留给自己黢黑长发的霍嫣一如既往地认真听课,黑板上板书整饬而夺目,老师慷慨激昂着讲课。可躲在教室末尾的江驿无心听讲,脑海里随着霍嫣转身的一刹那沦为死海,惊不起波澜。他有点讨厌自己的胆怯与懦弱,如果刚刚若是能挥手示意,那自己算是给霍嫣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了。
下课铃声响了,江驿壮着胆子来到霍嫣桌位前,低声细语,面露笑容,竭尽全力摆出一副温润谦彬的模样,向她接笔记,结果出乎江驿所想的顺畅,霍嫣冲他莞尔一笑,手一伸,整齐的笔记落在他的手中。
江驿呆住了,心里那只惶恐的麋鹿顶着坚硬的角摩挲着心房内壁,呼吸急促,想要说的话如鲠在喉,霍嫣弯着眼眸,像是弦月般皎洁,注视着江驿。半晌,江驿回过神来,此时同学们蜂拥回到座位上,铃声刺耳地想起,他匆忙丢下句谢谢落荒而逃。
回到座位后,打开霍嫣的笔记,整饬的字迹映入眼帘,江驿用手轻轻抚摸带有芬芳香气的纸张,眼睛盯着上面漂亮的字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漂浮着霍嫣俏脸,她的眉似远山,眼如弦月,嘴角微微咧起,从红滟滟的唇里,从齿缝间发出笑声,清泉涑石,犹如天籁。
4
跟梁天整整一年相处下来,宋怀已经明确自己是喜欢梁天的,这种喜欢不是追星那样的痴狂与炙热,而是首鼠两端,犹豫不决的那种。离太近怕尴尬,离太远又怕陌生,她每次看到梁天大摇大摆地进入班级,坐在身边时,心里瞬间被一股莫名的安全塞得满满的,随着相处的时间变长,心里是胀的,是满的,像是被灌入水银般,沉甸甸的,但却说不出来的异常充实。
宋怀看梁天时的眼神含着脉脉得情愫,她好像拥抱面前这个跟美少女走散了的夜礼服假面,把他揉进自己饱含少女温情的怀中,融化掉。
可宋怀不敢说出口,全学校追求梁天的女生如过江之鲫,而自己在梁天这里充其量算一个帮他手写作业的好机器人,哪里有什么胆量理直气壮对梁天说喜欢呢?
梁天总是打篮球,无论课上还是课下,老师管不住混世魔王梁天,就任凭他,而梁天也不扰乱其他人,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偷跑出去在操场上打篮球。几次,宋怀站在窗户旁偷偷凝视着篮球架下矫健如飞的梁天,看他潇洒带球过人的飒爽英姿,看他脸上摇曳着坏坏的笑容,看他松垮垮的白色球衣迎风飘荡,看他额头上的汗珠像钻石般缀满全身。
梁天就是这么无时无刻不再挑逗着宋怀敏感的神经与心弦,他有着帅气的脸庞和坏坏的笑容,像个每个花季少女梦中绽放的那样;他经常欺负宋怀,让她帮自己写作业;经常揪着宋怀荡在背脊上的马尾摇来摇去;气哭宋怀就变着法子地哄她,或是深情歌唱,或是嘻哈搞怪,仿佛宋怀的青春被梁天抓住了小尾巴般,任凭他折腾,而宋怀的心湖被梁天不经意间的小小举动泛起了涟漪,一圈又一圈,荡在心里,晕满全身。
夜晚辗转难入眠时,宋怀就会把梁天写进日记里,写他今天的一举一动,写自己想要对他诉说却又耻于口的话。绵绵情丝,顿入泉涌般倾沛全身,宋怀笔耕了万千亩关于梁天的田地,在万千个不眠的夜里抒写着自己少女情怀,如诗般华美隽永,。甚至有些时候,宋怀会幻想着梁天某天开窍,牵起自己的手,挽着自己的腰,在长街如风的夜晚尽情索吻着自己。
一想到这里,宋怀就会狠狠地掐自己一把,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然后拍拍绯红的脸颊,盖紧笔帽,合上日记,关上台灯,带着对梁天毫无羞耻的幻想沉沉入睡。
5
那时流行一个词汇,女神,说的是那些既有外表又有内在的女孩子,她们知性典雅,落落大方,从来不缺乏追求者,像是被人顶礼膜拜的自由女神像般。
霍嫣是女神,至少江驿是这么认为的。自从那次借笔记后,两个人稍有接触,江驿是个木讷的大男孩,每次看到霍嫣偶然间投来的目光就会本能地躲避,他把对霍嫣那种单纯的喜欢藏在心里,至于口中,他不敢,他怕霍嫣尴尬,怕从此以后连借笔记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江驿总是上课的时候偷看着遥坐在第一排的霍嫣,看她认真听讲时可爱的模样,看她侧脸浅浅缀起的柔软笑靥,甚至有时候,江驿心里会发了疯般地想,好像一把抱紧霍嫣,让她感受到自己身体里那狂乱的心跳。
想着想着,江驿再也无法忍受这份煎熬了,他扯下一张纸,上面写着稚嫩的告白语,我喜欢你,叠了又叠,折了又折,然后隔着万重人山传过去。江驿没有署名,像是一封语焉不详的情书,漂洋过海给她,只是想告诉霍嫣,这个班级里有个人喜欢着她。
就在江驿望眼欲穿的时候,班主任一把从某位同学手中抢过来,江驿当时心一下子被吊在嗓子处,脑海里面风起云涌,不送思考。班主任打开那张纸,大声念出上面的内容,然后厉声呵斥着,问是谁写的,一时间教室里变得缄默起来,大家议论纷纷,终于顺着同学的目光班主任聚焦到江驿身上,江驿被叫起来,面红耳赤,提心吊胆,像个被发现了的小偷般。班主任严厉的质问下,江驿始终咬紧牙关,关于心里对霍嫣想要说的话尽数被掩于心底,底下同学们说笑着,江驿慌乱紧张着,眸子偷偷瞥着霍嫣,她没有回头,连一个表情都没有,只留给江驿一个不知道望了多少眼的后脑勺。
班主任见江驿不动声色地杵在那里,就罚他在走廊外面站着。偷偷松了一口气的江驿低着头,慢慢挪动步子,走出教室。不经意间路过霍嫣时,江驿斜着眼睛,小心地看了霍嫣一眼,突然发现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也在望向他,江驿慌张加快步伐,扭头回避着霍嫣的目光,佯装成不在乎,几近小跑着出去。那时,江驿多么希望霍嫣能懂,一个总是特意回避你目光的人是有多么喜欢你。
6
为了抓住梁天的眼球,宋怀参加了学校举办的歌舞活动,表演项目是自弹自唱,宋怀认为像梁天那样风一样的男生应该喜欢吉他,很是庆幸自己会弹得一手拿得出去的吉他,为此她一有机会就拼命地联系。高二下学期的课程紧张而繁重,宋怀在不耽误课程的前提下牺牲一切可以休息的课余时间,中午午休跑出去,在空荡荡的厕所里联系发声,晚上回家完成作业后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弹吉他,甚至半夜一二点的时候,宋怀仍旧不倦地练习弹吉他,她把自己全身心地耽溺于这场暗无天日的暗恋中,心里时常荡漾着含苞待放的盎然春意,在感觉稍有疲惫的时候,梁天就会化作在她脑海里涤荡的独木舟,不管如何波涛汹涌,宋怀笃信着这支小舟终有一天会乘风破浪驶向岸边的。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个月,学校很重视这次活动,不仅是弘扬校文化,更是为了给即将步入高三的莘莘学子们放松身心。临近活动的前几天,宋怀手指肚上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掌心时常痛,如锥刺骨般,可是她都不怕,这些不为梁天所知的细枝末节,宋怀也不曾委屈,因为她知道暗恋是一场中途介入的电影,永远不知道哪里是开头,不知道结局为什么是那样。
活动那天傍晚,宋怀斜挎着吉他,脸上化着淡淡的妆,静坐在后台。那时,她听得见前台蜂乱嘈杂的人群,心里有点彷徨,宋怀早就暗自决定今晚活动结束后就跟梁天表白,不管结局是怎样悲壮凄凉,她都要为这场暗无天日的单恋画上句号。
到了自弹自唱的时候,宋怀深吸了一口气,站在舞台上,配乐缓缓响起,宋怀的歌声如约而至,头上摇晃的舞台灯管光怪陆离,照耀在台底下跟着节拍挥舞荧光棒的同学们,让台上的宋怀有了万人空巷演唱会的感觉,可惜她没办法享受着这一切喧嚣之中的惬意,宋怀的目光化作雷达,在台底下寻觅着梁天的身影。终于,在一个斜后排的角落里,宋怀目睹到梁天正和一个锥子脸大众美女有说有笑着,她突然有种如临大敌般惊恐感,这样隐秘的暗无天日也快迎来了耀眼白昼,那一幕就像走马灯般一闪而过,宋怀身体略微摇晃一下,灯光不偏不倚地扎进她的眼睛里,恍恍惚惚中闭上眼,流下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心里那种被灌满被充胀的感觉一下子乍破了,没了盔甲裸露出了软肋。
台下的掌声如潮般澎湃至极,宋怀透过眼眶里溢满的泪水,望向黑压压地底下,心如死灰,眼灭飞天。
歌声依旧,只是宋怀这场虚张声势的暗恋提前落下了帷幕,如同默剧般,开始时无声,落幕时也是无声。
“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里,我最喜欢你”
宋怀唱了一首张悬的《喜欢》,她隐忍着,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台后面,一言不发地把吉他装在箱子里,关上箱子的瞬间,她的青春也跟着装进了箱子里。从那之后,宋怀再也没有碰过吉他,也没有跟别人说起高中时候的事,关于梁天的回忆,都在她的心里烂成淤泥,说不出口。
7
霍嫣仍旧是年级前几名的有力竞争者,而江驿却是年级后面万年不变的冷板凳人员。这样如天堑般的鸿沟让江驿更是无法将喜欢诉说给霍嫣听,他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到霍嫣。高考将至,也是夏日炎炎,外面下着火,白云慵懒,柳条无精打采垂挂着,蝉鸣声聒噪冗长,似乎风也变得黏稠无力起来。
高三末,某个放学的傍晚,晚霞西渡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江驿背着书包懒洋洋地往家走,在拐角处的路口处,江驿忽然感觉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回眸定睛,却是霍嫣在喜笑言言地望着他。
“原来你家也是住在这附近啊?”少女俏皮地蹦哒到他的面前,嘻笑着,此时,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长发上,光线慵懒怡人,镀金在霍嫣几绺头发上,似乎这平淡无奇的放学时光也因为她而变得流光溢彩起来。
江驿木讷地嗯啊作答,和霍嫣并排走。他心里此时涌起万千涛浪,拍打着江驿,血液凝固了,大脑因为异常地兴奋也无法思考了,仿佛置身于一个妙不可言的梦境中。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两人相互缄默着走了一小段距离,在路过一家别墅时,霍嫣停下身来,侧过身子,说自己到家了。
江驿笨拙地嗯了下,目送着霍嫣在一片昳丽的光芒中逐渐隐没,待到霍嫣的身形完全消失,江驿环视四周,四面是碧色氤氲的爬山虎叠满着高大围墙,门栏杆上沾满着斑斑锈迹,上面缠绕着开得正是鲜艳的牵牛花,底下铺着青石板的砖,丰茂的苜蓿迤逦如浪,蔓延到台阶处,傍晚的阳光已经把霍嫣家的大庭院抚摸得光滑细致。江驿看痴了,半晌才回过神,走回家去。
往后的一二个月,每个阳光漆满整个西边半天的傍晚,江驿总是能碰到霍嫣,而霍嫣对他有说有笑的,像是个熟稔多年的故友,彼此有说不完的故事。
高考过去后的一个周末,江驿把霍嫣约出来,又是一个晚霞飞舞的金色傍晚,两个人徜徉在长街上,彼此沉默着,街旁的梧桐树欣欣向荣,马路上川流的车辆疾驰而过,晚风像耳语般撩人。
江驿没有问霍嫣考的怎样,况且这样的问题不言而喻,他知道最后一个暑假一过,大家都各奔东西,天各一方,纵然心里有些未说出口的话也只能沤在心里成为淤泥。
“霍嫣,等一下,我,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脸颊羞红的江驿终于鼓足勇气了。
霍嫣转过身,背对着苜蓿成海的庭院,清秀的脸庞涌出盈盈笑意,她审视面前这个过于紧张的男生。浓眉大眼,睫毛细长弯曲着,五官说不出的爽朗舒心,他不笑时像挺拔的白杨树,笑的时候右侧脸颊缀着酒窝,盛满着阳光。
她撇撇嘴,似有埋怨,但眉间处漾着喜悦,望着笨拙的江驿噗嗤一笑。
江驿看她笑个不停,有些尴尬,同时心里胀胀的,氢气球般地悬在嗓子处:“那个,霍嫣,其实我。。。”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霍嫣伸手堵住江驿的嘴,竖起食指放在自己的唇边,轻声嘘道:“嘘,你听,有只猫在叫着。”
江驿错愕地看着霍嫣指着他的胸口,金灿灿的光芒沐在霍嫣身上,她的声音如狎昵的晚风钻进自己的耳朵里,长驱直入到五脏六腑,撩拨着江驿的心弦。
夏末秋未至,人约黄昏后,蝉鸣渐逝,晚风轻薄,江驿恍然大悟般笑了出来,此时他的心里痒痒的,如同浇了蜜蜡般。
8
“嘘,你听,有只猫在叫。”
电影在女主角的这句话款款落下帷幕,大屏幕翻然变成白色,人群陆续起身走出电影院,周边四角的灯突然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座位上泣不成声的宋怀身上,她并不是被电影里江驿与霍嫣唯美的暗恋而悸动,而是宋怀想起了很多年前,跟江驿颇为相似的自己,曾也孤独暗恋过的梁天。
“你怎么了?这种老掉牙的电影都能让你落泪?”旁边刚刚睡醒的丈夫刘政抻个懒腰打趣道。
吉他装进盒子里面的很多年后,宋怀再也没有看见梁天,仿佛这个叫做梁天的陌上少年在她脑海中成为岸边忽然飘过的一片叶子,偶有点水之迹,却被风吹散。高中毕业,至工作,宋怀都是孑然一人,虽然也有追求者,但她再也没有当初在梁天身上有过那种的感觉,随着身心逐渐趋于成熟,那样蜻蜓点水般的感觉越来越浅,梁天的故事她没有跟别人说起过,就连现在成为她丈夫的刘政也没提起过,就好像梁天是她嘴中一块被连根拔起的龋齿般,不舔时痒,舔时痛,总之怎样都是不对的,连宋怀都不知道,自己刚才回忆起梁天时,是什么表情,沉默还是隐忍,是痛苦还是释怀。
丈夫刘政是个普通的程序员,早九晚五的标准上班族,没有花美男梁天般的面容,也没有唱歌动情的嗓子,他是那么的平凡,平凡到人山人海中都不会发现。和刘政认识,是在闺蜜的婚宴上,那时宋怀看着自己盛装出席的闺蜜在台上五光十色的,心里就痒,像猫挠。当时刘政就站在她旁边,隐约说出一句“好想恋爱,好想结婚啊!”,宋怀看了刘政一眼,心里却莫名的悸动,被人猜到心思的那种,可这种感觉也只是一闪而过。
而后,刘政便开始追求宋怀,整整追了三年,宋怀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感动了,终于在一个大雪封门的凛冽冬天答应了执着的刘政。
今天是两人结婚三周年,刘政带宋怀来电影院看电影,已经三十岁的宋怀对这种给初中生看的片子嗤之以鼻,可当周遭灯光熄灭,当乳白色的大屏幕浮现起画面时,宋怀心里就惊涛骇浪了。
一直在她心里梗着一桩心事,感动是不是爱?
江驿与霍嫣的唯美暗恋娓娓而来时,刘政睡觉了,因为他昨天加班了一宿,今天为给宋怀过周年请假过来的,这一点宋怀很是感动,结婚三年,刘政始终温柔地对她好,一千天如一日地包容着有时会冷暴力的宋怀,点点滴滴,宋怀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梁天来,越是想起他便越是看不顺刘政的好,有时会为自己当年对梁天的一桩良苦用心打抱不平,凭什么他不喜欢自己,凭什么他要跟别的女孩子厮混在一起?
电影的结尾,江驿终于得到了霍嫣的芳心,虽然表现得很是隐晦,但是宋怀看到那里却哽咽了出来,心里关于梁天的一切都化作泪水流出来,恍然大悟,爱有千万种,感动是其中最温情地一种。
以前宋怀看书看到一句话,书上说,这世界能够让人移情别恋的不是蛊毒也不是情药,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人长年累月滴水石穿的柔情。她忽然觉得刘政也挺好的,夜礼服假面固然美好,可那都是漫画家画出来的,不真实,太模糊,还是自己的普通人丈夫更贴心些。宋怀觉得自己已经三十岁了,但还是有着一颗尚未老去的鲜活少女心,也可以学一下电影里的霍嫣,表达心迹。
“嘘,你别说话,快听,有只猫在叫。”
“什么?”
刘政错愕的样子在宋怀的眼眸中化成一滩醇香奶油,滴在心上,甜遍全身。
50 瓦斯
1.
阿正走的时候很匆忙,什么都没带上,甚至连都宋怀忘记了,家里顿时变得凄清,像荒芜的坟地里长满了野草。她经常会梦到阿正,在梦里,宋怀站在窗户旁,目睹了他从黑色宝马车里出来,车中是个美得无情无义的女人,黄昏把一切晕得迷离,她看不见阿正脸上的表情,却看得清那女人满脸的耀武扬威与挑衅,宋怀刚想大声呼喊,阿正转过头,对她说了什么,然后梦就醒了。
真是个诡异的梦。
宋怀有惊无恐,梦都是反的,她这样安慰自己。阿正走了三天,宋怀每天晚上都会重复这样的梦,她不知道为什么阿正会突然消失,总觉得记忆里少了什么,可又想不起来。朋友几次三番来她家,劝宋怀想开点,阿正不会不要她的,也许是他因工出差没来得及告诉罢了。
可思念就像月光,夜一到,无论藏在哪里,都会被笼罩。
阿正走的时候很匆忙,门都没有锁,鞋柜上堆积着满是鞋油味道的皮鞋,客厅狼藉一片,床上纷纭着各种他曾经穿过的衣服,特别显眼的那件白衬衫是结婚三周年那天,宋怀送给他,她还记得当时阿正开心得跟个幼稚园里分到糖果的孩子。
可如今,偌大的房子里,就只剩宋怀和回忆相依为命。
她还记得,阿正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亲昵地抱着宋怀,说明天给她个惊喜,当时宋怀的心里被幸福充了氢气,差点飘出房子。宋怀以为他快要忘了结婚四周年,可他没有,甚至那天晚上搂着她睡觉的时候,比任何时候还要用力。那晚阿正反复说梦话,说不要失去她,宋怀被他的呓语所惊醒。
这是阿正临走前一天的凌晨三点钟,窗外一月皎洁,月光清冷从遥远的星空跋涉而来,栖在宋怀的眸子上,她宠溺地望着眉头紧锁的他,目光所及皆是温柔。
在她的生命里,阿正从未缺席过,他们是青梅竹马,幼稚园,小学初高中,大学都被命运绑在一起,似乎是上帝设计好了的,注定要在一起的,可宋怀没想到,曾经无数次梦中呓语说不想失去她的阿正,终于还是走了,那么匆忙,像是午夜最后一班公交车从宋怀无助的目光中疾驰而过,狂飙的风中满是他的味道。
2
阿正走的时候很匆忙,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没有,不知情的她那天欢欣雀跃地在公司里卖力工作着。
作为一个幸福的女人,宋怀备受同事们艳羡的目光,天真的她还想着昨天晚上他口中的惊喜。每次过情人节,阿正都会送给她礼物,不管大小,不管贵贱,只要宋怀喜欢,阿正都会想尽办法给买来,每每接到他的礼物,她都有一种天底下最幸福女人的错觉,恩,就是错觉,被蒙在鼓里的宋怀在下班的路上还在想着晚上做什么给他吃,做他最爱吃的松鼠鳜鱼,还是做温馨浪漫的黑椒牛排。
拥挤的地铁里人山人海,摇摇晃晃,她满是幸福感的心,似波浪在荡漾着。
回到家, 她却发现门竟然开着,鞋柜上乱七八糟着他的皮鞋,那些皮鞋都是宋怀给他买的,她曾经想让阿正成为自己想象中的模样,鲜衣怒马,像每一个为了家庭匍匐在事业前线的大男人一样,顶天立地,可他没如宋怀所愿。
阿正喜欢画画,非常喜欢,宋怀依稀还记得小时候他的美术成绩总是班级第一,作业本,桌布,甚至是校服上,都是他信手捏来的精致涂鸦。高考的那年宋怀偷偷把志愿表改了,阿正没有去上想去的美术学院,那时的她不懂什么叫做自私,只知道生命里不能没有他,他要是走了,自己怎么办?
落榜的那天阿正和宋怀大吵了一架,他们生命里第一次争吵,他脾气执拗,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非要去美术学院,第二天瞒着宋怀偷偷报了复读的学校。后来,她才知道了复读的消息也是气得不打一处来,无奈,他脾气从小就这样,谁也阻拦不了,整个高考过后的夏天成了宋怀潮湿阴冷的雨季,过了这个夏天,彼此就要各奔东西,可宋怀不想没有他,但复读一年对她来说太过煎熬,况且这次考得很不错,不想浪费这个机会。可人生就这么吝啬,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宋怀犹豫着,但每次见到阿正的时候,看到他画画时脸上的雀跃,心里就愈发地笃定。终于,上大学的前一周,宋怀跟家里说要去复读,家里不同意,她哭着闹着把自己锁屋里绝食相逼,父母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第二年,又是高考时,阿正成功地考上了做梦都想去的美术学院,而她呢?为了自己所谓的爱情放弃了理想,心甘情愿地也考入美术学院。那个夏天格外的明媚,也是宋怀为数不多的珍贵回忆,她和阿正去了鼓浪屿远行,在月满时分的海滩上,他们肩并肩依偎在巨大礁石上,仲夏早已经把咸湿的潮水煲得温热腾腾,宋怀的脚踝裸露在满是风的空气中,遥远的海平线隐隐约约,海浪翻涌着,此起彼伏,涨潮般没过,有一种被包裹的舒适感贴着她的脚窜了上来。阿正在她旁边画着画,画天上晕得泛黄的月亮,画夜幕上缀满钻石的星辰,画汹涌拍打礁石的潮汐,画月下温婉可人的她。
那是宋怀一生最美好的画面,可她为了阿正,苟且自己的生活,不知谁曾说过,生活不只是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她不信这个,因为他不是平仄押韵的诗,更不是虚无缥缈的远方,只是她头上发夹里一枚黝亮的黑曜石,点缀着生命里每一轮春夏秋冬。
3
阿正走的很匆忙,连散落在地板上的白衬衫都没来得及带走。
在宋怀的记忆里,阿正对白色有着近乎令人发指的钟情,白衬衫,白鞋,甚至是白裤子,都成了他大学里的个人标签,一提到白,大家总会想起他来,那个喜欢画白云穿着白衣服的男生。在大学里,因为是艺术院校的缘故,里面的漂亮女生很多,而他又是那种长相白净身材颀长的小男生,当时追阿正的女生很多,可他成天往画室里钻,正经课也不上,按照他的话来说,死读书的孩子没出息,宋怀气他,说死画画的孩子更没出息。大二那年,学校举办一次小型画展,阿正听到后兴高采烈,好几天不出画室,宋怀给他送几回饭,他就吃几次,不送他就在画室里啃得精神食粮,宋怀生气又好笑,但她就是爱阿正那股倔强。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宋怀整天陪着他在画室里,看他在洁白的纸张上描摹,勾勒,上色,渲染,她忽然觉得生活一下子变得好枯燥,每天三点一线的生活,心生倦意。
那天是宋怀生日,也是画展的举办日,一群热爱画画的男女生都坐在学校组织的大巴去看展览去了,宋怀带着几个室友在学校附近的小饭店置办了一桌,室友给她买了她最爱吃的草莓果酱蛋糕,送了她喜欢的史迪仔玩偶等等,几个小女生热热闹闹地吃完生日餐,又打车奔到KTV,在狭小的包房里,音浪如岩浆般炽烈迸发着,震耳欲聋。那年,宋怀20岁,正当女人一生中最美好年华的开始,室友为她唱生日歌,宋怀跟着她们参差不齐的歌声蹦蹦跳跳,歌唱到一半,习惯性地看看手机,已经凌晨了,他没有说一句生日快乐,就连一面都懒得给。20岁生日过完了,在回去的路上,宋怀再也忍不住了,蹲在灯光朦胧的马路边上哭得撕心裂肺,这样的爱太辛苦了,跟他的画展相比,自己是那么的不值一提与卑微。
阿正在画展之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功,在全校表彰大会上,他被邀请上台发言,坐在台下的宋怀眼睛死死盯着他,心像被塞进气球里似得,悬在半空中,聚光灯笼罩在他身上,阿正身上的白色西服熠熠生辉,面对这么多的人他显然还是有些紧张,木讷的样子惹得台下哄笑连连,宋怀也跟着紧张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抓在裤子上,就仿佛台上站的不是他,是自己。阿正在台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感谢你,没有你的陪伴我会很孤独。
值了,当时宋怀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得到他的肯定她非常高兴与自豪,这么多年的付出没有白费。这之后的一年她们恢复了以前那样,阿正再也不用整天往画室里钻了,宋怀也不用每次看他作画时脸颊上的阳光由东向西偏移了。
大三的时候,宋怀21岁生日那天,阿正送了她一幅画,她本应该高兴的,可是画中的人并不是她,是别人,她质问阿正这是谁,他说是谁并不重要,画好看就行。须臾之间,他仿佛变得那么生疏,宋怀发呆似得看着他,感觉他们之间横亘着银河,陌生的他像是一颗人造卫星,而自己却是宇宙一颗从未被探索过没有名字的恒星,她和阿正始终隔着几亿光年的距离,至始至终。
21岁的生日,支离破碎,她和阿正的感情似乎出现了断层,摇摇欲坠。大学时代和宋怀关系最好的闺蜜劝很多回,好聚好散,省得苦了自己。可她总是当成耳旁风,那时的宋怀还是有几分姿色的,浓眉大眼瓜子脸,漂亮得跟言情小说里写的无二,追求她的男孩如过江之鲫,而她却把心拴在阿正的身上,可他呢,一门心思花在了作画上面。宋怀似乎有些累了,因为他,那些曾经在生命里显得异彩缤纷的盛景都成了模糊倒退的车窗,是时候找他摊牌了,是留是散,该有个了断了。
离别的笙箫总是在秋天默默响起,阿正就像是夏天里的最后一只蝉,入了秋便会飞走,留下的壳被包裹在公园地上掉落的树叶里,滚到宋怀的脚下,再也没有回忆里那样赤诚惨烈的艳夏了,她和阿正肩并肩坐在鼓浪屿的礁石上,满天星辰,月色平波万里,潮声依旧雄浑辽阔,他在画,而她在画中笑得栩栩如生。
4
阿正走的很匆忙,客厅狼藉一片,都没来得及收拾。
宋怀咽着眼泪默默收拾,抬起头,环顾四周,空调旁边是他最爱的画架,上面蒙着白色的布子,秋天的风像是不羁的浪子,肆无忌惮越过窗台,闯进来,一把撩开画架上的白布,巨大的画架上赫然是那张险些让他们分崩离析的画像,跟宋怀21岁那个支离破碎的生日一样,她问这画中是谁,阿正却说是谁都不重要,后来,宋怀有幸认识了画中的女人,那是他们专业刚来的美术老师,年轻貌美,身上有种文艺青年爱慕的特质,她以为那个女老师是谋杀他们感情的真凶,通过很多人,找到她。
那天傍晚,黄昏美得不像话,宋怀约她到学校的画室里,把和阿正的一切说给她听,说到最后宋怀泣不成声,用近乎卑微的姿态乞求她,那个美术老师刚要说话,阿正破天荒地撞进来,看见她们,他第一反应就是搀扶起宋怀,当时的她心里顿时温热了,看他,却发现他的眼神始终飞向那个美术老师,毕竟是让很多美术院的男生疯狂痴迷的女老师,身上散发着那股知性唯美的气质,如黄昏一样美得不像话。
尽管阿正在她这边,但还是他们分手了。
大四那年,宋怀和阿正各奔东西了,她忽然想起四年前那个夏天,自己为了他毅然决然要复读,与家里为敌,为他读了不喜欢的专业,割舍了自己的梦,然而如今,过去已成覆水,说什么都没用了。
毕业之后,宋怀去了别的城市,选择一份跟自己专业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工作,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摸爬滚打,渐渐地,交了几个男朋友,可都不是她的菜,在来来回回与形形色色的男人打交道相互博弈的途中,她开始觉得自己好寂寞,心里他的份量随着工作这几年早已掉得跟鸿毛般,无足轻重,就当宋怀以为自己快要忘记阿正的时候,老天又让他们不期而遇了。
25岁的生日,在这个城市的她已经有了很多朋友,他们为宋怀组织了一场宴会。
25岁,一个女人快要老去的年纪,她的骑士还在远方披荆斩棘尚未到来,朋友起哄,让宋怀许愿,她在心里虔诚地祈祷,她还是想对他好,还是忘不了阿正。
这几年,她拼命工作,频繁换男友,为了就是把阿正忘掉,纵然他在宋怀心中起轻于鸿毛,可她还是希望在26岁或者27岁,实在不行再晚几年,都可以等,希望他能从远方一路披荆斩棘过来,成熟得像个大人,再也不对画画痴迷了,宋怀在心里想了关于阿正的种种,想来想去,她还是希望他什么都没变,执拗,倔强得像头谁也拉不回来的牛,喜欢白色的衣服,对画画还是那么一往情深,他不用成熟,也不用为自己做出任何改变,他只要一如往常那样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就好。
宋怀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般喜欢阿正,这个问题她从小到大没少考虑,但都无果。世界上并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总之,他就是床头柜里的一小瓶佐克匹隆,陪伴宋怀每一个失眠流离所失的夜晚。
25岁的生日,命里终须有他,当朋友介绍他的时候,宋怀都惊住了,血液像是90度的水,将沸未沸,发着低烧,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内在早已暗流涌动。
他成熟了,一头为艺术所留的长发早已剪成干净利落的平头,脚下的皮鞋铮铮发亮,他的身上没有了以前作画时沾染上的涂料味,宋怀险些被他身上的古龙水迷倒。一别几年,他早已经脱离了当初的模样,他伸手,彬彬有礼,谈吐幽默风趣,一身西服穿的整饬富有冲击力,像是好莱坞老电影里那些上流社会的绅士,一出场舞台上的聚光灯都罩在他身上。
生日那天,她感谢老天在策马啸西风的几年过后,又重新认识了阿正,不知情的朋友们以为他们一见钟情,双双坠入爱河,只有宋怀和他知道,这是旧爱复燃,带着飞蛾扑火的不顾一切冲进这场死灰复燃的大火中。
没过多久,阿正辞去了在国企高层的工作,利用这几年东奔西波而来的积蓄开一家画室,而宋怀也因为业绩优秀,鱼跃龙门,升职加薪,人生幸福的巅峰已经接近了。
她和阿正的感情比以前更加牢固,宛如金汤城池,他仍旧喜欢画画,但对宋怀的热情有增无减,时常带着她去画室参观,去外出旅游。一时间,他们俨然成了圈子里公认的模范情侣,就差鲜花戒指红毯一生相许了。宋怀也经常在半夜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所惊醒,做梦都能面含微笑,自从阿正归来的每个季节都是冰消雪融莺飞草长的春天,那段时间,她有种错觉,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在失而复得之后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明媚的春天,在这个春天,他们登记结婚了,以前宋怀听别人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她不想看见阿正和别人合葬在一起,更不想自己变成孤魂野鬼,坟墓就坟墓吧,难道爱情最好的结果不就是用婚姻来盖棺定论的吗?
婚后的生活异常美满,像是回忆里那天美得不像话的黄昏,时常让宋怀目眩神迷。
可别忘了,这个世界所有风靡不可一世的悲剧都是以喜剧开头的。
5
阿正走的很匆忙,地下画室的门都没有锁,要是以前,那地方是她禁足不能进的,里面全是他视为命的宝贝。
有一次,宋怀瞒着他偷偷进去看,里面乱七八糟,涂料味浓重得像是潮水般将她包裹住,那时的她身孕数月,彻底沦为家庭主妇,公司看在她这几年的汗马功劳份上,准带薪休假,可宋怀心里怎能不清楚,那是人情债,终归要还的。
整间画室虽然很大,但是阿正的画架横七竖八地凌乱着,甚至有几幅画还没有竣工就蒙上了厚厚的尘土,宋怀知道,那都是他在上大学时获过奖的画,画山画水画栩栩如生的自己,自己的画像赫然放在画室的正中央,即使表面落满了灰尘,画中的她仍然笑得春暖花开。那是宋怀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就在她遐想连连时,忽然发现角落摆放着一个画架,覆着白布,宋怀小心翼翼走过去,伸手扯掉白布的时候,阿正的咆哮声在耳边激荡着,一切都晚了,她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才好,可看见那幅画时,却想起回忆里那天美得不像话的黄昏,那个画室,那个美术老师。瞬间,宋怀觉得这里就好像放映鬼片的深夜电影院,而她误打误撞买了这场无人购买的午夜廉价票,不知道怎么退出了。
那副画四周镶了金边,很明显,画的主人很爱惜这幅画,特地装裱了一下,覆上玻璃,可在宋怀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触目惊心,更荒唐的是,她仿佛回到了21岁生日那天,她质问阿正,她是谁?而他这一次却说那是缪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人,阿正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痴迷的神色,像是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看到一杯陈年佳酿般不能自已。
宋怀生气了,冲他大喊大叫,那幅画异常刺眼,她愤怒得失去了理智,冲过去想把画架推到。可宋怀从来没想过,他会因为一幅画把自己狠狠挒在身后,宋怀没站稳,一下子摔在地上,只觉得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在一点点消逝。
那时候宋怀怀孕六个月了,日渐隆起的肚子越发圆滚,里面的小生命就像是初夏里的第一只蝉般,带着勃勃生机。阿正意识到什么,呆如木鸡地盯着地上汩汩流淌的血,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才反应过来,回头看了那副画安然无恙之后才来搀着宋怀起来。就是那一刻,宋怀生命最悲伤的时刻。
他手忙脚乱地打120,在去医院的路上,宋怀心如死灰,旧爱复燃烧的只是灰烬而已,并不能带来转机,无论阿正怎样的痛哭流涕,怎样的悔恨自责,她都不说话。
在很小的时候,阿正艺术特质显露的时候,她曾听过别人说过浑身满是艺术细胞的人心里住着一只野兽,当时年少无知的宋怀妄想用爱豢养这只桀骜的野兽,想把它驯服成温顺的猫咪,可她还是太年轻了,这世界上的野兽哪个不咬人?
后来,宋怀痊愈出院了,多亏他的细心陪伴,才好得如此之快。关于那件事彼此只字不提,遗憾的是她无法再生育了,做不成妈妈了,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天大的惩罚,因为这个,阿正总是自责,地下画室他再也不去了,外面的画展交给别人打点,在家疗养身体的期间,他仿佛变了个人,没日没夜的悉心照料宋怀,温柔似水,不再倔强固执。宋怀知道,他只是在赎罪罢了,在很多时候,阿正都会把自己锁在厕所里抽烟,抽完烟就会先哄她睡觉,等宋怀睡熟时,他偷偷穿上衣服,出去,可事实上她并没有睡,站在窗台透过窗帘,看阿正开着车急速飞奔远方,像是一只漏网之鱼从网中逃出来,鱼贯而入至大海。
那一年,宋怀就是这么捱过来的,每一天都目睹了阿正逃离的狼狈与拙劣的伪装,太累了,看着他从执拗变得圆滑,心生凉意。似乎她和阿正之间的导火索就是在那天黄昏埋下的,宋怀不怪他,只怪自己,怪自己笨到从出生到现在每天都会错过末班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狂飙的风中渐渐不再有他的味道,而是一整个街道寂寞如烟的机油味。
6
阿正走的很匆忙,连窗帘都没给拉上就走, 宋怀最讨厌阳光了,所以家里面的窗帘都是密不透风,宛若屏障。
结婚3周年的时候,宋怀怀孕流产不能生育,那一年是她最暗无天日的时光了,好歹,一年后,她身体彻底康复,顺利回公司上班,阿正也不用天天扮演男佣了,他们的生活与未来接壤,得到润色,走向正轨。他的画展风光无限,很快成了当地旅游业的ATM机,而宋怀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事业前景无限蔚蓝,真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彻底灰飞烟灭了。
3周年,哪哪都好,哪哪都顺心如意,阿正不用半夜偷跑出去,她也不用整夜以泪洗面,可是一想到自己不能做妈妈了,宋怀就悲伤。这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就像是肚子上那道被刀剐开的口子,上面密密麻麻缝着细线,当时她虽然被打了麻醉针,却还是感受得到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身体里掏出那团肉的时候,宋怀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菜板,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团肉的柔软与热度,可它却不再属于自己。这是她人生最无能为力的时候,每当宋怀想起来,总会不自觉地抚摸肚子上那道狭长丑陋的疤痕,像是自己过早夭折的孩子一样。
想着想着,外面下起了雨,宋怀跑过去把窗户关上,隔着窗户看到外面雨滴淅淅沥沥,一如那天傍晚,多讨厌的雨天,让她想起了那幅画面。
7
那天,她和阿正结婚的四周年,本应该是幸福美满的一天,可是,下班归来的宋怀正在厨房为他煎牛排。下雨了,她跑过去,想关上窗户,却发现窗外赫然是他,穿着深蓝色的风衣,举着伞,衣领纵然竖得高高的,还是逃不过宋怀为他修炼那么多年的火眼金睛,她看着阿正,想要摇手示意一下他,可他没看见,东张西望,一辆黑色宝马从远方驶过来,跟他那一整年深夜逃离的方向如出一辙,车里下来一个女人,一别多年,她无论妆成什么样,宋怀都准确无误地认出来,那个美术老师,他心目中的缪斯,回忆里美得不像话的黄昏。
瞬间宋怀觉得自己的人生坍塌了,厨房里的平底锅发出滋滋的油炸声,她的心像是锅底的牛排,被阿正无情的切割成大小不均的丑陋样子,扔进锅里,炸得黢黑如炭。
窗外的他们有说有笑着,阿正脸上的表情精彩到宋怀从未见过,她撩上窗帘,心里满是怒火,坐在沙发上百感交集。不一会,阿正拿着钥匙开门进屋,发现宋怀怒不可遏的样子,笑着拥抱着她,可她像个石头一样梗在他怀里,阿正从兜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装着宋怀曾经梦寐以求的星星。是的,跟昨夜说过的一样,他没有忘了结婚四周年, 这枚戒指是她和阿正逛珠宝店时喜欢的那个,当时很贵,她不舍地让阿正买别的款式,他当时都看在眼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宋怀知道她和阿正之间还有着爱意的。
她质问阿正,她是谁,一切仿佛又回到21岁那个诡异生日夜里,年轻的宋怀质问她是谁,其实她心知肚明,只是想要他一个态度而已。时过境迁,当阿正从宋怀嘴里听到她的时候,一切都回不去了,他冷漠地看着宋怀,坐到她旁边,点上烟,身子像是泥一样陷进沙发之中,这几年他太累了,累到今天再也瞒不下去了。
宋怀哭红着眼睛,盯着阿正看,连眼都不眨一下,似乎转瞬即逝之后他就会走。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恨不得把整只肺子都灌满尼古丁,然后长长的吐出烟雾,缭乱在他脸上,那一刻,宋怀惶恐不安,看不到阿正脸上的表情了。许久,久到以为自己快要和他老去的时候,阿正突然开口,说离婚吧,我撑不下去了。
一听这话,宋怀心里马上火了,还是25岁生日那样,她许愿,他什么都不用改变,只需要在她的生命里就好。可阿正要走了,走得还是那么匆忙,这一次,她连午夜最后一班车的机油味都没办法嗅到。
阿正说完连看都不看宋怀,站起来,想走。宋怀慌了,也跟着站起来,拽着他,嘴上喋喋不休,心里七上八下的,她还是爱着阿正的,就仿佛他就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她已经失去一团肉了,清楚那是怎样的疼痛,再也不想失去他了。
可爱如瓦斯,易燃易爆炸,一遇到大火便会炸得粉身碎骨。
结婚四周年的六点钟,每一户家庭最温馨的时刻,而他们却竭斯底里地争吵,像两只难以驯化的野兽,各自用最锋利的角刺向对方,这个曾经朝夕相处了四年的房子倒像是斗兽场,里面尸骨累累,断壁残垣,没有惺惺相惜,只有厮杀。
阿正推搡着她,转身就要走出门口了,情急之下,宋怀抄起厨房的平底锅,砰,他应声倒地,锅里为他精心烹饪的牛排掉在地上,跟她的心一样。
阿正还是离开了她了,走的还是那么匆忙,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没有说。
8
宋怀从回忆中醒过来,窗外已经不下雨了,雨后初晴的样子像是她脸上画的妆。想起来了,她匆忙地跑去地下画室,开门,打开灯,最里面有一间房,是他曾经经常住的地方,那天阿正倒下之后,宋怀把他拖到画室里,她当时以为,把他锁在这间屋子里,就不会离开自己了。宋怀为了伪装出阿正突然消失的证据,把客厅搞的一片狼藉,衣柜里他所有的衣服都扔了出来,然后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没有发现那间屋子,宋怀的朋友来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一切都天衣无缝,完美到连她自己都认为阿正是突然间消失的,跟自己无关。
宋怀进去后,发现阿正直愣愣地躺在地板上,头下涌出的鲜血已经结痂,她抱着阿正僵硬的身体,痛哭流涕,这时楼下忽然响起了警车的鸣笛声,不一会,砰砰砰的敲门声在她耳边响起,宋怀愈发地抱紧硬得如同隔夜面包的他。
终于,她赶上午夜回家的最后一班车了,可上车之后,发现阿正却在相反方向,一辆宝马里,和一个美得不像话的女人纵情拥吻着,而狂飙的风中,却什么也没有。
51 离婚
他准备和妻子离婚,真的,尽管妻子嫁给他把自己熬成了黄脸婆,他也要离。
这就离,他临时取消了会议,从公司开车回家。进屋之后,妻子殷勤地把鞋架上的拖鞋放在他脚边。他穿上拖鞋,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来。
妻子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东忙西。
你今天要吃什么,我给你做。
他回过头看到妻子被这些年的油烟与洗洁精侵蚀的容颜,心里毫无波纹。
这是应该的,男人在外面挣钱,女的在家里做全职太太。
他不会忘记,妻子有多么好,当初追求妻子的人很多,他是其中一个,没钱没势,只有真心一颗,啥用?年轻的他知道没有用,便隔三差五地跑到妻子工作的公司楼下堵她,那时的妻子很漂亮,起初妻子觉得他是个特别的男人,送的礼物实用又很贴心,在坚持了两三年的围剿后,妻子被他成功攻略了。最后一天堵她,他穿着整饬的西服,胸前别着玫瑰花,单膝跪地,拿着钻戒向妻子求婚。当时场景异常温馨,周围的人拍手称赞,还有的人大声呼喊着嫁给他,嫁给他。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妻子流着泪的眼睛是多么好看。
可现在,他想离婚。
离婚吧。
他冲着妻子喊了句。
妻子置若罔闻,仍旧在厨房煮饭。
在两人默默无语的晚餐进行中,他又一次重复了那句毫无人性的话。
离婚吧。
妻子不发一言,低头吃饭,眼泪滴在碗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
离婚!
他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震得妻子身体一哆嗦,靠在椅背上,抬起的头泪水模糊了皱纹。
结婚将近20年,爱情埋葬在平淡生活之下。
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妻子暴雨梨花,似乎脸上得每一条皱纹在哭泣。
没有理由。
他说完起身就走,但是从他外套中滑落下来一张纸。
诊断书,癌。
第二天,他和妻子在民政局结束了他们的婚姻。临别之际,妻子释怀了,哭着紧紧抱住他,说了一大堆感人泪下的话语,他被感动得流泪了。
如果还有可能,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
这是他那天和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离开妻子之后,在车里,他瞬间擦去眼角的泪,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老张啊,谢谢你为我开得那张假癌症诊断书,改天请你喝酒啊。
挂断电话,坐在副驾驶的女秘书妩媚地白了他一眼,他把车子开到一处偏僻的地方,然后拉开裤链,死死摁住女秘书的头。
52 如梦
0
老姚又和妻子吵架了,这是他们结婚以来最后一次争吵。
这阵仗老姚再熟悉不过了,妻子声势力竭地痛诉他的不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玻璃茶几,上面凌乱着纸张还有满是烟头的烟灰缸。老姚窝在沙发里,佝偻着脊梁,鼻梁上架起的眼镜片满是灰屑,他透过瓶底后的镜片注视着面前早已陌生得不成样子的妻子,心里泛着凉。
曾几何时,她是那么的支持自己的,可如今,倒也现实得让老姚无法接受。
妻子是心理医生,在城中心的医院里工作,平日里接触到的病人大多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或是钱多得抑郁症的大老板,接触多了,妻子日益变得市侩圆滑,甚至有几次,老姚在街边看到妻子挽着别的男人穿梭在人群中,可老姚不敢质问妻子,他怕,好怕妻子撕破脸皮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捅咕出去。
这一天跟往常的每一天都一样,仿佛无穷无尽的死循环般。火冒三丈的妻子在老姚面前张牙舞爪着,而他胆战心惊地望着妻子,老姚年轻时的那股冲劲早就没了,被湍急的生活冲蚀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妻子,乞求她骂归骂,不要揪着那件事不依不饶。
妻子肆无忌惮地指着老姚咒骂着,言辞犀利,像是封喉的剑抵在老姚的胸口,说着说着她发了疯似得抄起茶几上那堆纸张,气哼哼地跑到阳台,老姚突然间慌了,那是他的命根子,出版社不识货给退回来的书稿,他跟了过去,但还是慢了一步。
只见漫天飞舞的纸张像是白鸽般,飞向天际,犹如多年前自己本应该飞黄腾达的作家梦。老姚冲过去,双手胡了一把,只抓到一张,那是小说的开头,也是所有事的开头,上面这么写的:
“吴凌头疼欲裂地醒来,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正迟疑之际,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1
吴凌头疼欲裂地醒来,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正迟疑之际,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他起身去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两个警察,吴凌顿时傻住了,额头冒起了汗,心噗咚噗咚跳个不停,警察看他神情异常便问他怎么了,吴凌慌张地摇摇手,故作镇定地关上门。
吴凌很疑惑,同时心里慌得不行,他胆战心惊坐在警察对面,警察冲他笑了笑,立刻认出来了吴凌,那个出过一本小说便风靡全城的青年作家。
警察和吴凌谈了很多关于他小说以及其他的事情,可越是这样漫无目的聊天,就越是让他如坐针毡,心里像是过了电,全身满是酥麻。他暗自地祈祷着,希望他们只是慕名而来,别无他求。
突然间,一个警察开口问,“你最近有没有去过这个地方?”说着就把一张照片递给吴凌。
接过照片,吴凌吓得冷汗直冒,那是他家。
“这是哪里?我没去过这个地方。”吴凌装作不认识,端详了半天,皱着眉回答了警嚓。
“那你看看这个。”另一个警察递过来一条红色的绸带。
吴凌哆哆嗦嗦地捧过那条绸带,噤若寒蝉,他再也撑不下去了,咚的一声,倒在沙发上,回忆如翻江倒海般汹涌而来。
2
老姚重重地倒在沙发上,双手揉搓着已经发红的双眼,此时的他十分低落,妻子突然过来,冷嘲热讽了他几句,老姚便忍不下去了,站起来扯着脖子咆哮着。
这是他第一次冲妻子发火,从结婚以来,老姚一直充当着妻子的受气包,无论她说什么,甚至她或明或暗干些什么不堪入目的勾当,自己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老姚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虽然不反抗,但不并不代表自己是个软柿子,不明是非的妻子把老姚的书稿扔到窗外的时候,他心里那根紧绷了10多年的神经彻底断了。
妻子愣了,自从结婚以来就没见过老姚发火时的样子,在短暂的目瞪口呆过后,重新回到那个咄咄逼人的自己,她双手叉着腰,腰间匝箍着红色的毛衣露出了线头。那件红毛衣是老姚和她好的时候,给她买的,十年多过去了,她仍然穿着这件旧毛衣,因为是在医院里,整天套着白色的大褂工作,没有人知道她身上这件毛衣有着十年多的历史,只要她自己清楚,老姚已经蜗居在家十年了,整天做着作家梦,她看不惯老姚这样,就说几句,可他不听,固执得像头谁也拉不回来的牛,年轻时候的他有冲劲,会听自己说的话,可现在,老姚偏执迂腐,不知道变通,早已经不是自己当年所看到那个怀揣梦想的他了。
“要不是我帮你作伪证!你到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呢!”字字诛心,老姚当场就僵住了。
妻子用手狠狠地戳着老姚的胸膛,直到他瘫坐在沙发上,一字一字地从嘴里吐出来,“你忘了柳婳是怎么死的吗?”
一提到柳婳,老姚就惶惶不安,这个名字曾经是他无法驱散的心魔,现在也是。
3
看到那条红绸带的瞬间,吴凌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柳婳的模样,那是他的女朋友,至少那时是。
那时,吴凌刚大学毕业,出过一本书,也风靡一时过,柳婳刚开始接触他就是因为他的才华,20多岁的小姑娘多少都会带着文青性质,对文艺的事物都来者不拒,吴凌恰好就是柳婳心里那场海的蓝天白云。
吴凌那时给杂志社写稿子,一个月撑死3000多,不够校花柳婳出去玩一趟的钱,柳婳不仅长得好看,家境优渥,出手阔绰,根本不是和吴凌一个阶级上的,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柳婳对他还是如崇山峻岭般仰慕的,出去玩什么的总是会照顾吴凌这个“穷酸”男友,慢慢的,吴凌的写作之路渐渐陷入瓶颈,或者,柳婳已经对吴凌身上横溢的才华不感冒时,一切都变了,她变得蛮横不讲道理,因为一点小事便冲吴凌发脾气,会抱怨吴凌满足不了她,拿别的男人刺激吴凌,两个人感情似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柳婳不顾及他的颜面,甚至连一点男性的自尊都不施舍给吴凌,这样的生活让吴凌每一天都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
后来,柳婳夜不归宿,经常跟吴凌玩失踪,他们的感情岌岌可危,像是火烧水烧得黢黑的锅底,看似平,实际碰一下便会冒着滋滋的热气。最近的一次,吴凌想在柳婳生日那天送她一个惊喜,他憋了三个月的工资,为她买了一颗水晶,晶莹剔透,宛若吴凌身体里那颗滚滚发烫的心脏,送给她的时候,吴凌满心期待柳婳的表情,可没想到,她连看都没看,连同包装的盒子扔进了垃圾桶里,当时吴凌整个人都傻掉了,耳边回荡着最多的就是柳婳那充满骄傲的言辞,她说这样的礼物她一天都不知道要扔多少。
真的碎了,吴凌那颗自尊心碎得满地都是。他看着柳婳下楼,转身钻进一辆黑色宝马中,心里顿时疼得无法呼吸,颓废地蹲在地板上,靠着门,双手抱头痛哭,那一刻,他真的以为天塌下来了,生无可恋,曾经最支持他的柳婳也叛变得这般凶狠不留情分,他不怨柳婳,只怪自己,没本事,只会做着空白的作家梦,无法满足柳婳的种种需求。他忽然看到桌子上有一柄小刀,拿起,端详了几分钟,想都没想地朝着自己手腕划过,一条红色的狭窄细线狰狞地裂开,里面汩汩流出红色浪潮瞬间将他吞噬得一干净。
4
老姚在这个家中唯一能让妻子提起的作用就是每天下班接她回家,车子开到医院的地下停车场,老姚下了车,裹了裹身上的深蓝色大衣,他把头所在高高竖起的衣领子里,他怕,怕别人认出自己就是那个曾经风光一时的作家,因为一件案子使自己的作家梦丧生了,其实老姚多虑了,这么多年过去,人们早已经不记得他是谁。
来到妻子所办公的楼层,精神内科,几个大字烙在他的眼镜上,里面开着灯,门口挂着请勿打扰标识牌。应该是正在看病,老姚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双手插兜,背脊弯曲,两只眸子躲在厚厚的镜片下转来转去,目光警惕像是深夜觅食的野猫,逡巡在这一条长长的走廊里。正当他起身的时候,两个小护士从他面前经过,仿佛嘀咕着什么,嘴里嚷着方大夫怎么怎么地了,老姚立刻起身,拽住离他最近的那个小护士,问方大夫怎么了,那个小护士眼神躲闪,遮遮掩掩地回了句没什么,就拉着同伴走开了。
方大夫,那不正是妻子吗?
老姚四下张望了一下,现在晚上8点,医院走廊鲜有人走动,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门,踮着脚慢慢来到急诊室的屏障后面,透过屏障之间的罅隙,老姚清晰地目睹到妻子窈窕的身影在晃动着,像是一道微弱却又异常妖娆的烛影射进他的眸子里,妻子身边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50岁的样子,两鬓斑白,脸上的老年斑纷纭着,他们好像在说些什么,妻子扭着腰坐在胖男人的腿上,语气娇嫩像是20刚出头的小姑娘,老姚看得睚眦欲裂,胸口闷得仿佛被塞进了一口大钟,接下来的场面更加触目惊心,胖男人把手伸进妻子的白色大褂的下摆,妻子喘息着,像是八爪鱼似得紧紧抱住男人的肥胖身躯,老姚耳边传来阵阵羞耻见不得光的声音,他死死掐自己的大腿根,咬牙切齿,舌尖狠狠地顶在上颚,他看见妻子的身体柔软得如同泥一般陷进男人的手里,白色大褂里面,那件红得扎眼的毛衣呼之欲出,妻子亲吻着胖男人,嘴里喋喋不休着什么,可惜老姚离得太远什么都没听清。
妻子依偎在胖男人怀中,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得像是万千条刚刚交配过的蛇一样,散发着让人意乱情迷的费洛蒙气味。胖男人问她什么时候离婚,老姚这回听见了,妻子一字一板地说,今晚,他不敢不离,把柄在我手里。
就是这句,老姚等了将近10多年。
5
当吴凌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手腕上严严实实地抱着纱布。
那天,恰好是房东回来,看到吴凌脸色苍白地倒在血泊之中,立刻拨打了120。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再晚送过来就没有生机了,吴凌摇头苦笑,告诉房东自己没事,让他走吧,房东走了之后,吴凌很是疲惫,自己发生这么大的事,柳婳不可能不知道,可她还是没有来看自己,似乎他们的感情也就这样了,看似美好但仍然抵不过光阴流逝。
吴凌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下床,摸着墙壁蹒跚到外面的走廊,他穿着浅蓝色的病服,沿着走廊的墙壁一直下去,在拐角的时候,他突然觉得累了,身体像是灌满了铅般,下沉坠落,吴凌停下来坐在正对神经内科急诊室的椅子上,弯曲的脊梁软绵绵地贴在椅背上,一想起柳婳来,他头疼欲裂,胸口发闷,浑身的血液燃烧着,咬着牙,恍惚之间恨不得掐死那个现实拜金的女人。
正对着吴凌的急诊室门忽然开了,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着西装,白色的衬衫满是褶皱,胸前飘荡着的领带凌乱着,像是一帜战败了的狼狈旌旗。那男人慌张地走了,在那之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从里面出来,正好撞在吴凌的视线里,四目相对之后便是默默无言的尴尬,那女医生刚开始有些慌张,看到吴凌的时候,眼睛泛着光,她哎呀了一声,激动不已地坐在旁边,吴凌很是不解,女医生说她是吴凌的书迷,很喜欢他出版的那本小说,今天看到本人有些兴奋。
她的反应和那年自己出书之后,在校园里碰到柳婳的时候,如出一辙。吴凌勉强冲女医生笑了笑,挥挥手想要回病房里,她一把叫住吴凌,吴凌和她聊了几句,发现可聊的话题好多,而且女医生说可以帮他排忧解难,两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聊了整整一个下午,到后来,她简直成了吴凌的精神支柱了,方方面面帮吴凌分析得透彻,她会鼓励自己的创作,会聆听自己的苦闷与牢骚,一见如故,就是这样的错觉,仿佛他们的不期而遇是老天蓄谋已久好的。
傍晚的时候,她说自己要开会,就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因为聊得太投机,都忘了问怎么称呼了,吴凌问她叫什么,女医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叫自己方大夫就行了。
6
妻子下班了,坐在椅子上的老姚险些要混混欲睡,他被叫醒,抬头一看,是一脸平静的妻子杵在面前。老姚装作蔫吧老实的样子,畏缩地跟在妻子身后走。出了医院,坐在车里的时候,老姚故意问了妻子,今天累吗?妻子当时就愣了,看着老姚,简单回了一句还行,边把眼睛眯了起来,老姚转过头,看了看妻子被路灯映得斑斓的脸庞,心里就万般难受,时隔多年,她已不是当初那个肯听自己发牢骚一整个下午也不会皱眉的方大夫了。
到家里,老姚把妻子叫醒 ,妻子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楼栋里面的灯明明灭灭,像是老姚此时心里涌起的波澜,此起彼伏,跌宕更迭。他望着妻子窈窕背影,不停地叹息,楼栋的灯忽然一闪而灭,老姚心里突然变得惶恐不安,他看不到前面的妻子,眼前一片黑,脑子空白,只觉得今后自己的生活像是这盏灯,熄灭以后就不会重新亮起。
“快开门!”黑暗之中,妻子的声音冷得像是一根被酒精淬过的针般,无情地扎在老姚敏感的神经上。
他哆哆嗦嗦开开门,脑子里满是前几天傍晚,自己因为稿子没了跟妻子发火的场景,那次她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揪出那件事,那件他们早就说好今生不再提起的往事。
如果离婚后她揪着自己不放怎么办?她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老姚有些后怕的腹诽着,随着妻子进了屋。妻子坐在沙发上,老姚就坐在对面,他知道今晚难逃一劫。
“离婚吧。”妻子双手环胸,看都不看老姚一眼地说道。
话音刚落,没等老姚的回复,妻子转身回屋收拾行李,老姚苦笑着瞥了她一眼,随之后来便是无尽担忧与恐惧,他望着妻子忙碌的背影,耳朵里开始痒了起来,那痒劲剜心刺骨,像是有谁拿着电钻抵在他的太阳穴,越来越痒,直至变成疼,老姚红着眼睛注视着妻子,这个女人知道自己的事太多了,多到让自己无法放她离开自己。
老姚悄悄走过去,脸上挂着憨厚的笑,一把抱紧妻子,柔声恳求着,“别离婚了,我们还是凑合过吧!”
妻子狠狠挣脱开他,看着老姚,“我和你无法在一起生活下去了!”
“我错了,我改,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你要是知道错了,就不应该在那个时候来找我!你不来的话,我就不用成为你的共犯,也不用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妻子哭红着眼睛痛斥老姚。
是的,面前这个女人还是把那件事耿耿于怀。
老姚没有说话,慢慢靠近妻子,突然间两只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身子向前倾,压着妻子,面前的妻子满脸通红,眼睛瞪得硕大充斥着细红血丝,咳嗽,哀嚎,甚至是断断续续的喊叫声都成了妻子最后的挣扎了,老姚咬着牙,嘴唇紧闭而凸起,像是一个充得鼓鼓囊囊的救生圈,横亘在同时落入水中的他和妻子面前,可老姚终归是个自私的人,一把抢过来,狠心地游到岸边。
他承认,自己爱过妻子,可那也只是爱过,他写过的第一本小说里这样形容爱情,爱是溺水,而她却是你视为己命的氧气。
许久,久到老姚误以为自己老去的时候,妻子挣扎的双臂不动了,身体变得僵硬,她的眼睛瞪着老姚,眼神诡异而又阴森,似乎再告诉他,这只是个开始。
7
吴凌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哆哆嗦嗦的双手,再看看倒在地板上眼眸失神的柳婳。
不敢相信,他亲手掐死了柳婳。
距离此刻的一个小时前,吴凌满心欢喜地从医院回家,开门的时候他听见阵喘息声,激烈而娇弱,像是一个烧伤病人所发出的般,他轻轻开门,走到卧室门前,那种声音肆无忌惮闯进他的耳朵里,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却发现他的床上赫然是一对抱在一起的狗男女,女的化成灰他都认识,正是在医院中他朝思暮想的柳婳。
半个小时后,那个男的灰溜溜地逃走,吴凌和柳婳对坐在沙发的两边,柳婳低着头,不吭声,只是在那里玩手机,铃铃的微信声惹得吴凌头疼欲裂,满眼猩红,他正视着柳婳,诘问她,而她呢?冷淡地说分手吧,吴凌这下火了,胸腔郁结许久的怨气砰地一声炸开了花,他指着柳婳,咆哮,嘶吼,像是一只难以被驯服的野兽。
他们的争吵越演越烈,像是炮火连天的战壕,漫天飞舞着残骸与火药味。吴凌真是气在心头,久久不能下去,柳婳在他心中宛然成了水性杨花的荡妇,背着他做了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咽不下去这口气,竟然动起了手,啪,一巴掌狠狠地掴在了柳婳那张光彩照人的精致脸颊上,柳婳捂着脸的样子像是一根针扎在吴凌的心脏上,他瞬间清醒,慌乱之间紧紧抱着柳婳不放,嘴里胡言乱语着,说不要离开,我错了之类的话。
可柳婳的反应很激烈,越是挣扎越是撕扯着吴凌心里拿根崩得紧紧的神经。他看着柳婳欲语还休的模样,心里不知怎地,总觉得很烦躁,吴凌狠狠把她捩过来,双臂死死抱住柳婳,任凭她如何叫喊,都置若罔闻,那时的他脑子一片混乱,心里砰砰砰地,像是开了枪般,柳婳要离开他了,可吴凌不想失去她。
“别离开我,别离开,好吗?”吴凌哭诉着乞求着,可双手不由自主地覆在柳婳的脖子上,一咬牙,柳婳张牙舞爪的样子刻在他的心里,像是被女巫亲吻过的魔镜,上面带着满是剧毒的吻痕,镜子里面是柳婳毫无生气的脸颊。
吴凌不知道怎么办了,慌张地跑了出去,那是夜里的9点多钟,他狼狈逃窜在大街上,他从兜里翻出方大夫的名片,打电话给她,“方大夫,出事了,见面再说。”
深秋的夜里总是滋生许许多多人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吴凌去了方大夫的家中,进门的瞬间瘫倒在方大夫脚下,方大夫问他怎么了,吴凌把事情说给她听,那一刻,他真的以为天塌下来了,自己的生活将毁于一旦的,但此时此刻吴凌只能想到方大夫,希望她能帮自己一下。
“这样吧,今晚你就住在我家吧,明早我就去医院给你办一张假的精神病例。”方大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吴凌心不在焉地捧着热水,目光飘忽至极,忽然撇到面前透明玻璃桌上横陈着许多张A4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什么。
“这是什么?”吴凌好奇地问她。
“我写的小说,你帮我看看,哪里需要修改?”方大夫似笑非笑地望着吴凌。
吴凌拿着厚厚的一摞A4纸,“这小说叫什么名?”
“如梦,跟我一样,讲述一个超现实的梦。”
“好名字。”吴凌兴致勃勃地翻了翻,开头那句话就已经勾住了他的眸子:
老姚又和妻子吵架了,这是他们结婚以来最后一次争吵。
8
“醒醒,姚远,别在这睡,容易着凉。”方如梦把坐在医院走廊椅子的姚远叫醒。
姚远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眼前方如梦的脸颊渐次锐化,他愣住了,心里仿佛突然长出荒草,上面燎着火,铺天盖地的黑烟呛得他说不出来,姚远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她是从梦里蹦出来的一样,这是她年轻时温婉似水的模样,梦里的她跋扈市侩,现实得如同一根枯槁的旧木枝,散发着恶臭。
他真是厌恶那样的方如梦,甚至有些害怕。梦里是十年后,他从姚远沦为老姚,过着腐朽的枯燥生活,每天受着早已经变得不成样子的她的暴脾气,事业停滞不前,家庭破败无法扶持,人生几近陷入黏稠的沼泽中,不能自拔。
方如梦看姚远眼神直愣愣的,关心的问怎么了,姚远挥挥手,没事,然后她撒娇似得搂着姚远的胳膊,说今天是她生日,说完两只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望着他眨呀眨的。姚远知道,那是索取,跟柳婳一个样子的女人,如果满足不了,她们就会从温顺的猫咪变成难以驯服的野兽,捶胸顿足地撕裂着你自认为的爱。
一年前,他刚出狱,方如梦为了他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听起来像是个功德圆满的爱情电影的结局,可真相永远是鲜血淋淋,无法让人直视的。
方如梦为了给姚远伪造假病历的事情被院长知道了,从城中心最大的医院开除了,本应该属于她的机会辗转到了被人手里,还有她和很多病人都有着深不可测的接触,绯闻不断,后来新的院长上位了,她才得以回来,可因为她的花事太多,没有哪个男人敢和她深交,正好,那时刚刚出狱的姚远因为念旧的缘故,和她在一起了。
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姚远偷偷皱下眉,他的眼神出卖了他心中所想,其实他还是在意柳婳那件事,从那天起,他就时常做恶梦,梦到柳婳从镜子里爬出来,脖子淤青满是爪痕,她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旧怨,然后扑向姚远,掐着他的脖子,像是当年的自己般。这样的梦他一做就是好几年,甚至姚远越来越敏感得像个神经质,一个人的时候胆小的连楼上走动的声音都害怕,梦里发生的其他事他都会误以为发生在某个不可预知的未来。
姚远甩开她的手,去了趟厕所抽烟,他不喜欢烟,甚至很是讨厌尼古丁那样刺激性的物质,可他离不开烟,也许是作家的职业病吧,没有烟他就会变得坐立不安,没有安全感,没有灵感。说到姚远作家这个头衔,有一大半功劳是要归功与方如梦的,他即将要出版的第二部小说《如梦》开头就是方如梦多年前写的,前不久稿子刚刚交给出版社,估计用不了多久,畅销书架上赫然摆放着是那本《如梦》
抽完一根烟,姚远从厕所出来,方如梦小鸟依人地在旁边等候着他,姚远看见此时此刻温柔的她,脑海里就会浮现未来那个蛮横不讲道理的女人,太可怕了。
他们上了车,自从好上的那天起,姚远就充当了方如梦的专职司机,一如梦里那般,姚远开着车,来接方如梦下班,她还是那个整天驻守在精神内科的方大夫,接触了太多太多腰缠万贯的老板。姚远踩着油门,车子嗡嗡地响起,像是协奏曲的序章里婉转的音符,方如梦依旧那样,累得在一旁眯着眼睛小憩,还是晚上八点,她身上穿的那件红色毛衣让姚远触目惊心,关于那件事,他们都只字不提。原本姚远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吧,和方如梦安稳地在一起生活吧,可他无论怎样都无法释怀,那件事过去的时间越长,他越是耿耿于怀。
姚远一路上脑子都是浑浑噩噩的,下了车,进了屋,都是失魂落魄的,他越想越害怕,他不敢看方如梦,就仿佛她化身成了柳婳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方如梦买好了蛋糕,上面插着蜡烛,姚远隔着晃动的烛光看她,她闭着眼睛许愿,姚远好奇地问他,许下了什么愿望,方如梦神秘地一笑,告诉姚远,她希望爸妈同意他们的婚事。
姚远宠溺着看着面前这个还是小女孩的她,“傻瓜,结婚哪有这么容易。”
“我已经找好了婚庆公司,用你的稿费加上我这几年的积蓄,刚好。”方如梦嘻嘻哈哈。
姚远一下子惊住了,想都没想怒斥了句,“谁让你动我的稿费了!结婚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这话带着臭气哄哄的尿骚味浇在满是烛影的蛋糕上,瞬间整间屋子里的温馨气氛变得异常诡异,方如梦也愣了一下子,然后站起来指着姚远破口大骂,年轻的姚远心里咽不下那口气,两个人句句刀光剑影,飞沙走石,屋子充斥着陈年怨气,像是泄露的瓦斯,遇到火星子便会爆炸。
“要不是我帮你作伪证,你能有今天?”如梦中发生的一样,面前的她现在无论多么温婉可人,可多年之后她仍旧会变得陌生,蛮横,刻薄。
姚远愣得像头战败狼狈的公鸡,受了惊吓,不住地点头,无话可说。他看着面前陌生的方如梦,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年轻的她慌慌张张从精神内科出来,撞在姚远大病初愈的微弱视线之中,还记得,当时的她如梦里那般,头发凌乱蜷缩着,像是万千条刚刚交配的雌蛇,面色潮红如熟透的花瓣,纵然隔着数步的距离,他还是能嗅得到,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那股汹涌的荷尔蒙味道。
姚远和女朋友吵架了,这是他们结婚前第一次争吵。
53溃疡
他嘴里像是吞下一团火,烙得口腔内壁那一层薄薄的粘膜开始脱落,原先是芝麻粒大小,几天下来,扩大成半个手指甲般大。他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灯光炽烈,有一层白色的膜糊在那里,疼,溃疡之处在镜子里面燃烧,一咧嘴,左边脸蛋子便抽搐,皮表下得神经仿佛一根根笔直的细针横亘在他脸上。
所以,那天在女友的生日聚会上,他全程面无表情,冷眼旁观。朋友们让他亲女友一下,他无动于衷,不能笑,尽量少开口说话,甚至连一个细微到无人察觉的表情都不能有。
疼,是真的疼。
他没办法忍受,因为女友生气了,在那天深夜送她回家的路上,女友噘着嘴,眼眶红得像是街边马上要坏掉的路灯,质问僵尸脸的他,是不是不爱自己了。
爱。
他说这话时脸上硬邦邦,掠过的猎猎晚风撞在溃疡处的外表皮上,顿时疼得他直骂娘。女友听到他爆粗口,不乐意,甩着身子上楼。
疼,不光是身体上的,心里面也疼。就在前几天,他在酒吧里,目睹到女友和别人纵情拥吻,唇舌翻滚,胳膊缠绕在那男人的脖子上,闭着眼睛,神情贪婪如兽。当时他错愕地杵在原地,只觉得嘴里像是吞下了一团火,烧得口腔粘膜开始脱落,柔软的息肉被烧得干瘪脱水,他咽下一口唾沫,口水流过那地方,便生起丝丝电流,麻,更主要是疼。一想到之前每次和女友接吻,女友的舌头横扫他齿缝与口腔内壁,他就恶心,丢下同来的朋友直奔到家,关灯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他隐约发现左边脸内部灼热难耐,似乎燃烧着火在嘴里,用舌尖轻轻触碰那里,一股猛烈地电流从溃疡处迸发,流经左边半张脸,疼,疼得他眼睛发酸,左耳伴随着轻微的耳鸣。
可他不是没尝试过吃药,西瓜霜,口腔溃疡的含片,都吃,不管用。严重的时候他会疼得直不起腰来,整张脸拧成一团,像是篝火殆尽后的黑木屑。
自从溃疡后,他和女友交流甚少,甚至几天都不说一句话。要不是女友过生日,他恐怕不会出来见女友的。
可他好想问女友,那男人是谁?
终于,他去质问女友,那个和你接吻的男人是谁?
紧接着,女友喋喋不休地控诉着他的罪行,他不体贴,表情僵硬,生日宴会上一脸冷漠等等。说到后来女友那男人打电话。一会男人来了,当着特别无助的他面前,两人吻在一起,热辣滚烫,烫得他那颗颤抖的心脏表面出现烙痕,白色的烙痕逐渐扩大,扩大,扩大成一簇倏忽燎烈的火。
我不爱你了,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了。
就在女友话音刚刚坠落至地,他身体上的所有毛孔里迸溅出火焰,把他烧成一堆松垮垮的灰烬。
54不赦
她杀第一个野男人的时候,浑身赤裸,乳房上蘸血,下体刚刚被射进去的精液热辣滚烫,像是不断膨胀的水银,膨胀,不,是胀裂,是男人死去尚未冷却的灵魂在她瑟缩的阴道里哀嚎。杀人地点是在是一家小旅馆,楼下前台就两人,早泄的老板和沉迷于耽美小说的老板娘。她知道自己闯祸了,第一次杀人,鲜血溅在胸前,她赤裸地躲在房间角落里瑟瑟发抖,双膝遮住惶恐的眼神。死在她肚皮上的那个野男人三十岁,秃顶,大腹便便。
一开始,她也不过是在酒吧里对着他撩起裙摆,这个男人,眼神像条缓慢爬行的蛆般蠕进裙里,隔着内裤,他的眼神忽然变得硬起来,像是蛰伏在皮带与牛仔裤下面的阴茎,顶着她,难受,生理上的厮磨让她无法拒绝,况且是她主动送怀。两人拥吻在一起,冲出酒吧,拦下疾驰而过的出租车,奔向狭窄逼仄的旅馆包房里。上床,她被压在身下,光溜溜,像条泥鳅,男人起起伏伏,她叫声放纵燎烈,火一样燎烈烧得她喉咙冒出了缕缕烟,她恭维男人的床上功夫好棒,好棒,她不曾一次在床上说过这样话。男人让她叫爸爸,叫爸爸,多羞耻,不,不止羞耻,还带有一点血腥味。男人射精后,汗津津的肥胖身体筛出很多油。油腻腻的黏稠感,让她不舒服,她说去洗澡,男人没搭理她,而是从裤兜里掏出一摞钞票,红色的钞票,金属味道被高潮过后的空气稀释成腥味。好臭,她觉得那些钱脏,不拿,连连摇头,可男人不依。又拿出一摞票子甩在她身上,甩,是真疼,在她脆弱的心里面。玻璃樽碎了,碎了,硌得她身体里涨满了欢愉的鲜血,那些无法被泅渡的血放肆大胆,杀进她一片空白的脑袋里。从洗手间出来,她手里就紧紧握着刀片,刀片,从哪里来?不知道,反正洗手间里摆着旅馆给男性顾客用的剃须刀,卸下来,握在手里,手心里是血,但不疼。她滚在男人身上,笑着亲吻那张酒臭味的嘴,真臭,比残留月经一个月没有处理的卫生巾还要臭。手中刀片一横,就那么一下子,鲜血从男人的喉咙里迸溅出来,她已经分不清哪里是自己的血,哪里是男人的血。在短暂的不安后,她去洗澡,穿衣服,把自己裹进大衣里,下身还是穿着长裙,她知道自己骚,可骚不是罪,和别人上床也不是罪,满足自己身体饥饿更不是罪,只不过,这并不能让别人挟持羞辱她。
下了楼。她谨慎地把门上锁,碰巧,走廊拐角处的楼梯上来老板,摇晃着身体,瘦成一道微弱的烛光。
男人呢?
嘘,别吵,他在睡觉呢。
她说着便伸手摸向老板的胯下,衰老的口气从老板嘴里呼出,喷在她精心化好的妆容上,熔化了,黏稠的化学物质迟缓地在她脸上往下蹭,蹭,倒不如说是拽着细小的毛囊孔向下拉扯。别人只能看到她妖艳的样子,却无法深层次地挖掘出藏皮囊下,那具天生冷血麻木的灵魂。
老板轻声呻吟后,她把手撤回来,越过意犹未尽老板的脸,其实还有他阵阵发抖的身体。待到她走走廊尽头的时候,她回过头,飞吻抛向那个已经被迷得无法自拔的老男人,转身,下楼。路过前台时,老板娘也问和她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呢?睡觉呢,小声点。她甩给老板娘几张干净的钞票,手拢在嘴唇边,小声嘀咕着,给你,真痒的时候可以去找鸭子。同为女人,老板娘心领神会地冲她嘿嘿一笑,不再多问。
出了旅店,她匆匆隐没在街尾深处。
月光沉默如雪,砌满她身。
她忽然想起年幼时曾痴迷的大作家顾怀年写的《不赦》里的一段话。
擦掉你乳房上的血
还有泪
不要哭
不要
女人
你要铭记那些不要你的男人
还有那些丢弃在医院垃圾桶里永远不会长大的胎盘
带着刀
带着你的决绝
去割掉他们正在勃起的阳具与淫乱
去阉掉你生而为人的慈悲与怜悯
55野兽
他杵在电梯里,电梯门开得缓慢,但还是看到了隔壁邻居小李慌张从他家出来。砰,又见妻子迅速把门关上,防盗门的碰撞声响亮,震得他浑身一哆嗦。刚刚小李慌张的模样就像是一颗子弹狠狠射进他满是疑惑的胸膛,迟疑地走出电梯,家门口,他别过头,盯着小李家的防盗门久久出神,似乎他的灵魂越过那层厚重的防盗门,看看小李回家后究竟什么表情?是偷情过后的侥幸窃喜?还是双手在意犹未尽的肿胀下体上来回捣鼓?一想到这,他心里一颤,牙关咬紧,胸腔里憋着一股热气汆上脑中,仿佛自己不安的心里捶进一支鼓。
开门,进去,他发现妻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穿着睡衣,脸上覆满了翠绿色的黄瓜薄片,露出双眼。他站在门口处打量了屋子一圈,没有什么不对头的,鞋柜仍旧那么乱,都已经下午四点了,妻子仍旧不淘米也不做饭。客厅中央那桌子表面狼藉一片,昨天晚上嗑的瓜子皮零零碎碎地躺在上面,被大火炒过的味道一路蔓延到他脚下,顺着他黑色工装裤子爬进敏感的鼻腔中。他皱眉,双眸里烧着火。
我回来了。
这句话仿佛被冷漠的酒精灯火焰淬过般,同样的冷漠。妻子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随口嗯啊了一声,便对电视里面那老掉牙的喜剧片子津津有味的看着。他从妻子背后经过,眼神死死盯着妻子的后背,棉质睡衣像是一团胡乱吹起的棉花糖,裹在妻子身上,仔细一看,妻子的脖子后面有赭斑,比口红要深,深得像是他心里不断扩大的沼泽,越来越深,无法喘息。赭斑要嘴唇那般大小,等等,他不敢在往下遐想了,但愿是遐想。来到卧室,他呆若木鸡地坐在床上,不知所措。望着褶皱万千的床单,他心里五味陈杂,其实也可以圆,妻子刚刚午睡结束,起来敷面膜,打开电视。嗯,应该是这样,他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整间卧室里面荡漾着异样的气息,有香水的芬芳,也有男人汗臭的味道。他手拄在床单上,忽然感觉手心里有股湿热的温存,摊开手,床单上赫然有一块湿漉漉的痕迹,跟他此时此刻心头熊熊燃烧的痕迹一样。
他无法再欺骗一下去了。
从他一进屋,就嗅到一股精液的腥味在潮湿的空气中漫漶。无法避免,以及从电梯里看到小李狼狈逃出他家的骇人场景,都在每分每秒地挑衅着他,羞辱着他。
今天家里没来什么人吧?
他问妻子。
妻子揭下一片片黄瓜片,说没有。
没有?我倒要看看你还怎么编下去!
他怒火中烧,烧得连生而为人的理智与容忍都化为灰烬。
小李刚才没来过吗?
他一屁股坐在妻子身边,手臂横在沙发上面,撇过头,质问妻子。
你,你今天怎么了?说什么呢?小李没啥事来我这干嘛?
妻子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慌张,幽怨地剜了他。
没有?可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小李从家里离开,你怎么和我解释,还有这都几点了,你穿着宽大的睡衣,连胸罩都不带,我猜你下面肯定光着呢,爽吗,卧室床单上有你的淫水,还有你俩滚在一起的迹象,你怎么解释!是不是我现在去厕所还能在马桶里发现装着精液的避孕套,不,你这么骚,肯定射进你身体里去了!臭娘们,我对你哪里不好,天天累死累活给你挣钱,养活你,你对我真好!真好!偷情不说,还找个对门的!你说你说啊!你用你那张刚刚给那野男人裹过下面的臭嘴说啊!解释啊!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睚眦欲裂,两只手狠狠地掐在妻子的脖子上,妻子涨红了脸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手打在他戾气横生的脸上。
啪,啪,啪,啪。。。。。
一个巴掌接着一个巴掌打在妻子渐渐僵硬的脸上,看着妻子不再反抗,他攥成金箍的双手松下来,踉跄瘫倒在地板上,哭声颤抖,大脑一时间无法思考。正当他起来时,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凋敝,碎成无数个小方块坍塌在他面前,露出狰狞的现实。
这是他被关进精神病院后经常做的梦,每次醒来后,他都会被隔壁病房的那几个病人拴着绳子当狗溜在走廊里。他们会当着他的面掏出散发腥臭味的下体,尿他一身,有时候他的眼神太硬也会被打。没有人同情他,整间精神病院都知道他是个曾经把妻子活活掐死的野兽。后来,他忘了以前发生过的所有事,也许是逃避现实,也许是为了过去赎罪,这一天午后醒来,从那场凶残的回忆中醒过来,他听见隔壁那几个人过来找,然后他兴高采烈地摇着屁股爬出去,他还听见,有个姓李的男人过来探视自己,一听到那个姓李的男人,他咬牙切齿,眼神如刀的被那群人拴走。
或许那天所有人都不知道,受人唾弃的他身上偷偷揣了一把小刀。
56饕餮
他饿,胃液汹涌侵蚀着身体。酸水在胃腔中沤出泡,炸碎在空荡荡的身体里,滋出的磷火星子蹭破血管。血,像火一样,放纵燎燎,切着无数条细若游丝的血管一路蔓延,疯涨,杀进下丘脑,踏过嗡嗡作响的耳膜,侵占满是红血丝的双眸,甚至,就连那颗瘦瘪的心脏也被大火死死咬着。
饿,饿得他能把良心都囫囵吞掉。
在他和妻子被埋进大雪覆盖的山洞里,就没有正常吃过一顿饭了。以前妻子总给他做煎牛排,小鸡炖蘑菇,或者黏稠的皮蛋瘦肉粥。被困后的每天晚上,他都会梦见自己在狼吞虎咽着什么,一嘴血,烫得唇颊直接裂开到耳垂下。那血黏稠,就像未遇险那天早上,妻子递给他的那碗粥,当时他有些腻歪,嘴上说不吃,可拗不过倔强的妻子,趁着妻子转身进厨房的功夫,他端碗钻进厕所,哗啦,倒进马桶里,哗啦哗啦,那粥瞬间旋转进下水道里,带着他的娇气与怨念,冲进暗无天日的下水道。血流进他干枯的喉咙里,淋在老态龙钟的心脏上,有只被扒光毛的鸡在叨,胃表皮上是牛践踏过的蹄印。他是多么想在吃一顿妻子做的饭,哪怕是残羹剩饭也好,白粥也罢,都可以。
通常在梦醒来后,他都会被胃痉挛惹得浑身抽在一起,发抖,不是因为寒冷入侵的发抖,是胃剧烈收缩而起的,是饥饿的感觉。起初,妻子会让他保持冷静,安慰他,过些日子救援部队就会前来营救他们了。可真的没有吃的啊。他后来饿得已经出现幻觉了,时常,从他眼前飘过一只鸡腿,或者凭空出现珍馐,他忙不迭,抓起来胡乱往嘴里塞,根本不咀嚼,咽,生咽,后来清醒过后才发现是雪,寒彻骨的冷。可他不管,饿,饿得他开始害怕妻子看见这些过来和他抢。
要不是妻子非得在结婚三周年来攀登雪山,自己怎么可能这样?
他有些埋怨妻子,不懂事,不理解他起早贪黑拼命挣钱,而妻子呢,睡到日上三竿,下午和邻居那些妇女们逛商场,攀比她们各自丈夫的好。晚上,只要他不加班,回到家就会看见从结婚那天起就如影随形的那三道菜,煎牛排,小鸡炖蘑菇,皮蛋瘦肉粥,真的,结婚这三年,妻子只会做这几道,他为了让这个二人之家安稳平衡,无奈,吃吧。最开始吃的时候,他也是满心欢喜,妻子会做菜,挺好。可是日子越发凶狠,夫妻结婚前的柔情蜜意都被沤成苦涩的酸水。争吵,互相对峙,似乎已经成了他们过后最平常不过的变奏。他总是在一味地妥协,示弱,因为他不想看见妻子哭,可没办法,生而为人,总是斡旋在各种矛盾与悲伤中。前不久,妻子订了旅行社,瞒着他,在三周年那晚告诉他,当时他怒气如瓦斯一样轰然爆炸,想发作,就看见妻子楚楚可怜地向他诉衷肠,她不想看见曾经爱成一具身体的两个人被琐碎的生活切割成两个独立的个体。好吧,他拗不过妻子,与其说他拿妻子没办法。后来在爬雪山的途中,妻子和他不幸坠进幽暗的山洞里。几天下去,背包里的东西都吃光了,他饿得双眸通红,嘴里的唾液湍急凶猛,撞在拧成一团的胃上,撞得时常在夜里惊醒。有好几次,洞外的月光冷冽如锋切在他和妻子中间,洞壁上两人的影子被硬生生割成两段,他吞咽着唾沫心惊胆战地望着熟睡的妻子。
几天下来,他有些疑惑,为什么妻子不饿?为什么?
忽然某天,他从夜里醒来,发现妻子背对着坐在冰冷的地上,裹着厚厚羽绒服,月光栖在妻子隐约颤抖的肩头,也跟着颤抖起来,两只胳膊胡乱摆动,咯吱咯吱,像是在啃什么东西。
他壮着胆子拍了一下妻子不停耸动的肩膀,妻子回过头,咬着自己的双手,满嘴是血地盯着他看,接着凛冽的月光,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妻子吞口水时双腮略微鼓起的样子。
在若干年后,他多么希望那晚是一场梦,可偏偏那晚真的只是梦,一场把月光饿成黏稠胃液的噩梦。
在攀登雪山遇险的第十天,救援部队赶来,却发现,在洞里面,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瑟缩在角落里,地上是被啃噬得血肉模糊的女人尸体。
终于,他觉得不饿了,可这具死气沉沉的肉身中却灌满了大雪,冷得钻心。
57痴女
她趴在窗台上伸脖子往楼下眺望,捏紧双拳,有些颤抖,嘴唇好干啊,她想舔下嘴唇,又怕室友看到后揶揄她。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说三遍!!她澎湃的少女心好像地面的灰尘,学校篮球场上篮板,以及道旁沉默不语的柳树。他走路的时候双手插兜的样子好帅,两条大长腿不停地纵横交错,仿佛踩在她心上面似得,他每走一步,她都会觉得心头肉被剜下一片,一步一片,一步一片,到最后,每次都这样,空荡的身体里只剩下心跳的回音在渐逝,而那个她暗恋的男孩也渐逝在燥热仲夏傍晚的微风中。
说实话,她有点嫉妒晚风,甚至看远方赤红一片的霞光都咬牙切齿,它,它们都可以轻易地触碰到他,抚摸着他棱角分明的优美轮廓,亲吻他下巴刚刚冒出头的青色胡茬,而她,却只能喜怒无常地窝在寝室阳台上目睹他悄悄离去。
好讨厌,她不甘示弱,决心明天这个时候一定要鼓起勇气下楼围剿他,围剿?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做出这么粗鲁的事情呢?就是围剿,像马贼围剿手无缚鸡之力的村庄那样,她抑制不住自己内心里熊熊燃烧的少女情怀,噼里啪啦,崩得她好几个夜晚都无法入睡了。都是他害得,就是他,前几天学校组织篮球比赛,她好奇,和室友站在篮球场外围,极目远望,只见穿着松垮垮球衣的他帅气过人,优雅转身连绕数人,在所有掌声如潮中后仰停在空中,狭长手臂几乎快要揽住太阳,修长手指那么一挑,篮球唰地一声落入篮筐中的时候,她颤抖的心弦发出声音,逡巡在她呆如木鸡的身体里。
她只记得当时阳光好炽,脸红成光焰,要不是室友拉她走,没准一会就变成殷红的晚霞。从那以后,她就盯上了那个男孩,好帅,也好酷,像车速70迈的风,又像湖面上粼粼的波光。有些时候心动只在一刹那,那一刹那之后表示无穷无尽的折磨与煎熬,他的眉眼,他的轮廓,甚至是他走路时卷起摇摆不定的风,都成了她狂莽心跳过后的袅袅余音,在所有看不见他的时间里震颤,在所有他出现的时候共鸣。
她不是没想过找人要他的联系方式,可是她身为女孩的矜持在从中作祟,万一他不喜欢自己怎么办?怎么办!难道让一个女孩死追猛打男孩?搞笑了吧,摆脱老娘可是女孩子诶,不是等着别人追的吗?说好的心动呢,说好最后再看一眼就不看他了,谁说好的?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样的碎碎念在她心里如奔雷一样滚滚卷起,她好矛盾,也好尴尬,要是自己傻了吧唧地下楼表白会不会被人误认为是春心荡漾啊?可她就是春心荡漾啊,看见喜欢的男孩子谁还能抑制得住,去他妈的矜持,去他妈的少女情怀,她要做生猛的绿林好汉,该出手时就出手。
于是她带着一腔楚楚可怜的孤勇飞奔下楼,在男孩的背影快要被血一样的夕阳吞没时,她双手扩在嘴上,深吸一口气,说了什么她听不见,那时的她真的使出了洪荒之力,把骨髓里,把身体角落最阴暗之处的力气都挤了出来,话音刚落,男孩停下脚步,周遭的人也停下来想要见证这一段旷古烁今的爱情开端,她也停下来,停下的是心跳,是脑海里不断汹涌的波浪,是眼角毫无征兆缓缓流出的几滴泪。
男孩说了句谢谢,然后离开了,离开了。留下她一个被晚风与晚霞妆扮成为爱疯狂痴女的滑稽形象。
她在一片唏嘘声中埋着头回寝室,边走边哭,为什么哭,委屈?不,难过?也不,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觉得,觉得自己这半个月日渐憔悴的灵魂在宣泄,她的少女情怀被葬进男孩总是踏过的水泥砖下的土壤中,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不顾一切的勇敢可以生芽,顶破坚硬的砖,去亲吻阳光与微风。
那一天还是来的,可却是在她天天下楼表白,男孩无法忍受的情况下降临的。那天接到男孩的电话,电话的男孩答应和她约一次会,她欣喜若狂,掏出自己没穿过几次的花裙子,眉飞色舞地在镜子前好好比量一下,差一点把自己蠢蠢欲动的痴女灵魂从镜子中拎出来,她想要不要推到他,要不要?要,要!怎么能不要呢?好不容易把他盼来,一定要。她攥起自己的小拳头挥舞在镜子前,一脸正经得好像性冷淡,好滑稽,她想笑,憋住了,不能笑,不能,如果自己一看到他就想笑,那不就成猎物了吗?
约会的时候,男孩全程板着脸,沉默不语,她自言自语在他旁边,从她小时候的糗事说到前几天因为想他失眠,他没有反应,没有。没关系,她心里美滋滋的,看电影的时候男孩昏昏欲睡,她双眸注视着屏幕上栩栩如生的故事,可手却俏皮地抓了男孩手一下,就那么一下,男孩忽然惊醒,蒙头蒙脸地左顾右盼,她仍然整张脸沉浸在绘声绘色的影片中,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可心里,却是泥泞一片了。吃过晚饭,两人相对无言地走在灯光下的马路上。路过有好几对情侣叽叽喳喳,亲吻拥抱手拉手,简直羡慕死了她。她不说话是因为到现在撑不下去了,她在镜子前的耀武扬威与凶狠,在腹中排练了无数次的冷艳台词,全被下楼时瞥见他冷漠侧脸的一刹那瓦解了,说到底,她狠不起来,男孩随便一个冷漠眼神都可以把张牙舞爪的她打进十八层地狱。可她很知足了,能够和自己的喜欢的人散步在苍茫夜色中,不说话,就平淡无奇地压马路,就很幸福了。
忽然男孩觉得自己今晚有些过火,柔下来脸色,对她说,我送你到寝室楼下吧。
这是男孩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她浑身疼得直哆嗦,仿佛身体之中最柔软的地方被人用刀捅了一样,好疼,好难过,太他妈的委屈了,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流进唇中,她妆花了,那条花裙子也开始凋谢了。男孩本可以一直冷漠到底,甚至不用给她好脸色,不用说一句话对她。可男孩偏偏在最后说话了,他们之间的天平也因为男孩的怜悯开始倾斜,好讨厌,她瞬间觉得自己好可怜,被自己喜欢的男孩可怜,她不要,不要这样残忍的慈悲。
你不要说话,也不要正眼看我,不要拉我的手,不要吻我,更不要和我说情话,我想你是一场梦,做完我便走,不会打扰你。可你偏偏要在我快要醒来的时候摇醒我,你真残忍,难道我连在梦中拥有你的权力都无法拥有吗?
她流着泪,朦胧地凝视着面前一脸错愕的男孩。昏黄路灯像是年迈的刽子手把她满心欢喜的梦送上断头台,她和男孩的影子被切成两条平行线,仲夏夜里的风吹落她裙子上所有的花,此时她觉得有些冷,颤抖的肩胛似乎连一丝月光都盛不住。
58 键盘侠
他在公交车上,咬牙切齿,望着马路中央躺在那里病发的艾滋病患者,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车窗玻璃,他都可以清楚地听见那人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绝望的救助声。救救我,救救我,那声音是人类世界上最可怕的诅咒,灼热地烙在所有不发一言的人心上,疼,有多疼,是那种验血时针尖扎进你拇指肚上的疼,一刹那的疼,可并不足以唤醒人类自私的本性。
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鸣笛声鳞次栉比覆盖住了那一声声的求救声。大家都本能绕开那名艾滋病患者,患者发病的时候瑟缩成一团,像是抵御凛冬的刺猬,可她没有坚硬的刺与外壳,人类对艾滋病的歧视与漠然却成了他们放弃治疗的借口。说到底,艾滋病患者的就剩欲望是很强的,可人类终究也是动物,自私是这种高级动物最普遍的样子。所有人都害怕被传染上,都害怕,他也不例外。可他实在不忍心去看着那名年轻艾滋病姑娘因为漠视而病死在黑色沥青中。不忍心,可他无法出手,甚至是连多看一眼她都是无法被赦免的罪愆。就在刚才,他下意识瞥了一眼那姑娘痛苦的姿态,旁边上年纪的老大娘皱眉剜了他一下,眼神里裹着异样,好像他如果在多看一眼也会沾染上艾滋病。
得艾滋病的姑娘蜷缩在马路中央,光怪陆离的车辆聒噪地摁着喇叭从她不断颤抖的身体边疾驰而过,街道两旁的路人看了一眼那姑娘,也低着头匆忙走过,公交车,或者开着私家车,都像一道被砌歪的城墙与姑娘平行堆筑在那里,喧嚣的场面,此起彼伏的噪音似乎在催促着这个备受歧视的脆弱生命的死亡。
他攥紧拳头,手心里溢满了汗液,凉入骨髓,也凉透了人心。他数次有那种不顾一切地冲动想要冲出公交车,抱着艾滋病姑娘飞奔到医院,这是出于人类最基本的良心,可整个车里的气氛狠狠地压着他,他不能动,也不敢动,这车中的人心里都在渴望着别人会出手,可没人会第一个这样的做,没有人会顶着谴责的目光冲下车,为患者打求助电话,没有人。
甚至,他心中连最后一丝想帮助那个姑娘的想法都泯灭了,被全车肃杀的目光扼杀住了。
说到底,他只是个普通人,自私是普通人的天性,从人类学会直立行走的那天起,大家约定俗成,注定是多数派胜于少数派的,没有人能承受住跟大家不同的异样目光,没有人,哪怕是神也不能,充其量,神会慈悲地安抚人类的瑟瑟发抖的灵魂,会说一切都会好的,其实好不好神不知道。
慈悲,是一种变相的残忍,它教会人类怎么无力地妥协于真实的生活。
公交车到站,他阴着脸下车,回家,洗澡,把刚才看到的社会不公正的压抑心情都洗掉,可他洗不掉的。吃过晚饭,他刷着微博,就看到有条微博格外醒目,就在下午,四点多,那个艾滋病女孩因为无人救治惨死在街头。
底下热评一群人在怒喷这个社会迟早要完,他看不惯,挨个回击。如果你在现场会不会去救!喷社会不行,为什么不说自己无能?不是世界越来越糟,而是人类越来越自私!只要每个人都伸出手,她还会死吗?
当他打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心里不是滋味,自言自语骂了几句评论下那些只会说的键盘侠,然后沉沉入睡。
59火焰山
0
老江老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车间只手遮天的老江了。
接到通知后,老江颓坐在椅子上.
那一刻的他不复当年,日薄西山,从前那个威风凛凛的老江被一纸通知打得形神俱灭。
砰!
财务室的门开了,女秘书门也不敲地闯进来。
老江刚想瞪她的时候,心里却软了起来,。他眼巴巴瞅着女秘书,而她看都不看老江一眼,下巴扬得像是一面悬在高梢的旗帜,随手把他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扔在桌子上,牛皮纸包裹着,上面散发着钱的冷漠味道。
老江心里发虚,忙站起身,佝偻着背,手颤抖地拿起钱,揣在怀里,杵在原地。那滑稽的样子像是一只煮熟的皮皮虾,原先在深海里兴风作浪的咸湿腥味现在却畏缩在背后那条狭细的虾线里。
也算是英雄迟暮。
老江年轻时也算是一方霸主。
那时候在农村,村子里的人都怕他。年轻的老江,别的没有,偷奸耍滑的本事登堂入室。村子里被他搅得鸡犬不宁,病危的母亲被他气得一口老血没咽下就升天了。后来,村子被他祸害得体无完肤,他觉得没意思,就跟着几个狐朋狗友进了城。
老江那时脑子灵得很,知道城里不比农村,来硬得会被人乱棍打死的。他只好偃旗息鼓,收敛了以前无赖泼皮的性子,在一家城里的小饭店当起了长工。饭店老板是个老好人,可记性却稀里糊涂,老江没少改他的账,每次买菜花50他就跟老板报100,多出的钱他自己馈下,一来二去,老板渐渐发现不对劲,饭店每况愈下,甚至面临着黄铺的危险境地。
老江的事被发现了,免不了毒打一顿,由于老板打得太狠,老江没挺住便昏了过去,老板娘生怕出人命,就把老江送去医院,在医院恢复意识的老江心里那个恨,心想等老子好了就把那个破饭店端了。
老板的女儿回来了,看见在病床上疼得咧嘴直叫唤的老江,细声安慰他。
那是老江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宁静。
看她时,口子不疼了,只觉得胸口有些闷,不是有些,是无法喘息的闷。那时的老江血气方刚,没见过漂亮姑娘,头一回看见老板有如此水灵的姑娘,便动了心。她约莫有20多岁,在校学生,外地的名牌大学,长相清秀,面容精致得像是橱窗里老江买不起的好看头花,跟泼皮出身的老江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老江病好了,饭店老板要解雇他。当时老江身无分文,克扣老板的钱被充当自己的医药费了,好在,老板女儿的再三恳求,让老江能够继续留在饭店。
又是一个燥热的夏天,老板和老板娘外出几天,饭店交给女儿来打点。
老江目送着老他们隐没在火一般夕阳之下,心里燎起了火焰,烧得他心猿意马的。
当天晚上,饭店无人,老江蹑手蹑脚摸向老板女儿的房间。在房间里,老江清晰地听见她熟睡的呼吸声,月光越过窗子落在她起伏不停的胸脯上,像是一大片汹涌的海浪,向老江席卷而来,他奋力扑向她,像是一个老练的渔民,双臂似渔网,将她打捞在自己的怀中。月光下她光滑的皮肤仿佛滴水了般,让老江心潮澎湃。那时候的他年过二十,却没碰过女人,稍微一刺激便有了反应,他用力抱住挣扎的她,竭斯底里地亲吻。黑暗中,老江的喘息声迤逦不绝,就像是一辆装满油无处运载的厢式火车,载着她穿梭其中。他脑中一片空白,发了疯地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虽然看不见她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但能嗅到身上如痴如醉的少女体香。
他想把她揉进自己腹中翻滚的胃液里,融化她,这样她就能永远和自己在一起了。
事实上,老江做到了。
在那不久,她怀孕了,大学没读完就肄业了。老板知道后生了一场大病,不治死去。老板娘离婚,远嫁外地。一时间,饭店分崩离析,人烟稀少,空旷得像是一座长满青苔的坟墓,地下埋葬着挺着大肚子的她和老江。
老江娶了她,把饭店卖了,换了一大笔钱,带着她来到城市中心,在一家车间作威作福。
这一作,便就是40年。
期间,她给老江生了三个儿子,小儿子出生没过几年便抑郁死去了。
每当老江回想起她走得那天,心里的火越烧越旺,贴着裂纵的大地喷火蔓延成山。
想着想着,老江掏出手机,“美玲,你在哪呢?”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了,老江面如死灰,蹦起来,一把将电话摔在地上,然后一屁股瘫倒在沙发上。
那一刻,他简直想死了心都有。
1
财务室门口,江大犹豫要不要进去。
这时,年轻的女秘书翘着圆滚的屁股走过来,江大扫了一眼,别过头,满脸的厌恶,像是看见发馊的奶酪里蜷缩弯曲的蛆虫般。
“呦,这不是江大吗?”女秘书走过来,双手挽着江大,丰腴的胸脯挺拔地抵在他的手臂上。
江大甩开她,皱着眉,“老江呢?”
“刚走不久。”
“通知的事,他都知道了吗?”江大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女秘书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你放心,以后你就是这财务室的主人了,包括我。”
没等她说完,江大转身离开,连正眼都不看。
走出车间,江大四下张望,急忙钻进一辆宝马里。坐在驾驶位的是一个男人,有个四十多岁,他看见江大进来,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江大看着他,伸手握住男人的手,捏了捏,紧皱的眉头慢慢被男人的笑容所舒展。
“开车去老头家。”江大闭上眼睛吩咐身边的男人。
严格说,江大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讨厌女人。
这得从他认识前妻的那天开始说起。
那时江大30岁,一个男人最为黄金的时间段,况且他长相俊美,谈吐幽默风趣,在一家国企上班。
遇见前妻是在朋友的聚会上,四目相对之后,旺盛的荷尔蒙勾动了天雷地火。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很快,江大结了婚,婚后没多久,他心里越发的空旷,就好像一片氤氲的草原突然被声势浩大的野火烧得黢黑一片,看什么都不对。妻子比他小七岁,23,正值女人最迷人的时候,可江大从来不碰她,应该说连摸一下胃里都会翻江倒海,那种反胃感会顺着他弯曲的食道逆流窜上去。
在这之前,江大和妻子曾有过一次鱼水之欢。
那是江大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那次半推半就,两人滚到了大床上。灯光昏暗暧昧,色调迷离得让人意乱情迷。江大爬在妻子的身上,动作笨拙机械化,心里很排斥,厌恶,就感觉面前不是一个凹凸有致的漂亮女人,而是一大块蝇飞虫绕的死猪肉,带着死气沉沉与不近人情的冰冷,散发着让他呕吐的腥寒味道。
他被妻子逼得不行,就闭上眼睛咬紧牙关,草草结束。
半年后,江大离婚了。35岁,江大碰到了他,就是此时开车的那个男人,看见他的第一眼,江大顿时觉得心里面涨了潮般,在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隐秘地在一起了,这个事情是江大生命最隐讳的秘密了,时刻藏着掖着,不能公开,他觉得好累,所以江大这些总是很努力地挣钱,为了攒足了钱和他远走高飞,去外面一个开放的国家定居。
砰砰砰。
江大使劲砸门,门开了,他闯进来。连看都不看老江一眼,就奔向保险柜。
“密码呢?”江大蹲在地上,摆弄着保险箱的齿轮锁。
“滚!”老江抄起拐棍就冲江大打去。
江大一把抓过拐棍,扔到远处,满脸戾气拽着老江的衣领,“密码是多少?”
老江的拳头软绵绵打在江大的身上,“滚!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有你这样的老子,我才感到恶心。”江大把老江甩在沙发上。
每一次看见老江,他心里的怒火凶猛炽烈,难以压制,仿佛火光冲天的火焰山般。
他过不去,别人也过不去。
江大几乎丧失了理智,他越看老江越心烦。
从小到大,老江的生活里就只要钱,酒,还有女人这三样,要不是老江当年对母亲的不管不顾,她怎么会死了呢?
或许,真正改变江大性取向的正是少年时期,老江对母亲的非打即骂导致,让他潜意识觉得自己生长这样的家庭里,怎么可能给别的女人幸福呢?
江大转身去了厨房,环视了一圈,他拿起菜刀,来势汹汹地冲进屋子里。
那时的他真想杀死这个横行霸道的臭老头。
2
“胡了!老二啊,你今天连输六把了,还玩吗?”对面的老马手一推,面前的麻将瞬间倒在牌桌上。
江二死死盯着刚才他随手打出去的二饼,不敢相信。
他咽了下唾沫,手偷偷在露线头的裤子上摸了摸。
“不玩了,再玩老子就得光屁股出去了。”说着,江二起身,拍拍裤子,摇摇晃晃走出去麻将社。
那是下午,阳光十分刺眼,江二觉得口渴,摸摸口袋,里面已是空空如也,他忽然想起老头子就住在附近,于是忍着口渴奔向老江的家。
到了老江的家门口,江二惊奇地发现门竟然是虚掩着的,从里面散发出一股腥味。
江二胆战心惊地推门而入,腿肚子直发抖,强忍着恐惧慢慢走过去。里面赫然是老江,横陈在地板上,周围是一片狼藉,老头视为己命的保险箱被打开,里面空无一物,沙发上几滴鲜血红艳艳的,吓得江二身子缩成一团。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蹑手蹑脚,额头上的汗珠圆滚滚的,像是下雨一样坠在他油肠满贯的肚子上。
他从小就胆子小,别看他长得凶,可那是色厉内荏,纸老虎,动不得真章。
“喂,老头,美玲呢?她在哪里?”江二使劲摇了摇老江的肩膀。
江二骑在他的身上,用尽力气死死晃动着老江奄奄一息的身体,“我问你,美玲究竟在哪里?”
在花丛老手江二的世界里,让他心动的女人只有美玲。
别看江二大腹便便,肥头凶相的样子,年轻的时候也是花花公子模样的人。
早在江二20出头的时候,他整天混迹在酒吧歌厅,麻将社之中,那里面的女人虽说都是庸脂俗粉,长着一张卸了妆都一个模子的脸。但江二在里面凭借油嘴滑舌也有了几个姘头,那些女人玩过之后他便腻了,每天换不停的女人,似乎他年轻的生命除了爱欲别无他物。
遇见美玲是在深夜的酒吧,她穿了一件黑色长裙,上面镂空的蝴蝶花纹让江二心中磷火星子瞬间燎燃。她很美,美得连一个石头都能喷出火来,况且江二还是个情欲勃勃的男人,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走过去,就坐在美玲的旁边,拄着腮帮子傻望着她。
她抽烟的姿势有一种无法说口的冷酷与寂灭,仿佛这对这世界所有的事物都生无可恋。她眼里有风,像是武侠小说里大侠杀人过后迎面拂来的风,一骑绝尘,潇洒得让红尘都无可奈何。就是那一刻,美玲举起酒杯的瞬间,她的侧颜完美得让江二心悸窒息,他鼓起勇气上前搭话,使出浑身解数,口舌如缭乱的刀光剑影在觥筹之间纵横交错,而美玲仍旧荒芜得如同凄凉的沙漠,带着与世隔绝的凉与远。
他们的对话像是飞沙走石,荒烟蔓草。无论江二说什么,她都能见招拆招,美玲跟他接触过的女人不同,抽烟喝酒有着羡煞旁人的潇洒,她不笑时很酷,像是客栈外八百里哒哒的马蹄声,将军身下烈马红如焰的鬃毛,白衣大侠身后抖擞的披风。总之,那时的美玲光彩照人,美得仿若匿身在绝情谷底的小龙女,可江二却不是杨过。
最后一次见到美玲,是在老江续弦的喜宴上。
那年,老江50岁,云鬓斑白,满脸的皱纹斗折蛇行,身边的美玲仍在光彩照人,美得像是一句没说出口的情话,躲在人群中的江二,气得握紧拳头。
老江就是这样,这辈子,离不开钱,酒,还有女人。
一想起美玲,江二心里不由得窜起怒火来。从母亲去世那天开始,他们摇摇欲坠的家就坍塌成废墟了。从小,他们三兄弟和老江的关系就不好,甚至兄弟本身之间都情分淡薄到令人发指。
江二满眼通红,拳头悬在半空,刚想挥下去的时候,就听见敲门的声音。
砰砰砰,江二畏畏缩缩地跑到门口,打开门,瞬间呆若木鸡。
门外挤满了警察。
3
江驿跑到楼栋里,伏在楼栋的铁门上,探出脑袋。
远处,老江所住的那栋已经被警察围得水泄不通了,一群不明所以的小区居民凑上前去,把江驿的视野遮得严严实实的,他看不到远处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惹人怀疑。
他跑上楼,开门,进屋,把手中的黑色手提箱丢给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给,你满意了吧?老江如你所愿的出事了。”
那女人听到老江出事了也只是平淡无奇地哦了一声,那个手提箱就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可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走吧,美玲,就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江驿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重地慢慢闭上眼睛。
“你跟我一起走,像十五年前的那天一样。”美玲看着江驿的脸,语气温柔。
话说出口,美玲意识到不好,眼神慌张地望着江驿,可她真的是在乎江驿啊,从一十五年前那天夜里,他从远处冲过来,像是一匹孤独的狼,把自己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就是那一刻,美玲就爱上了他。后来,她做得一切都只是为了接近他。
江驿愣了许久,忽然冲着美玲恶狠狠地说了句,“我真是瞎了眼救了你!”
这话带着臭烘烘的尿骚味,浇得满屋子都是。
美玲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被熔铸在铁水里,困成一尊姿势痛苦的铁块,带着江驿无法理解的悲伤与委屈。
江驿看着美玲的样子,心里疼得直剜下一块肉,他忽然想起那遥远的一天。
十五年前,在酒吧打工的江驿突然听见争吵声,他探出头,发现人群之中一个女孩的身影尤为瞩目。那些客人对女孩拉拉扯扯,女孩旁边站着中年人,脸上满是酒精过度的样子,依稀可以听得见,那是一对父女的争吵。喝醉的父亲,让女儿陪自己的客户,女儿不应,便吵了起来。
迷离的灯光下,女孩脸上的倔强让江驿不禁恻隐,整座酒吧沸腾起来,江驿那时不知道什么是冲动,也许是少年心性使然,他冲过去,抓住女孩的手腕,往外跑。外面的风猛烈地吹,江驿头也不回地拽着女孩跑了很久,跑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回头望着女孩,女孩热泪盈眶,告诉她,自己叫美玲,江驿望着美玲的样子不知所措。
就在他低头冥思苦想之际,美玲突然凑过来,轻轻地在他的侧脸上啄了一口,像是春天里最后一只啄木鸟对挺拔的树告别亲吻般,然后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
那天过后,江驿被酒吧解雇了,老江带他回家后便狠狠毒打了一顿,很难想象,20多的小伙子,仍然被父亲常年的乖戾与残忍所荼毒。家里所有的东西,江驿都不怀念,唯一触动心扉的也只是老江房间里那张母亲的照片,照片里的母亲浓眉大眼瓜子脸,漂亮跟小说里写的无二,跟美玲一样,一样的漂亮。
那几天,江驿几乎天天在老江的乖戾之下胆战心惊的生存着,这里不是家,倒像个尸骨累累的修罗场。老江一皱眉,他便吓得背脊一凉,骨骼缝中的胆怯与懦弱一股脑地溢出来。他没有大哥二哥的本事,只会画画的他出去就会变成落魄的乞丐苟活于街头,可是他们三兄弟对老江的恨都是如出一辙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江糜烂的生活每天变本加厉,白天在车间开小灶,跟女同事勾勾搭搭,晚上回来就捧着酒瓶子,有时候甚至会招小姐进家。
江驿的房间就在老江旁边,即使关上门,还是会听见那阵羞耻的叫声, 像是狭长的毒蛇顺着门缝钻进来,慢悠悠地爬进他的耳朵里。
他不光恨老江,更恨那个为了钱贱卖肉体的小姐,江驿觉得她一定很下作,披着人皮的低贱蛆虫。
令他没想到的是,经常光顾的他们家,成为老江侧卧之宾竟然是美玲。
那天,要不是老江因为加班没回来,美玲的不请自来,江驿永远以为,那晚救出的女孩一定是圣洁不容亵渎的。
江驿开门的一刹那,四目相对之后便是无尽的尴尬与失望,他看到穿着暴露,脸上化着妖娆不可一世浓妆的她,便什么都懂了。
美玲解释了很多,可江驿都听不进去。她说她父亲出车祸死了,母亲病重,急需用钱,够了,江驿打断她,伤心地看着面前穿金戴银的美玲,她以为自己真的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吗?
她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掩饰她爱慕虚荣的本质,后来的某一天也是,漂亮的她还是为了钱嫁给了50多岁的老江。
江驿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喜欢钱,令人无法理解。
他想世界上一定有着这么一种疾病,它不痛不痒,毫无征兆,没有潜伏期,也没有良恶性之分,唯一的病理特征就是离不开钱,钱仿佛是这种病人赖以为生苟活于世的维他命,是让他们持续体会人生高潮的那根伴侣。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江驿推着美玲往门外去,眼里噙泪地咆哮着。
那个让他毅然决然冲进人群带走的美玲,好像死了,死在那天寂静的深夜,死在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里。
砰砰砰,美玲敲个不停,门外的她一直说着什么,可江驿却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汹涌的脑海里突然回想起去老江家前,美玲和他说话的场景。
“我知道老江保险箱的密码。他那里还有点钱,拿完我们就走,去国外,去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我去拿钱,你在这等着。”
“恩。”
“当年你的价钱是1000一夜,老江那里有300百万,够买你好几年的,你拿到钱就走,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想着想着,江驿哽咽着颓坐在地上,眼泪烙穿心头,碎在地上。
那时的他很悲伤。
因为,他这辈子唯一爱的人却死在了心动那一刻。
4
老江眼看江大手中菜刀劈向自己,心里像是泄了气的球般,也不反抗,任凭宰割。
那一刀砍在他的左胳膊上,血汩汩流了出来,老江看着江大,江大突然红着眼睛,“钱我也不要了,这一刀是替妈还,她这辈子跟你没摊上什么好事。”
说完,江大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转身离开,整个房子里就剩下老江孤零零地瘫坐在地上。
许久,久到老江都误以为自己要流血流死时候,有人敲门,老江忍着疼痛去开门,是江驿,他的小儿子。
江驿见到的第一时间,就问他,“钱,给我。”
老江孤独地望着这个日益陌生的小儿子,心里难受得直流血。
他带着江驿进屋,指了指保险箱,“小子,没密码,你开得开?”
江驿不理会老江,蹲下身,旋转齿轮,拧了几扣,保险箱开了,里面是黑色手提箱,不用猜,那是老江这些年剥削压榨而来的300万。
他说着要拿起手提箱,老江连忙阻止,“你怎么会知道密码?”
“美玲告诉我的。”老江望着江驿微笑的脸,莫名地感到恐惧,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江驿走了之后,老江颓废地坐在沙发上。
这一天,是他生命里最灰暗的一天,车间财务室主任的位置不保,跟他有过一腿的秘书对他冷眼相待,江大的拼命相逼,小儿子的冷漠无情,美玲的离弃,以及二儿子的不知所踪,都让老江有种生命就此走向末路的感觉。
他很害怕,可越是害怕,胳膊上的口子就越狰狞,裂成一座熊熊的火焰山,人间的一切都在火舌的舔舐下蜷缩弯曲。
他忽然想起20年前,病危的她躺在床上,自己如履薄冰地把满是砒霜的水送进她嘴里时,她莞尔的一笑,老江突然开口问她,笑什么,而她却说,终于可以离开你了
多可怕,可怕到让老江以为这就是报应,30年前那个盛夏的夜晚,因为自己的邪念,才导致后来那么多不幸与惨绝人寰的发生。
老江洗了一把脸,把家里的老鼠强沏成水,一口喝进肚子里,他生无可恋,妻离子散,事业一夕之间坍塌如墟,人生阴霾得已经再也等不到放晴了。
一切都整理好了后,老江平躺在狼藉的屋子里,闭上眼睛,忽然,他想起了,第一次见美玲的时候,她浓妆艳抹,漂亮得像是栖在他心头上的花蝴蝶,就在老江刚回家的时候,他给美玲打电话,那时的老江多么想见美玲一眼。
可是,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美玲告诉他保险柜里的钱她拿走了一部分,剩下的还有人来取的。
忽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老江真的老了,连门都忘了锁,他微微睁开眼睛,发现江二正在低头看着他。
老江没有说话,慢慢闭上眼睛。
那一刻,他苍老得不成样子,行将就木,年轻时的跋扈蛮横都被时间磨砺成粉齑,化作吞进肚子里绞得肝肠寸断的那包砒霜。
60 吸血鬼
他把嘴角的血舔净,神情愉悦,浑身上下散发的舒服的呻吟声,沾满血迹的獠牙从娇的脖子上拔下来。娇无力地瘫在他的强有力的臂弯里,像只饱经风霜的流浪猫。
这是他第一次碰到娇,在某个黑云压城的夜晚,街角路灯闪烁,光线溃散得如同饥饿的血蛭,汹涌地咬在他半张裸露在外的脸颊上,剩下的那半张沤在黑色鸭舌帽的阴影之下连同那双涨红的眸子,岩浆般炙热。
就在巷子的转角,饥肠辘辘的他迎面撞到娇,娇是个处女,他敏锐的鼻子嗅出娇身上饱满的血液芬芳。处女的血液对于他来说简直美味如甘醴。他的唇在凛冽的晚风中皮开肉绽,牙龈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饿,渴,这两种感觉仿佛连体婴般迅猛地从他干瘪的胃腔中疯长。他一把捩过娇柔弱的身体,像是一只踩中陷阱的兔子,惶恐的瑟瑟发抖,眼神无助且诱人。有那么一刹那,他想放了娇,在找别人吸血,可生存是多怕的事情,他不能因为同情别人而让自己死于慈悲中。
张开口,獠牙噙着沉默的月光扎进娇的脖子里,他的唇一瞬间变得饱满,他硬邦邦的皮肤也因此枯木逢春,充满光泽。吸血的过程很短,他松开娇想要转身走,就听着娇柔声询问他,能陪我说说话吗?
可以。
也许是饱了,他稀里糊涂地跟着娇回家。
那一晚,娇和他说了好多话,从童年说到现在。娇有绝症,医生说过她活不过28,今年刚20出头的娇背井离乡,独自在这座城市中打拼,她没有朋友,因为感性,娇知道自己只剩下8年的寿命,再加上性格孤僻,无法向别人诉说心事,娇长得不好看,细柳眉镌在阔挺的额上,下面一双眼眸刻薄冷漠,两颊颧骨嵯峨,左腮上一点朱砂痣却像黑洞般硬生生把她天生那股冷艳美吞掉。娇没有过问他为什么吸血为生,他也没有回答,总之那天夜里,他听了娇喋喋不休到深夜,凌晨三点的外面,万家灯火早已葬进漆黑的夜里,忽然灯管里的电流声紊乱,就听的砰一声,保险丝断了,电路跳闸,他和娇彻底堕入一片比外面还要黑的黑暗之中。那时,他想过趁着这片黑离开娇,可娇却用力拽住他的手,两只手。娇恳求他别走,留下来陪陪她,她好久没有和人这么热情的交谈过了。那片彼此谁也看不清表情的黑暗中,他听见握紧他手的娇瑟缩在床上哭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猫的呓语,或许娇只是太过孤独了,孤独到身边需要这么一个人住下来,哪怕这个人是只吸血鬼也好。
他留下来,住在娇家里沙发上,并且坦白了一切,从生下来那天起,他对血液有着独特的痴迷,第一次吸血是在七岁,家里的狗被车撞死了,血液流淌在肮脏的黑色沥青上,黏稠,又有些甜,年幼的他躲在路边,没有任何伤心地贪婪吮吸着地上的血。家里人发现他的异常,他被关进隔离区,因为对血液的痴迷,很快,如果他不吸血便会感到寒冷,饥饿,甚至出现昏厥。当他彻底沦落为吸血鬼是在20岁,那时的他已经被豢养在隔离区已经13年了,那些医生抽取他的血液样本偷偷贩卖给科研机构。白天,不,在他的生命里白昼犹如深渊,他怕光,在光合作用下,他曾经目睹自己的身体碰到光,哪怕只有一缕,触碰的地方会开始疼,热辣滚烫,蛰伏在快速枯萎的皮下组织中,不仅仅是火辣的疼痛,还有各种官能的灼热感蔓延开来。白天里,他瑟缩在隔离区角落的躯体内部会持续燃烧,尤其是在他的父母来探望的时候,隔着厚重的巨大玻璃,仿佛一堵生长冰河世纪的墙,明明厚重得让他心安理得,外面的人听不到他在里面被炙烤的嘶吼,却能被父母那畏惧的目光狠狠切进来,每每父母来的时候,他都会从那两道颤抖的目光感觉到畏惧,惶恐,还有无法理解。他知道,自己已经在父母眼中成为了一个人神共愤的怪物。
在他23岁,趁着月黑风高,偷跑出去,送饭的医生粗心大意,隔离门没有锁好,被他撬开,跑出去。他出来的第一晚抢了一位陌生人的衣服,跑到郊区,然后在那个夜晚,他跌跌撞撞遇见了娇。
白天,娇去上班,把他锁屋子里,拉上窗帘,不让那些凶猛的光吃掉他,与此同时他会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彻底遁入黑暗,因为在只有黑夜才会包容他这样一个怪物。等到晚上,娇下班回来都会提着一只鸡,活蹦乱跳的那种,他不是真的吸血鬼,只是对鲜血过分着迷,只要是血就可以。在吃过饭后,他和娇都会进行着乏善可陈的对话,通常都是娇坐在他面前喋喋不休,吐槽今天的所见所闻,咒骂隔壁桌那个女同事新买的香水骚气烘烘,又或者开始哭着回忆她青春期里孤独情事,等等。这样的日子清汤寡水,像是一锋被淬过的刀片从他和娇之间切开一道口子,口子越撕越狰狞,终于在他住进娇家里第679天零4个小时56分彻底口子裂成两端,一端是他,另一端是散发着和他同样气息的娇。
他有点厌倦这样一尘不变的生活,以及每天吸鸡血,食不果腹。他和娇说,想出去透透气,喝点人血,可娇不让,娇抱着他的腿哭诉着不要离开我,你如果真的忍不住,可以吸我的血。
你快乐吗?我住进来这段日子。
他指着自己这张差不多要枯萎的死人脸,对着娇问道。
我不知道什么叫快乐,但自从遇见你,我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爱回家了。
娇说。
他想哭,娇是第一个认可他的,也是最后一个。他忍不住,想喝血,娇带着献祭的微妙痛楚望向他,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娇照常上班,把门反锁。晚上她下班回来,这一次没有拎着生鸡回去,与其孤独地活下八年,倒不如把让他吸自己的血,快点结束余生。
当娇半只脚踏进小区时,昨晚被他咬过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她捂着脖子走到楼下,就看见整栋楼燃烧着大火,大约在她家的位置,娇看到那里好像火势最凶猛,燎烈的大火把她的家烧成一张哭泣的脸。
61情人
1
周一晴朗无云
今天,我和他一同住进这里。听房东说,这个屋子以前死过人,一个为情所困患上躁动症的女插画师。刚听到这个骇人的消息时,他表情古怪,我逗他是不是害怕。他掐了一把我的屁股,然后十分拘束地吞吐出两个字,不怕。
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害怕了。
管他的呢,现在是科技时代,过去封建社会那一套早就不吃香了。因为这间屋子租金便宜,还离他上班的公司近,对于我们这种在滚滚红尘中夹缝求生的小情侣来说,无异于一块福地了。
我拽着他,直奔附近的超市,我们买了很多东西,他爱吃的生鱼片芥末,我钟情的巧克力与甜甜圈,整个购物车里堆成小山,他一脸溺爱地望着我边挑东西边喋喋不休的样子,我可以感觉到那股眼神里裹挟的炙热。
因为是秋天,加上我身形比较苗条,穿着紧致的牛仔裤,在我身后,他手扶着购物车慢慢靠近我,细滑的坚硬铁栏杆顶在我的臀部,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像是他的手深陷于此。
我知道,他一直是个很纯粹的人,不会掩饰,也不会辩解。通常,他想要,我便给。
从超市回来的路上,我们双手都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一路上,我和他一直在聊新房子该怎么装修,我想得很天真,妄想把那个让他心里产生阴影的出租房打造成自己的小窝。我跟他商量,怎么规划布局。他的脸色一直是阴着的,也不说话,基本上一路上都是我的自言自语。到了楼根底下,他再也绷不住了。摊牌跟我说,你还真打算长住下去?
是啊!
我没理他,直接上楼,奔向厨房。他跟着我上来,门一关上的瞬间,我们谁也没跟谁说话。他躲在厕所里抽烟,我闷闷不乐地在厨房里洗菜切菜。
他总是这样,喜欢和讨厌什么都没有理由。
不知过了多久,他悄悄来到厨房,我装作看不见他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切着菜。
他一言不发,栖身覆在我的背后,一只手攥住我切菜的手,另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一点点,扭向他的脸。
松开菜刀,我的手以及整个身子都瘫软在他怀中。
他的声音像是春药,从我的耳畔钻进心里。
他说他饿了,想要一口把我吃掉。
2
一开始她也不情愿住进这间屋子里。
可这是表哥给她找的,她没办法拒绝。况且,作为一名插画师的她来说很需要像这样罕有人迹的屋子供她绘画。表哥带她第一次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她才20多岁,刚刚大学毕业,好不容易应聘到一个给杂志绘画的工作,听起来很体面,可实际上工作量巨大,通常都是她每个月给杂志社画好几十张,而对方从里面挑出几张好的来。一来二去,她把大部分时间铺在作画上面,迫于生存,她不得不这样做。好歹在这个城市里还有表哥,给了她撑下去的勇气。
她依稀记得,第一天住进这里的时候,是表哥留下来过夜,陪她度过那惶恐的一夜。
她很害怕,这里的小区普遍破旧,几乎没什么年轻人居住。起初,她想拒绝的一番好意,可看见表哥那样热忱的样子以及低声下气地和房东商量着能不能降低租金时,就无法再说什么了。那天房东走后,她和表哥忙活了一下午,正午毒辣的阳光热得表哥汗流浃背,身上那件白色衬衫被汗水吸附在肌肤上,勾勒出几道优美的线条,晃得她脸红心跳。
看样子,屋子是好久没人住过了,沙发一拍立刻溅起灰尘,地板上污渍连连,四面墙壁布满刻痕,表哥说明天他联络一下家具城的人,拉车把一些旧家具抬进来。她点点头,没说什么。在经过和表哥努力了一整个下午之后,屋子焕然一新,除去墙壁上的坑坑洼洼,这里已经可以住人了。
到了傍晚,黄昏忽至。晦涩的霞光落在地板上,表哥问她吃什么,她说吃什么都行,只要是和表哥在一起。
后半句她在心里嘀咕着。
表哥去厕所洗了一把脸,冲她打出ok的手势。
晚上六点,她被表哥带到附近的小菜馆里,点几个家常小菜,又要了两瓶啤酒。当时月光乍泄,晚风猎猎从远处湖面上卷来。她五味陈杂地望着面前早已经把那档子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的表哥,夜色渐深,却在她心里深成一团浓重的雾霭。
“多吃点,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表哥一筷子把菜夹进饭馆老板刚刚给她盛满的米饭上。
她惊呼,“哥,我吃不了这么多。”
“没事,你吃不了哥吃。”表哥这番话直戳她愈发敏感的心脏。
她脸一红,脖子上立刻窜起了彤云。她知道,自己是离不开表哥了。
吃过晚饭,表哥把钥匙给她,说工地有点事,要回去看看。她被送到楼底下,表哥嘱咐了几句,转身那一刹,大雨滂沱,浇得地面上泥泞不堪。
“哥,要不,今晚就留下来吧,而且我一个人第一天住这里也有点害怕。”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话一说出口,楼道里的昏黄灯光忽然明明灭灭,在短暂的黑暗中,清晰可闻,表哥那吞咽唾沫的喉结蠕动声。
进了屋,已经8点多。外面的雨势渐大,雷声滚滚,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吓得她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处。
表哥看起来有些焦急地望着窗外,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似乎在她面前的表哥稍纵即逝。
她望着表哥笔直的身体出神久久,那件事表哥不提,不代表它没有发生过。
记忆可以篡改,但身体是诚实,没办法改变。
于是,她双手环住表哥的腰,下巴抵在那阔别多年仍然散发着让她如痴如醉的雄性睾丸酮气息的躯体上。
“哥,我冷。”她紧紧抱着表哥,瑟瑟发抖。
谁知道,表哥像是触电般,忙不迭挣脱开她的怀抱,不知所措得踉跄后退数步,嘴里喃喃自语着,“都是哥不好,哥当年就不该喝那么多酒回家!”
说着举起手连连抽了自己几个巴掌,然后转身狼狈夺门而逃。
此时雨势浩大,漆黑如檀香灰烬的夜幕上电闪雷鸣,外面暴雨狂澜多变,晚风猛烈地相互撕扯发出嘶哑的声音,她架起画板,在进入这里的第一天画了一幅活色生香的旖旎彩绘,画中是一对抱在一起的男女,男人的头埋在女人圆润的胸前,女人细长的腿盘踞在男人宽阔的腰上,他们依靠的窗户旁,窗外也是一片恣意凶猛的狂风暴雨。
画着画着,她忽然夹紧腿,后仰滚在床上,一只手在上游垠,另一只却在下轻拢慢捻,嘴里嘤咛着表哥的名字,一声连着一声,身体蜷缩扭曲,身下的白色床单像是一朵被撷下来的巨大花瓣,铺在下面。
她身体剧烈的颤抖,颤抖的频率达到某一峰值时,身子一僵,然后软下来,瘫成水,而她的手却变成鱼。
3
周三,多云,有风
搬进新家已经三个月了,先前的那份工作被我辞掉了,换成在附近杂志社撰稿。当我把这件事跟他说了时候,他一脸的漫不经心,嘴上恩啊地应付着我,可手上捧着新买的游戏手柄。
渐渐的,我发现我爱上了这件屋子,听房东说刚开始住这里的是个男的,是某个建筑工地包头,后来的某天,那个男人带着他表妹来收拾房子,他表妹是个画画的,平日里总是把自己锁在屋里,到了晚上才出去,清晨再回来,这是房东听附近的老人说的。
我很好奇之前住这里的女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特地问了下房东,可房东说她也不清楚,只知道那个女人很怪。
有多怪?
当我今天又一次跑到房东家做客后,临走的时候,房东给了我一张,那个女画家遗留下来作品,还是副香艳的画。
我回家把画捧给他看,却发现他仍旧漫不经心,只是哦了一声便回屋睡觉了,真奇怪,他以前对我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自从我执意要搬进这里,他仿佛变了个人般,对什么事都不上心。为了让他和以前一样,我故意穿着低胸衣,宽阔的领口压在胸上,下面换了一套短裙,故作俏皮地进了屋,关门,我扑在他身上,眼神似水,嘴巴在他满是胡茬的脸上乱拱。他一把推开我,说他累了想要睡觉。
睡死你得了!
我抄起枕头狠狠砸在他的头上。
我说过,他是个纯粹的人,纯粹的人要么疯狂到毫无禁忌,要么内敛得任何人都无法获悉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就在前几天,我和他刚刚大吵过一架,过程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我咄咄逼人的架势在他眼中只是小打小闹,在生气的时候,我的智商是为零的,拿起什么摔什么,不管,反正我就是想要他一个态度,可他偏偏不给,就在我快要气哭的时候,他一脸冷漠地捂住我喋喋不休的嘴,教我沉默。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面,我和他还是那样竭斯底里地吵着架,吵着吵着,他忽然冒出一句,还是她好,当时我就质问她,她是谁。他不说,一把捂住我的嘴,手穿过腰,把我摔在床上,脱衣服,压上去,我在手中幻化成千千万万个形状,可就是没有我自己的样子。
然后,梦就醒了,却发现那天晚上,我的身边空无一人,甚至连他把床单压过的褶皱都没有。
4
认识乔是在酒吧里,那天晚上,她刚好赶完画稿,便穿着月白色长裙去酒吧喝闷酒,为什么喝闷酒,原因是表哥新教了女朋友,今天上午刚领过来一起吃饭。她怎么也无法忘记那尴尬的场景,自己的表哥眉飞色舞地望着另一个陌生女人,而她却要装作高兴的样子接待那女人。
真恶心,一想起她见那女人的第一面就直反酸水。
她来到酒吧时已经凌晨一点了,这个时间一贯是她搬过来之后外出的时间,周围的邻居都把她当作女鬼来看,尤其是当她穿起那件月白色长裙的时候,聊斋里的女鬼形象活生生。酒吧的服务生询问她要什么,她点了一杯酒,然后独自一人依靠在吧台的大理石柜台上小口细嘬。酒吧的嘴里面是一群驻唱歌手,吉他贝斯架子鼓,乐队里有的他们也都有。她颇有兴致地望着那些没有名字的歌手胡乱唱,唱那些狗血烂俗的大众情歌,也唱国外高格调的洋文歌曲,总之,他们唱的好坏不重要,现场的氛围决定了客流量的多少。
你也喜欢他们唱得吗?
乔出现了,坐在她身边的一个空座位上,打了个响指招呼服务生过来,也点了一杯酒,跟她手中的那杯一样。
不喜欢。
她看都没看乔一眼,随口说了一句。起初,她以为乔和以前搭讪的人一样,披着羊皮的狼,打量女人身材的时候两只眼睛泛着碧绿打的幽芒,他们手段很多,但最终目的都是一样的。
乔接着说,说了一大堆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这些有的没的最后在她的耳朵里只是过滤成一个男人悲哀的无情性史。
她听得烦了,便去洗手间躲清静。不可否认,乔当时给她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到处骗炮的无良男人,原本她想出了洗手间回家睡觉去,可当她出来的时候,却看到乔站在外面,乔一见是她,立即抓着她的胳膊捩进里面,插上门栓,轻声低语。
这么晚不睡觉跑到酒吧这种是非地的独身女人,要么是寻求刺激要么就是被别人拒绝来这里深夜买醉的。
乔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浮现出一丝表情,甚至连兴奋都没有,他倒像是提线木偶,不知道被谁牵扯着走进这里般。
你猜猜,我是哪一种?
她忽然觉得乔很有趣,他胆子很大,但却十分冷静,最重要的,乔是个很纯粹的人,不被任何情感所支配。
别人看你的第一眼都想和你上床,我不同,没有床厕所里也行,可我并不爱你,只是单纯地想要你。
乔所问非答,费洛蒙滚滚的身体倾斜过来,两个人缠在一起,像两只史前无脊椎动物般尽情交媾,即使明知道不能万古长存,可他们就是想不顾一切地蛮横地霸占彼此。
就那晚起,她每天都光顾那家酒吧,乔总是坐在她身边。他们在一起没有多余的事情,只是不停地做与不停地吻。厕所,沙发,漆黑无人的走廊中,潮湿的地下停车场,电影院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午夜末班车里,他们去过那么多地方,每次都是在欢声笑语中结束。
乔说过,他觉得上帝最伟大的地方就是创造了性,人类不仅胃饿,身体还会饿,饿了就要吃东西,总之,我就喜欢你这道菜,真希望每天都可以吃到你。
说这话的时候,是他们认识后地33天的凌晨2点,乔一脸坏笑,把她送回家,站在她家门外,她感觉乔的身躯无限地逼近自己,一股滚热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脸上。
好像要,可她觉得自己应该和乔的关系停留在这一刻,谁也不能逾越过去,贪吃可以,贪婪会致命的。
乔想要进去,可她用身体挡在门外。乔贴上来,一把抱住她,嘴唇贴着她愈发滚烫的耳垂呢喃着。
你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很纯粹,不想那么多。我爱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是我们做的那种。
乔的声音很有磁性,像电流,从她的耳朵一路蔓延,到心底。
她想,这一刻会是他们这段危险关系中的巅峰了,过了这一秒,她和乔在一起一个月的快乐将会一点一点地流逝掉,她不想自己和乔以后会落入俗套,成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俘虏,更不想自己被爱情一点一点驯化成一只贪婪的雌螳螂,逐步蚕食她爱的乔的耐心。
就当他是一场春梦吧。
抱抱我,抱抱我。
她哭着对乔说。
人生太短,快乐总是过分夭折。她还没来得及了解乔的一切,就要把他退走。
乔走了,头也不回。她瘫在地板上怅然若失,乔再也不回来了,留给她反刍的,只剩下这33天里无数次令她面红耳赤的乍泄春光。
5
周五,阴天
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冲我吼了几句,然后我就打了他一巴掌,也就一巴掌,把我对以后所有有关爱情的幻想全都打散了。
今天阴天,还是我来姨妈的日子。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很晚才回来,带着浑身涨跌的酒气,有好几回我从深夜中惊醒,起身,望着身边行尸走肉的他,心里很难过。我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们的关系就这么一点一点走向万劫不复的境地。早上,我让他去楼下超市帮我买一包卫生巾,他不去,于是我就问他这几天为什么回来那么晚,为什么满身的酒气,甚至我还红着眼睛责问他,为什么不碰我?
为什么,我有好多为什么要问他,可他一句不知道就把我打发了。我像个拾荒的乞丐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况且作为他的女朋友,让他给我买一包卫生巾都行,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他面无表情,直视着我,那种眼神,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空洞洞的,仿佛什么也没有了般。
你怎么了?
我关心地问他。
你为什么要偏偏选择这里?这里死过的人,你不明白吗?
他和我对峙,声音冰冷。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偏偏讨厌这里?
我和他就是因为拌嘴而大动干戈,今天天气不好,我心里乱糟糟的,再加上大姨妈的来临,心烦意乱,他的咆哮更让我的忍耐瞬间飙到极限,前不久编辑部裁员,领导说我这个月递交上了文章质量有所下降,那意思很明显,我随时都有可能卷铺盖滚蛋的危险。我很烦,本想还好有他,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可是他今天的样子让我很失望,要知道,这和以前的他不一样,他像是极其厌烦这里似得,急不可耐地想要逃出这里。
你怎么变得胡搅蛮缠了?
这是他今天最后对我说的话,话出口,我就炸了,一巴掌狠狠地掴在他的还有些宿醉未醒的脸上。
下午的时候,我气也消了。出门去找他,他爱喝酒,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酒吧里。我去了离家最近的酒吧,发现他坐在吧台前,身边坐着一个陌生女人,性感暴露的衣着,夹着腿,满脸狐媚子的骚气样。他边喝酒边笑着对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但却目睹到他把手伸到女人的短裙之下。
我气哼哼地跑出酒吧,刚迈出一只脚,阴霾的天空上霎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雨,但我不知道它会来得这么巧,我匆忙出来找他,却忘了带伞。
下雨了,我被浇得浑身湿漉漉的,瑟瑟发抖。
忽然回想起来,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也是坐在那个位置,那晚是后半夜,他和我讲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最让他动容的是一年前,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可那个女孩却在他们认识的第33天的夜里拒绝了他。
我清楚记得当时他说那个女孩时的样子,他一边说,一边哭得像个孩子。
6
似乎表哥在她记忆里的样子总是伴随着骤雨。
表哥那天下午砸门,她停下手中的画笔,手挽着连衣长裙,在表哥的回忆中,她的样子和那条淡蓝色碎花连衣长裙密不可分。
开门后,之间表哥满身的酒气,她伸手想要搀扶有些踉跄的表哥进屋,表哥抡开她的手,满脸戾气地瞪着闪烁异常神情的眸子,对她吼道。
你这么糟践自己有意思?
她有些听不到表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但与表哥那双炯炯有神的瞳孔对视之后,她觉得表哥没喝醉。
我怎么了?
他们的对话像是言情小说里老掉牙的情侣吵架开场白,一方气势汹汹,另一方僵持不下。
你和那男的事,我都知道了。
表哥一字一语地吐出口。
这话音刚落,窗外几声惊雷响彻天穹,雷霆忽至,在压城的黑云之中跌宕成影。
她和表哥咫尺之距,却恍如天涯。
这一天仿佛若干年前的那个下午,同样是个暴雨狂澜的下午,表哥带着满身的酒臭味疯狂地砸门,而她穿着连衣长裙给他开门。开门的一刹那,表哥质问她为什么要学画画,为什么要转学。当时,她从表哥声嘶力竭的狂语中看出,表哥心里是有她的。
从小到大,表哥总是护在她身前,无论她遇到什么困难,表哥总是会在第一时间赶到。久而久之,她逐渐长大,男女有别这几个字愈发在她和表哥的家里面刺眼。爸妈早就看出表哥三天两头往她屋里跑没那么简单,似乎她和表哥的关系在大人眼中看来是那么的可耻与不洁。于是,高二那年,她家里的大人决定让她放弃文科去学画画,起初,她不知所措地哭了好几个无眠的夜晚,不知道怎么面对约好了要去考同一所大学的表哥,更不知道学完自己根本不喜欢的美术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表哥得知她要转学去外地时候,她前往南方的火车票已经买好了,就在她要挥泪告别表哥的前一天,父母不在家,那天下着飘泊大雨,躲过她枕边流下的泪。她在卧室里百无聊赖地画画,就听到门外的表哥使劲地砸门,声音大若雷声。她去开门,门开地刹那,表哥身体摇摇晃晃,脸上弥漫着不知是雨还是泪,他冲她咆哮着,怒吼着,可她心知肚明,她和表哥不会有结果的,有这一层血缘关系横亘在那里,他们就不会善终,亲吻是羞耻的,拥抱时羞耻的,甚至连对视都是羞耻的。
当时她一咬牙,打断了喋喋不休的表哥。她心疼地望着错愕的表哥,说了些什么,她不记得了。说完,之间表哥冲过来,一下子把惊慌失措的她抱进卧室,窗外雷雨声噪极大,屋内的她在表哥粗暴地鞑伐之下瘫软成泥,那是她第一次直面与男女之事,以前她只是在学校附近录像厅里看到过几次,每次看见泛黄屏幕上男女如胶似漆地交缠,在床上滚落成一朵花时,她都是捂着眼睛,面红耳赤,一边说不看,可透过手指缝中心跳加速地偷瞟。可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表哥在一场声势浩大的骤雨之中滚落成一滩水渍。
她呻吟着,同时暴雨梨花地哽咽着,整个身体弓成一根弦,表哥就是她心里的那柄箭矢,今天一过,她和表哥就要各奔东西了。
她从浓荫闭目的回忆中醒来,却发现身边的表哥身体赤裸,出神地瘫坐在床上,外面仍旧大雨滂沱,连天不晴。
关于乔和她的事,早就被表哥知道了。况且,乔那么孟浪,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毫无顾忌。
哥,以后别来看我了。我发现自己爱上乔了。就在你从过来把我横抱进床上的瞬间,我还以为是他呢。
她面无表情地穿上衣服,起身去厨房拿了一把伞,然后头一不回地离开这里。
外面下着大雨,她被冻得瑟瑟发抖,来到以前总是和乔碰面的酒吧,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有不少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人在搬东西。她抓住一个工人的胳膊,问这里怎么了。工人告诉她,酒吧出兑了,这里要装修成饭店。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手中握紧的伞突然坠在地上的小洼地里,溅起水珠迸到她长裙上。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表哥不在屋里,看样子是走了。她浑身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长发卷如水藻慵懒地贴服在她的脸颊肩胛上,连衣长裙也湿透了,裹着她的身体。
原本,她以为去酒吧就能看见乔,她想乔了,想去找他寻求安慰。高二那年临去南方的前一天下午,她意乱情迷地被喝醉的表哥强暴,从那之后,表哥在她心里就像是浓重的迷雾,一直徘徊在她身体里,每当午夜,或是她性腺狂暴分泌之后,表哥就成了她意淫的对象。她也曾想过找个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小镇,和表哥相伴到老,可这不现实。
直到乔的出现,表哥在她心里的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淡,逐渐淡成一道倏忽而逝的午夜末班车,可狂飙的风中却什么也没有。
酒吧没了,就意味着乔的音讯全无,她和乔彼此都没有留下联络方式,见面都是前一天说好的,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乔的情人,不是唯一,是无数个浪荡在外的情人们中最傻的那个。和乔在一起的33天,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快感,乔和她一样,是个纯粹的人,他们在一起只是为做爱而做,英雄般豪迈,野兽般凶狠。
一想起自己数次在乔身下婉转嘤咛的羞赧场景,她的身体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像是水中涤荡而起的波纹般,乔是藏在她体内的鱼,贪婪地吮吸着一切。
她觉得,乔是让她持续体会人生高潮的那根伴侣,可自己偏偏在伸手得到乔的时候用尽浑身力气退走他。
人类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很奇怪,明明想要,却偏偏放手。
当天凌晨,她喝了很多酒,恍惚之中,乔仿佛就在她面前,眼神挑逗,手伸向她裙子里,像是一场做不完的梦。
与万籁俱寂的长夜相比,她宁愿赴死在这场心知肚明的迷梦中。
7
周天,多云转晴,大风
我们分手了,在一场轰轰烈烈地争吵中为我们短暂的爱情拉下帷幕。
说真的,我一点也不会留念他,他太渣了,太坏了,朝三暮四,风流成性,可我就是犯贱地爱着他。
分手是前些日子的事,接踵而来的是编辑部的考核,那几天堪比炼狱,我忙得没有时间写日记,也没有时间骂他恨他或是想他。
我很早就知道,他并不爱我,和我在一起也只是为做爱情这件事。他以前总是说爱很纯粹,爱了就是爱了,没什么理由,不爱也只是不爱,同样的没有理由。
那时我觉得他说的所有都是废话,现在我也是这么觉得。
我想以后在每一个光怪陆离的酒吧里,我都会看到一个经常深夜买醉的浪荡男人,他甚至会说好久不见你胸又大了,又或者会说我只是单纯想要你,但这并不代表我爱你。
如果到那时我遇到了,不管是不是他,我都会婉言拒绝的。
因为,在他空无一切的瞳孔中,我再也看不到当初那个爱得勤勤恳恳的自己了。
62低俗小说
1
江驿狼狈地颓坐在沙发上,此时的他从未有过的清醒。
空气中漫漶着刺鼻的味道,地板上一滩腥红的血液如毒蛇般蜿蜒在他的眼前,旁边躺着一具女性尸体,相貌姣好,身材匀称,精致的脸庞上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闪烁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
可以看得出来女人瞳孔之中凝着恐惧与愤怒。
她叫顾平,是江驿的妻子。
电视机极具有电影美感地传来沙沙的声响,屋子里静寂如湖面,天花板摇摇欲坠,吱啦吱啦的。
江驿皱了皱眉毛,冷漠地看着地板上安静躺着的顾平,蹲下来,手拂过她惊慌的眼眸,阖上了。
他一屁股瘫瘫在地板上,神情凄然,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江驿起身走过去,沙发上沾满血迹的刀反手紧紧握起,背到身后,绷紧身上所有的神经,压着嗓子,沉声问道:“谁?”
“是我啦”只听得门外忽传来娇滴滴的声音。
江驿瞬间放松警惕,反手紧握的刀松了些。
听声音没错,定是她。他家有门铃,以前她来找自己的时候从不按门铃。
打开门,江驿脸上的喜悦瞬间泯灭成惶恐。
一刹那,只见门外的陈城手里拿着刀,笔直地对着惊讶的江驿,他脊背顿时渗出一片凉意,腰弓得紧紧的,脸上佯装成不知所措的惊慌模样,可背后手中的刀又握得死死的。
2
“王麻子!过来一下!”
张生挥挥手,招呼不远处正在运载货物的王麻子。
王麻子听到后,飞快地小跑到张生面前,额前的汗珠顺着鼻梁子滑落在蓝色的快递服上。
张生别过头,脸上不禁露出厌恶之色。转过头,便是一张笑得生硬的脸庞,顺势递给王麻子一块纸巾。
王麻子高兴地接过纸巾,在脸上胡乱了一把:“张哥,有什么吩咐?”
张生指了指地上的盒子:“王麻子啊!哥平时对你好不好啊?”
“好!”王麻子想都没想,一口喊出。
“那你帮哥一个忙,去把这份快递送出去。哥今天家里有事,马上要走。”张生说道这里,脸上的喜悦愈加放肆。
他差点笑出来,强抑着内心的狂笑,扭着脸嘱咐着王麻子。
傻子才会送这份快递呢!
上面印着的地址离快递公司很远,张生心里暗自高兴,幸亏这里有王麻子这样的傻子。
张生嘱咐完便转身走开,留下不明事理的王麻子杵在原地。
王麻子目送着张生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叹气,弯腰拣起地上孤零零躺着的快递盒子。
上面白纸黑字地清除写着那个谁也不愿意去的地址:
XX市东泉区23栋楼4单元6号
只好自己去送喽,谁让自己只是刚刚进城的农民,好不容易花了几百块钱托人在城里寻得一份送快递的工作。
坐在公司配送给他的破烂摩托上,王二麻子心里就说不出的舒坦。
他小时候在村子里经常看到那些城里来的人,开着黑色的漂亮大汽车,穿着看起来就滑溜的高档衣服。那时王麻子心里这个羡慕啊,并且暗自发誓,以后去城里好好工作,开着黑色大汽车,穿着滑溜新衣服。
如今,王麻子挤进了城,有了工作,穿着一年四季的蓝色工作服,开着不知道辗转几任人家后才淘来的破摩托车,虽然儿时的梦想看起来荒唐,但是现况也是稍微对王麻子多少弥补了一些。
他一屁股坐在摩托车的上,打开后面的后备箱,把快递放进去。
王麻子双手扑在嘴前,一阵哈气如旱烟般缱绻在他满是老茧死皮的手上,他浑身一激灵,急忙搓搓手,把衣服领子往脖子处使劲掖了掖,双手覆在车把子上,脚一蹬,嗤嗤的,发动机发出声响,忽然一阵风从王麻子脸上刮过,风不停灌进他的领口处,王麻子抖擞了下,车把子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捏得死死的。
3
办公室里的空调冒着暖风,许玖打着盹。
“许玖,今天的都市早报看过了没?”离许玖不远处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胡杏儿搭话道。
“没呢?”许玖连看都不看一眼。
胡杏儿追了他很久,这件事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
以前就私下疯狂地追求着许玖,前些日子,许玖结婚了,对象当然不是胡杏儿了,是与许玖大学就认识上的曲雅。两个人相识8年,相恋6年,现在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二人,许玖心里满满的曲雅,对胡杏儿的主动出击也是熟视无睹的。
胡杏儿迈着风而不骚的模特步伐,脚踩着高跟鞋铛铛铛地来到许玖的身边,俯下身子,白色制服里面是一件低胸衣,胸前两颗纽扣散落在一旁,里面波涛如怒,峰峦如聚。
“来,你看看嘛~”胡杏儿的声音酥软娇嫩,声穿入耳。
许玖直身起来,胡杏儿差一点挤在自己的怀中,他倏忽起身往一旁侧去,胡杏儿重心不稳地跌入椅子中,被画眉笔描得整饬细长的眼眉一时间蹙在一块,说不出来的嗔怒娇媚。
“什么新闻?”许玖一把抄过胡杏儿手中的报纸,竖目而视,赫然报纸上清清楚楚印有“逃犯正在东泉区作案四起,民警呼吁居民提高安全措施”的字眼,又随便翻了翻,觉得没什么意思,扔向胡杏儿。
许玖撇撇嘴:“无聊。”说完起身欲要走。
“看没看到那个东泉区逃犯的新闻?东泉区啊~许玖,我记得你们家住在那个方位啊~”胡杏儿起身偎在许玖身边,吐气若兰,两只别扭地贴着假睫毛的眸子冲许玖狂眨巴着。
胡杏儿离开许久,仍旧迈着高傲的女王步伐,铛铛铛地,像是周末早晨始终不让自己清净,急着装修的楼上邻居,让许玖心烦意乱的。
“那个逃犯手上命案数起,而且专挑独居的女性或是家里面人少的人家下手,现在逃犯潜伏在东泉区附近,已经发生了几起命案了,所以住在东泉区附近的小伙伴们要小心点哦~尤其是许玖,还有曲雅姐姐~”
“够了!胡杏儿!你别吓唬我!”许玖勃然大怒。
胡杏儿挑着精致的眉毛,嘴角上扬道:“哼!我好心好意提醒你注意安全,却是瞎了我一片好心,算了,给你,不信你自己看看。”话音刚落,她把手中的报纸抛向许玖,许玖接过来,却没有看。
大家悻悻然地摇了摇头,忙各自的工作。
许玖想要给正在家里不知道忙什么的媳妇打个电话,可不巧,手机没电了。许玖撇了一眼手机旁边的报纸,一瞬间彻底心乱了,一把抢过报纸,可他没有看,额前冒着丝丝汗液,脖颈处赤红一片,不知道是因为胡杏儿的危言耸听,还是出于心底的忐忑与莽乱。
整个下午,他都紧绷着神经,使劲地抓着那份报纸,手心里不断渗出汗液,像是汹涌的大海,险些要揉烂撕碎那份该死的报纸。
那女人真是个惹人厌的狐狸精!
许玖厌恶地瞥了一眼胡杏儿,手中浸在一片濡湿的报纸又被抓得死死的。
3
王麻子终于在夕阳坠入深夜之际赶到了东泉区,看着阴森森的街道上,行人伶仃无几,他心里咯噔咯噔得,直发麻。
他虽然是农村人,字认识不多,但足够应付余生了。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后,王麻子都会边吃早饭边收听新闻。因为住宿条件苛刻简陋,他买不起电视,租的房子才10多平,也放不下偌大的一个电视机,所以天天早上坚持听着收音机里伴随着吱啦吱啦杂音的新闻,日子过着紧巴,可王麻子却很知足。
最近听到新闻常说东泉区潜伏着杀人逃犯,命案发现了几起,可现在案情仍是一头雾水。
王麻子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硬着头皮朝着快递上的住址走去。
临近那个地址时,王麻子身上的鸡皮疙瘩就开始噼里啪啦地往外蹦,每走一步,心脏就砰砰砰地突了个不停,就像谁端着格林机枪抵在胸口扫射个不停。
到了目的地,王麻子下意识吸了一口冷气,裹紧身上的淡薄蓝色制服,双手有些颤颤巍巍地伸手摁向门铃,摁了半天,才发现门铃坏了,上面满是烟头烫过的痕迹,污黑一片。
风吹过,王麻子冻得哆哆嗦嗦的,脑袋四周环绕着,太阳早已落山,夜幕已经爬起。
简直不敢想象,王麻子心头一紧,手握成拳悄悄在门上敲着。
许久,门里面一片死寂,他撒腿就要跑,转身欲走的那一霎,门开了,王麻子不敢回头,瞬间脸上的汗珠哗哗地从头顶淋下来,他佝偻着脊背,像一只煮熟的皮皮虾般,腿上灌上了铅,抬不起来。夜风从他身边肆虐地掠过,一颗心脏被高高吊在嗓子眼处,他不敢说话,怕一张嘴便咬在嗓子眼处的心脏。
王麻子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即便是小时候睡在苍茫的苞米地里,他也没有这样胆战心惊过。
他不敢想,就那么呆杵在原地。
被月光塑成一尊没有表情没有情绪的雕像。
4
陈城用刀抵着江驿的喉咙。
江驿粗喘着,脊背上的凉汗像是刀刃般刮扯着自己,“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最亲近的人还这般对待他。
“地板上躺着的人其实是我的姐姐。”陈城红着一双眼眸,脸颊上是漆着皎洁的月光,没有深不见底的恨意,就像是轻描淡写地平铺直叙故事会上面的小文章般。
江驿眼眸里的错愕一扫而过。
他知道,他手里的人命多地数都数不过来,理所应当的,像自己这样跨省逃窜的亡命之徒死后应该下地狱,可是他还想活,还想见一面自己留守在这里的妻子。
谁知道,妻子顾平看到他回来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取而代之的是一颊的平波万里与凛冽如冬。
江驿好不容易在外面舔着刀口过活,靠着对妻子的思念支撑到现在,可是原本回到的家里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这种一下子乍现的落差让他无法接受。
在争吵之中,他情急之下掏出贴着后背的刀,想吓唬一下顾平。可是流落外地多年的他早已经忘记了顾平也曾是吃软不吃硬的茬儿。
顾平扑向江驿,始料未及,多年未见的妻子脾气越发的暴戾,火药一般。一阵凄惨的哽叫之后,顾平缓缓倒地。
“其实,我这次回来想带你远走高飞的。”江驿努力装出一幅心力交瘁的疲惫样,眼神里的阴鸷夹在眼角,鱼尾纹狰狞凶恶。
过惯了刀口上生活的男人把杀人当成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了。
陈城被江驿像是刺激到了,身形踉跄不稳,手里的刀子摇摇晃晃。
就那一刻,江驿猛然一把挟住陈城,一只手牢牢地攫住她,背后的刀子抵在她的下巴处。
陈城惊慌着,瞳孔中的眼仁暴跳如雷,彷徨不安。
她想大声呼喊,可江驿宽大的手掌严严实实地覆在嘴上,像是一记专治风湿的膏药般。
他别过脑袋,动作十分麻利地把刀子横在她的喉咙处,手一挥,只感觉到一股温热喷在他的手上。
5
到了下班的时间了,许玖发疯了地跑出公司,到了一家老旧电话亭处。
嘟嘟嘟。。。。。
电话那边满是让人烦躁的嘟嘟音。
“媳妇!你没事吧?家里没来什么奇怪的人吧?”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许玖就像是起跑线上的百米运动员,上气不接下气。
“啊!没事啊~老公,你下班了?”曲雅慵懒的声线轻抚着躁动不安的许玖,许玖听到曲雅相安无事,便松了一口气。
“恩,刚下班,媳妇,我马上就到家了,你别出去乱走啊,乖乖在家等着我回去!”许玖语气凝重地再三嘱咐着曲雅。
他担心曲雅的安全,今天看到那份新闻后,神经就绷得紧紧的,案发地点是他家的附近,受害者大多是独居在家中的女性。
电话那边的懒洋洋声音让许玖舒心了不少:“老公,等你回来,不说了,我在看电影呢,这电影可好了,快点回来你。啊!”
突然,曲雅的声音骤然飙升好几个高八度,许玖握紧了电话,急忙喊道,可是耳边早已被一片刺耳的忙音充斥着。
许玖撂下电话,飞奔上地铁,此时下班晚高峰时期,地铁口处人群蜂拥而至,许玖心急如火,转身掉头走开,拦了辆出租车,慌慌张张向司机交待了地点后就在后座东张西望着。
他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从来没有,就连高考英语时铃声响起,而自己正仔细阅读最后一篇阅读理解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慌张过。
6
王麻子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兜里面沉甸甸的200块钱让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像是喝了一壶烧刀子烈酒一样。
想着想着,王麻子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抹儿笑容。
他真为自己的聪明高兴着,幸亏今天多穿了件衣服,要不然怎么可能拿到这200块大洋呢?
饶是像他这样淳朴的乡下农民,也越发觉得快递主人脑袋不是很够用,竟然有人愿意花200块人民币要他身上这件蓝色的快递制服。
真可笑,一想到当时被吓得不敢动弹的屎尿模样,王麻子就觉得自己真是个怂包子,要是当时硬气几分是不是还能多要到50?
秋夜的风从王麻子单薄的衣服上摩挲而过,他打了个冷战,手中的车把差点没握严实,险些脱了把。
他把摩托车听到一架路灯下,借着灯光,王麻子把那两张红色毛爷爷从裤兜里掏了出来,数了又数,然后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感觉到疼痛,确定这不是梦后,王麻子有些兴高采烈把钱捧到自己嘴边,又是亲又是嗅的。
忽然,他觉得这两张纸币上的味道也太过于浓艳了,一股子腥臭味扑鼻而来,仔仔细细嗅个不停,又照着路灯,上面红色的污渍晕开。王麻子顿时冷战了一下,浑身的毛发竖起来,像是坚硬的刀子般。
他突然想起来,当着门开之后,屋子里面走出来拍他肩膀的是个裸露膀子的男人,他的后面漆黑一片,接过盒子后的第一句话就是200块钱,你身上的衣服给我。
7
许玖喘着粗气爬上楼,踉跄着到家门口,狂摁门铃,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曲雅开门。
许玖瞬间慌了,拳打脚踢着门。
咣咣咣的,不一会儿,门开了,曲雅拿着浴巾擦拭着湿润的头发,许玖眼角顿时溢出了泪水,夹着泪拥抱着曲雅,曲雅没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笑着,问许玖怎么了。
许玖紧紧抱着曲雅:“你下午怎么突然间掉线了,吓得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以为我会被大灰狼吃掉吗?”曲雅俏皮地吐着舌头。
旋即指了指电视:“我当时看电影呢,就咱俩昨晚上没看完的那个片子,电影里面的江驿杀掉自己的妻子顾平后,陈城找上门,突然间被江驿挟住了,你给我打电话时刚好播放着江驿把陈城割喉的那部分,实在太可怕了,我就大叫了起来,电话没拿住掉地上了,再给你打过去,接的却是别人。”
许玖拉着曲雅的手,笑着走向沙发。
终于真相大白了,媳妇没事就好了。
此时电视上的江驿被一群制服警察按到在地,镜头很唯美,江驿被摁倒在地板上,顾平和陈城的脑袋近在咫尺,影片在黑色的大幕包裹之下结束了。
许玖跟曲雅有说有笑的,忽然门铃不合时宜的想起了。
许玖笑着跟曲雅摆摆手,起身走到门口处。
从猫眼处看到的是一个穿蓝色快递制服的粗壮男人,戴了顶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再加上天色漆黑,许玖根本看不到男人长什么样。
“送快递的,麻烦出来签收一下。”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
许玖想都没想打开了,门打开的一瞬间,夜风疯狂从缝隙中凶猛灌进来。
他愣住了,最近自己和媳妇没有上网买什么东西啊?
63猫与秋刀鱼
1
下班后,我来到酒吧,四点多,里面空无一人,你在吧台背对着我,穿着暴露性感的紧身T,白花花的后背像是裸露的鱼肚子,曝在我目光下。你回头,拿起酒杯,里面的液体晶莹剔透,仿佛你留下的泪。
你卷棕色长发懒洋洋垂下来,遮住半张脸,我伸手,撩开一绺别在你耳朵,却发现你嘴角裂着一道口子,狰狞猩红,像是蛇信般,触目惊心。
不用想,他肯定又打你了。
你强颜欢笑,但还是没忍住,暴雨梨花,淋得我心里凭空生了一场病。
这家酒吧是他送给你的,在你20刚出头的时候。名字很好听,秋刀鱼,跟你的命运样,放在菜板上任他宰割。
你是这里的主人,酒吧什么时候营业或是打烊,都是你一句话的事。来这里的人都跟我们一样,20刚出头,心比天高,眼也比手高的年纪,干着一份不喜欢却苦苦支撑的工作,早八晚五,生活被切割成整齐木讷的大小方形块,就像是被踩在脚下的瓷砖,冰冷,光滑,普通的可怜。他们唯一的乐趣就是来到这里,喝酒,打牌,抽烟,或者是笙歌燕舞。这里的人都叫你女王,因为你总是给他们美得无情无义的背影让其追寻。
但这也只是假象,其实你并没有稳定工作,正经非名牌大学毕业,专业不热门,你又不肯卖肉,城市繁华的背后满是你狼狈的影子。踏入社会两三年,你学会了打扮自己,穿着性感的衣服,摄人心魄的眼影,艳丽的口红,脚下是你摔了好久才学会的高跟鞋,镜子里是面目全非的你。
你24岁,年轻貌美,身材玲珑,频繁出入酒吧与夜场,认识花花绿绿的人多了,麻烦事接踵而来。有位老板要看上你了,那天邀请你,当着满桌大腹便便中年人的面,敬你酒,发自肺腑说了一大堆,你置若罔闻。他们误以为你是那种混世少女,为了钱卖血卖肾卖身体,一杯又一杯,想把你灌醉了扛进宾馆包房的大床上。这些你一眼就看穿了,无奈,人多势众,满目咸湿下流的目光扫着你越发凹凸的身体。人来人往,看热闹的逐渐变多,像是一望无际的海洋,裹挟着孤零零的你,你无助又狼狈,不知灌了多少杯,恍恍惚惚,身体肿胀如氢气球般,往上飘,却被他们死死拽住,一双双手摸向你,无力抵抗,你咬着牙,闭目流泪,心里发恨,这就是命。
可你还是幸运的,他来了,越过层层人海,带你走出这里。恍惚之中,你听见,那些人都称呼他,虎哥。虎哥,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后来成为你血液里蛰伏的隐疾,没到黑夜便会兴风作浪
2
和他在一起后,你过了几年隔云端的好日子。
27岁,他送一间酒吧,圆了你一个梦,在城市中最繁华的地方挣钱。然后他就去了外地。这期间,你一个人,心里如猫挠般出奇地痒,数着日子盼着他回来。一年后,他给你打电话,支支吾吾,憋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就这样吧,我们。
什么意思?你装作听不懂,叫来他,就在他送给你的酒吧里。那天秋刀鱼早早就打烊了,你打发走其他人,便数着时间等他,他来了,脸色阴沉,眉毛拧在一起。你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把早上那通电话抛到脑后,可他一甩胳膊,捩开你,跟你说他结过婚了。
你早该想到了,便笑着说没事,很好,可眼泪却不争气,你别过脸,模糊地望着橱窗外面繁华阜盛的街头夜景,大街上零零碎碎的几对情侣,炽烈拥吻,男的英俊帅气,女的貌美如花,真是像极了刚开始的你们。
那一夜,你们吵架了,那是他第一次打你,一巴掌,打散了你对爱情所有的憧憬,你捂着脸看他,眼神越发地狠,带着彻骨的寒意,把他这条卧在井冈山多年的吊睛大虫镇住了。他慌张地抱着你,哄你,甜言蜜语,用尽一个男人所有的柔情与温柔。
这之后,你们扮演着烂熟戏剧的角色,相爱相杀,争吵过后就相拥而眠。对于他,你只是个被顺手救下的失足少女,并没有纳入到他的人生中,可你却把生命寄托在他身上,妄图把这条吊睛大虫据为己有。
3
我看着你疲惫的眼睑,心疼不已。
秋刀鱼我来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是来看你,我知你眼中有他,却无能为力。
不知道是过去的哪天,下午四点,我下班的时间,路过秋刀鱼,好奇地朝着里面瞥了一眼,看到你穿着紧致的花T,坐在吧台,裸露的后背像是天空上的云,裹着黄色的风。我走进去,挨着你身边坐,你惊觉有人,看着我,酒红色的长发垂下来,你半张脸浸在里面,像是发酵的油画,散发着腥味。我看到你被遮住的那张脸,隐隐约约闪烁着光,孤独而凛冽,像是开膛手刀刃上的一抹寒光。我伸手,你没有闪躲,你的眼睛会说话,它在跟我求饶,说,别揭开。
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但跟之后的每一次见面都相同。
自从看到你后,我每天都会过来。这个时间,你在空无一人的酒吧里独自喝闷酒,我来了,你就拉着我打台球,你不会玩,但你就是喜欢它们撞在一起发出的啪啪声,像是他打你时的声音,急躁而又干脆。
这样的日子枯燥又漫长。
你30岁,我陪伴你有两年了,每次看到你眼眶的青紫还有唇角的猩红,心里就裂了一道口子。家里人催我找女友,公司的同事还有朋友也这样。我跟他们说自己认识一个酒吧老板,和她聊得很来,他们听完都撇撇嘴,说你的不好,不堪入耳。我竭力辩解,也挽不回你在他们心中的坏印象。
和你认识也有两年,你30岁,一个女人马上凋谢的年纪,远方的他尚在你不知的温柔乡里缠绵悱恻,秋刀鱼还算火热,你吃喝不愁,穿戴不差,感情生活半死不活,硬生生地把自己狭隘的生命拴在一个不属于你的人身上,我看着心疼,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小声嘀咕,说如果可能我想一直在你身边,你眼眸弯成一道新月,笑骂我不正经。
今年年初,曾陪你不辞辛苦远赴万里寻找他,那时的你忽然说累了,漂泊了这么多年,想安稳下来,住进避风港里,我当时很高兴,对你不停地点头,在心里,我早已经为你修建一所避风港,可你的眼神却飘向远方。
如果人有尾巴的话,我肯定对你摇来摇去。
可我还是想的太多。
到了他那里,你兴高采烈,见到他的第一面竟然扑在他怀中,脸上荡漾着貌似幸福的表情,是我从来没看过的那种。我就杵在你和他的不远处,那天还是萧瑟的秋天,秋风干燥带着凉意,灌进我黑色的风衣中,锋利暴虐,撕扯着我心中为你修建多时的避风港。
那一刻,我希望你们能一直好下去,真的,说不嫉妒那是假的,但比你孤独地活在我身边要好上一万倍。
4
你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的生活变得乏味枯燥,死水般。
在公司兢兢业业干了几年,上司看我人老实,又能吃苦。就提拔我,。于此同时,事业有成,爱情娓娓而来。家里给我安排相亲,女方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我不想去,父母软磨硬泡下,硬着头皮去了。到了约好的地方,看到了那姑娘的模样,跟照片差不多,不是很美,胜在气质,我有心没心的和姑娘聊了起来,甚是合得来,就邀请姑娘去酒吧喝一杯,姑娘也爽快,答应了。
去酒吧当然是去你的秋刀鱼了,虽然现在酒吧你交给别人打理,但我还是挺想念你的,尤其是那时,下午四点钟,我下班路过,总会不由自主地被你裸露在外的光滑背脊吸引进去,然后坐到你身边,伸手撩开一绺棕色长发别在你精致的耳朵上,心疼地看着你嘴角上触目惊心的伤疤,那时你的眼睛波光粼粼的,像是风吹过得早稻田,黑压压的水面上倒映着夕阳。我欲言又止,你懂我,便用眼睛向我求饶。我们互相缄默着,半晌,梨花暴雨,哭得我肝肠寸断,想伸手抚尽你眼角的泪水时,才发现自己在你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身份,缩回手,你灼灼地注视着我,眼里好似窜起一把大火,你我之间的空气被炙烤得扭曲蜷缩,我想拥抱你,想亲吻你,可那场火却越烧越大,烧得我和你之间凭空出现一道荒芜的深壑。
你走后的那几年,日子被灌了酒,恍惚,迟缓,像个高位截瘫的病人,神志不清,白昼是一种凌迟,只要在深夜才能偷偷喘口气。
相亲的姑娘对我一见钟情,再加上双方家里都你情我愿的,很快,这门婚定了桩,结婚的那天来了很多人,唯独没有你,看着泱泱人群,我心里卷起了寒冷的北风,吹得血液都冻成了冰坨。
如果你来的话,以什么身份呢?朋友,明显高于,知己,却又不是,情人,似乎没到那一步呢。
姑娘成了我的妻子后,没有丝毫改变,她是个聪明又懂得装傻的女人,从来不过问我宿夜未归的去向,即使我的衣服上凭空多了几根不属于她的长发,也不会说什么。不知怎么,我很怕妻子这般善解人意,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惶恐,真怕现在的宁静是为了有朝一日的爆发。
5
36岁,我有了孩子,工作上升到一个中年男人应有的瓶颈上了,不温不火,日子过得风尘仆仆。还好,家里面有妻子的细心打点,我能省心不少。
按揭,车贷,小儿子的奶粉钱,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喘不来气了,前不久,工作上得到机遇,派我去外地出差,临走的时候,妻子叮嘱我,不着急回来,没什么事在外面散散心,你看,她总是能一眼看穿我的心事。
女人的恐怖不在于脾气多坏嗓门多大,而是她不发一言地看着你,就能把心里那点小九九算出来。
出差的地方跟你有颇深的渊源,那条吊睛大虫住的城市。
到了酒店,安置好行李。我独自一人行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路过一家酒吧,下午四点的时候,阳光明媚,酒吧里面空无一人,名字也很有趣,波斯猫,跟你几年前的秋刀鱼遥相呼应。我走进去,就发现,吧台坐着一个女人,穿着紧致的花T,皮裤包裹的两条大腿细又长,像是两根针扎在我心上,卷棕色的长发妩媚地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是你,你瘦了,也更老了,眼角的鱼尾纹狰狞放肆,满脸嵌着风霜,原本宽阔的额头添了几道纹,朦朦胧胧,有深有浅,浅得像你对我说过的话,深得却像这几年你不为我所知的过往。
你孤独地望着我,眼里凄厉的潋滟泅渡而来。
我伸手,想拥抱你,却悬在空中,你我之间的空气黏稠无力,像是一罐被打翻的过期蜂蜜,糊成一堵巨大的墙,砌在那,泛着陈旧的黄,空气中也许还有零丁甜味,但却不能吃,里面满是发酵的风尘气息,舔一小口便会致命。
成家立业了,有些事情不能随心所欲。
你尴尬地冲我笑了笑,低下头,那半张脸没有伤痕,干干净净,像是一座被人遗弃的荒城,里面爬满了藤蔓生物。
那天傍晚,我们聊了很多,聊天聊地聊别人,就是不曾对彼此坦诚自己这几年的经历。
我问你,他呢?
你苦笑着,像是对岁月无力的妥协,看着我,眸子里卷着浪。
我知道你这几年一定不好过,千里之外奔赴而来,却成了一只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你说,他出事了。
你走之后的那年,他生意衰败,亏欠了好几千万,合伙创办的公司濒临倒塌,几个当初跟他志同道合的合作人连夜卷铺盖走人了,剩下他一个人,负着巨债。你知道后,把秋刀鱼转手卖了,卖了好多钱,加上你这几年攒下点钱,东拼西凑,总算把他的窟窿堵上了。他知道后,消失了,你满世界找他,以为他不要你了,连情人的位置都懒得施舍给你。
他消失的那一年里,是你过得最惨淡的时光,宾馆住不起,你被大堂经理赶出来,露宿在公园长椅上,那时正值夏天,天气闷热如汆着热气的蒸笼,蚊虫嗡嗡的振翅声险些让你精神崩溃,你不想坐以待毙了,就找了一家酒吧。你跟酒吧老板说什么都能做,除了陪客人。老板同意了,让你当一名服务生,不陪酒也不没有被揩油的风险。开始的时候,你干的风生水起,勤劳本分的工作,老板对你很器重,让你帮忙打点一下酒吧,你很高兴,知道这也算是提拔了。但跟你在一起的那些笨姑娘们就不乐意了,腹诽你,说你为了讨好老板出卖色相,你无力辩解,知道现实就是这样,人多就是力量,力量可以歪曲对与错。
第二年,你在无尽的阴奉阳违与谩骂声中熬过来,那时你已经铜墙铁壁了,不会因为没有人理解你很私下哭泣了。酒吧老板发大财要出国了,不再回来,临走的时候把酒吧折中卖给你,让你好好经营。你接过手,把酒吧大洗牌,选了几个精明能干的留下来,酒吧名字也换了,秋刀鱼,不,还是叫波斯猫吧。你心里面还是有着他的一席之地,连名字都不忘带有深意,你想自己就是那只波斯猫,一口就能把他这条秋刀鱼吞进肚子里。再过半年,酒吧稍有起色,慢慢在这座城市中家喻户晓,你也开始接触很多以前踮脚仰望的人物,追求你的人很多,可你始终单身,朋友都笑你尼姑,你不可置否,说自己心里住着一只大老虎,张牙舞爪了很多年。
某次你跟别的公司谈活动策划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了他,那条大老虎,现在却缩成了一只人畜无害的波斯猫。他就混在人群中,穿着整饬的西装,脸上有胡茬的痕迹,眉目之间没有当初的威风凛凛了,拧在一起,像是一条被洗了无数遍的毛巾,早已失去了当初的颜色。你叫他,呼唤他,他置若罔闻,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你。你走过去,拉着他的手,他忙着推掉你的手,说认错人了。当时你惊愕住了,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满是伤痕,须臾之间,你整顿好心情,转身和别人有说有笑了去。
你和他都变了,变得更适合这个世界了。可你还是忘不了他,你终究还是那条离不开水的秋刀鱼,无论他是吊睛大虫还是波斯猫,都能轻而易举地降服你,把你叼在嘴中。
6
出差快结束了,那些天是我近几年来最快乐的时光。每天都去波斯猫找你,和你安静地坐在吧台喝酒聊天,听你这几年风尘仆仆的经历,你揶揄我有好几个老板追求你,让我抓点紧。我尴尬一笑,心底卷起寒风。
走的时候,是你送我。
车站人来人往,黄牛党参差不齐地穿梭在其中,叫喊声,离别时的哽咽声,裹在萧瑟的风中,推我进入车厢中。透过车窗,外面的你被镶嵌在我的视线里,一点一点地缩小,后退,模糊,消失不见。离别都是这样的,乘着暧昧的冷风,天上的云忽明忽暗,明得欲言又止,暗得却心照不宣。
回家了,妻子一如往常,做饭,洗衣服,下楼买菜,哄小儿子睡觉,似乎这位曾经大有气质的女人也陷入了死循环中。
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抱住她,脑袋贴着妻子柔顺的长发,鼻子猛嗅乌黑森林里的香味,那里没有朝思暮想的迷人香水味,只有炊烟味,淘米水味,洗衣粉味,小儿子尿片的骚味,满是人间烟火味。
妻子被我这一举动吓坏了,转过身,默默无言的抱着我,头对着头,这是她一贯安慰的姿态,也是一个聪明女人应有的姿态。
不知道怎么了,自从再次见到你,当初心里对你的冲动荡然无存,原本心里的芥蒂干枯瓦解,得知你的近况,我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落下了,生活不再是温吞吞的,变快,飞一样带着我往前跑。房贷,车贷,眼看还尽,小儿子即将上了托管班,妻子和我负担少了很多,就在我庆幸生活一切走向正规的时候,你却突然出现了。
那天是妻子的生日,也是我们在一起的10周年,两个将近四十岁的人,你侬我侬的,跑到秋刀鱼好好庆祝一番。我们刚到酒吧的时候,在门口,你明晃晃的背影像是一帧突兀的画面插在我的眼中。
你突然转过身,微笑地看着我,这一次你更老了,眼袋凹陷,皮肤枯槁如烂木头般。我木讷地走过去,你熟视无睹地贴着我的耳朵,一股热气窜进去,痒痒的,吹得我心里那簇灭了多年的磷火星子有了复燃的迹象。
你说,他回来了,灾祸不断,孩子得了白化病,妻子丧生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里,这些年,他一直没脸见你,躲在外地打工,携家带口的,日子还算是勉强维持温饱,前些日子,他带着钱回来还给你,你红着眼圈目睹他最后一次绝尘离去,你们之间这算两清了。可你放不下他,偷偷跑到他的城市,才发现他过得 并不好,入不敷出,孩子每天住院的钱堪比瀑布,你心疼他,就私自问医生孩子的病钱还差多少,不多。你把波斯猫转手卖了,酒吧生意从你走了后一落千丈,经营惨淡,无奈,卖了之后,还差点。你找到我,借钱,虽说不好意思,但你没办法了,这是你欠他的,从很多年前,那天晚上,他还是那条气吞万里的吊睛大虫时,欠下的。
我听后,递给你一张卡,里面是我小心翼翼存的私房钱,密码是你的生日,送出卡的一瞬间,我才觉得真把你放下了。你拿到卡后,像是一阵白色的风从我身边掠过,夜幕低垂,裹着浓浓的雾霭,看不清云与月,你走得匆忙,连句告别都没有,像是今晚的月光,孤独,遥远,不为人所知。
妻子在我身后,目睹这一切,没说什么,跟在我身后进入酒吧。但我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她风轻云淡的眉眼突然变得暴躁狰狞。
这顿饭吃的如履薄冰,最后,我忍不住,向妻子坦白,把关于你的一切都说给她听,我不奢求她能原谅我,可我不想欺骗她一辈子。
我说着说着,妻子说她不想听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呼吸都千钧重,刹那过后,她伸手握住我的手,眼睛弯成天上的月牙儿,
她说都过去了,再计较这些没用,这辈子她认栽,看上我这个烂人。
我看着妻子,她笑着看我,眸子里满是木讷的我。
是啊,这么多年了,她的眼中一直都是我。
7
秋刀鱼一别,你再无音信。
有的人说你为了绿卡傍上了外国老头,也有的说你纵情风月染病死了,还有的说你嫁作他人妇,等等,众说纷纭。
妻子这期间还叫我去看看你,毕竟相识一场,人不能无情无义。可我总是以工作忙推辞掉了,后来,她不再提你了,关于你的种种都成了黑白照片四周的留白,沾满了灰尘的黄色,时间的痂结在上面,那里面有我当年深埋心底的情话。
过了很多年,大儿子去外地工作,小儿子上了大学,妻子也老了很多,这座城市的秋刀鱼也被人按到菜板上剥鳞削骨,改头换尾成了一所补习班,好嘲讽。后来公司在让我出差,也许是最后一次出差,大半辈子都过完了,人到中年,尤其是在四五十岁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是力不从心的。
到了那座城市,我把行李放到酒店,我有一个习惯,每次出差都要找一家酒吧好好喝点酒,即使只有我自己。离酒店不远就有一家,那是下午四点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酒吧,吧台上坐着一个女的,裸露着背脊,白花花的,像是天上的云,裹着太阳,我被吸引得走了过去,挨着她坐,卷棕色长发无力地垂下去,阔挺的额头,风情的眉眼,风吹过得早稻田,那半张脸溺在乌黑粼粼的水中。我伸手,撩起一绺长发别在她精致的耳朵上,她的脸颊多了一道伤痕,像是秋刀鱼的残骸,可怜兮兮。
这么多年了,我似乎觉得,我们三个人的微妙关系应该是这样的,我是鱼,你是猫,而他却是那只大老虎,猫吃鱼,虎吃猫。
我一把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坚硬的肩胛上,泪水顺着脸上若隐若现的皱纹斗折蛇行。
不用想,你根本就不在这里,是我喝多了,恍惚之中,以为你在那里,独自喝酒,头发遮住半张脸,你的眼神在向我寒暄,它说,好久不见。
64 夏娃的第八天
1
在ICU病房内,年迈的夏花努力地睁大着眼睛,周围是一群穿着白色制服的医生与护士,手里拿着刀,刀刃轻柔地割在夏花苍老的皮下组织,麻药的缘故让她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病魔已经折磨她好多年了,早在老头子在的时候就出现了隐疾,可能是年轻时拼命工作落下的病根吧。
一想起自己那个早已经去世的老头子,夏花就感到暖心。
刺眼的白炽灯光耀眼迷离,福尔马林的气味充斥在病房里,夏花无力地躺在手术台上,在滴答滴答的仪器声中,她缓缓地闭上双眼,脑海里澎湃着老头子把烟别到耳朵上的滑稽样子,想起来夏花就笑得眼泪溢眶而出。
2
秋实出生的那天下着暴雨,阿爸因为工队临时下矿井勘探而出远门,阿妈浑身湿漉漉的,疼痛难捱地在床上哭喊着,来接生的婆子小心翼翼地从阿妈双腿中捧出降临人世的秋实,因为刚生完孩子,秋实的阿妈无力地看了看襁褓之中的秋实一眼,便昏厥了过去,接生婆好生安顿好母子二人便离去。外面是风雨狂卷,电闪雷鸣,襁褓中的小秋实被轰然震醒,哇哇哇的嚎啕大哭,阿妈撑着虚弱的身体,把秋实贴近自己胸口,一夜无眠。
在秋实诞生的第二天,便传来他人生中第一个噩耗,跟阿爸一起下矿井勘探的庄家汉子抹着眼睛说,昨晚雨下得大,矿井坍塌,阿爸没逃出来,后面的话庄稼汉子说不出口,手不停抹着眼睛。
阿妈听到这消息摇摇晃晃,顿时瘫在坑洼不平地面上哭,小秋实不明白什么叫做生离死别,在大人们悲戚地面面相觑时,他咯咯地兀自笑了起来,一缕别样澄澈的曙光柔软地抚摸他的脸,小家伙高兴得胡乱蹬腿,仿佛那些从阴霾云层中冲出来的阳光在搔他的痒。
活着就是希望。
阿妈把秋实抱在怀中,下巴无力地抵在儿子的脑袋上,小家伙也不笑了,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面前满脸泪痕的女人,看她悲戚脸上伤心欲绝的愁容,听她莽乱心跳下凌乱呼啸的风声。
那一刻,秋实似乎懂了什么,他安静地闭上眼睛,沉沉入睡。
对于一个尚在襁褓中呱呱的婴儿来说,最能表现出悲伤的方式就是沉睡。
3
夏花从没想到孤独的滋味是那样的蚀骨难捱。
在老头子去世的第二年,夏花的腿脚开始变得酸疼无力了起来,甚至连站起来来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儿女心疼夏花,便给她买了辆轮椅,坐在轮椅上的夏花还是说不出来的难受,无论儿女怎样孝顺,怎样伺候夏花,可她心里越发的寂寞,每天在空旷的房子里时候,夏花就透过窗户往外看,外面是白云缱绻在钴蓝色的天空中,车水马龙,日暮晨昏,霞光轻柔地抚摸着夏花因为苍老深深凹陷的眸子,然后夕阳坠进漆黑的夜幕,川流不息的街道逐渐零丁稀少,夜风裹挟些凉意灌进夏花的身体里,一天,两天,三天,有些时候夏花就这么不吃不喝地看着外面,她心里面始终空空的,那绝不是缺少爱情滋润的贫瘠,而是一毛不拔的荒芜,是老头子去世之后的岁月里,一点一点的寂寞长年累月在夏花心里筑起的城墙,上面满是窟窿,风一吹便发出嘶嘶的啾鸣,在漫长而又窒息的深夜里撕裂她身上每一寸瘦瘪的肌肤与黏稠的血液。
可能是自己想念起老头子吧!
老头子在的时候,两个人总是因为鸡毛蒜皮而争吵起来,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相伴几十年,磕磕绊绊,夏花埋怨老头子的粗心大意,老头子嫌弃夏花的婆婆妈妈。可是吵归吵,老头子每次在吵架后都会拎着两袋新鲜的蔬菜进家门,然后一言不发地系着围裙进厨房,夏花就在沙发上正襟危坐,佯装看电视,眼睛时不时瞥向油烟弥漫的厨房,一会就听到老头在里面龇牙咧嘴的声音,洗菜时嘴里不停的叽歪,下油锅时烟呛进眼睛里的哎呀声,一切都被夏花看在眼里。
厨房打开,老头子灰头灰脸地出来,一手一盘子菜,放在桌子上。
“快点吃!别饿死你!”老头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夏花一眼。
每次下厨房后,老头子都先让夏花先吃,自己在一旁坐着。
夏花笑着看他,觉得也是时候给他个台阶下了。
“我吃不了,你也吃点吧。”夏花把面前的西红柿炒鸡蛋推到老头子面前,递给他一双筷子。
西红柿炒鸡蛋,这是夏花最喜欢吃的一道菜了。
老头子也终于绷不住了,突然转过脸,冲夏花嘿嘿的傻笑,然后猴急地抄起筷子狼吞虎咽了起来。
“死老头子!”夏花轻轻地笑骂着。
4
因为出生的第二天,阿爸因为天灾而丧生了,秋实也就成村子里声名狼藉的淘气包了。
阿妈整天务农,顾不上秋实,就让秋实看家。八岁的秋实按捺不住性子,就偷偷跑出去,一跑就是一整天, 那时候不像现在有那么多电子产品可以玩,秋实每天的娱乐场所就是山上,听村子里的老人说过,山里面住着活了好几千年的熊瞎子,他们凶狠还吃人肉,尤其是吃不听话的小孩,当初秋实听到后还以为老人吓唬小孩子撒的谎呢,可但他有一次在山上迷路得找不到回家的路时,秋实第一次感到害怕过,那种胸腔里战栗的感觉让秋实浑身颤抖,他至今还记得,那晚阴沉得可怕,枯萎的枝桠在寒冷的月光下张牙舞爪,狂风怒吼着,从秋实幼小的身体上猛烈地刮过,秋实跌跌撞撞,满身狼狈地倚靠在一颗老树下,月光笔直地从老树嶙峋的虬枝坠落下来,一条条缭乱的魅影纵横交错着,在风中散发着悲鸣。
秋实头皮发麻,脑海里浮现出老人当时说那番话时的样子来,想到这里,他就抱紧膝盖,下巴抵在膝上,狂风在他瘦小的身体上肆袭着,年仅八岁的秋实因为害怕哭了起来,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跑到山上去,为什么不听阿妈的话,他想阿妈,想立刻回到家扑进阿妈温暖的怀抱中,可是,他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在成长的过程中秋实极度憧憬着自己未曾谋面的阿爸,他想知道阿爸是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
想着想着,秋实因为疲惫而昏厥了过去。待到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已回到了家,在家里硬邦邦但却被柴火烧得火热的土炕上,秋实起身,揉揉了眼睛,便看到阿妈一脸严肃的样子,秋实从来没见到阿妈此刻的模样,她生气的样子就像是夜幕中悬起的月亮,带着凉与远。
“阿妈。。。我错了。。。别打我,我以后再也不淘气了。”秋实用手背揉着眼睛大哭了起来。
阿妈上前一步,秋实以为阿妈要打他,便紧忙退缩着,阿妈一把把他搂进自己的怀中,小声哽咽着。
那晚,阿妈给秋实看了阿爸以前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脸庞刚毅,目光如炬,身体颀长,皮肤黢黑如黑曜石般吸引着秋实
5
小女儿结婚的时候,老头子犯浑了起来,死活看不上女婿。
夏花觉得那个女婿还是可以的,不说有车有房,但工作正经的好,听小女儿说是某某公司里当销售经理,因为女婿在和小女儿好上的时候,刚刚升职加薪,正巧,那年房价轰然上升,一些家附近搞房地产的都黄了,房子不好买,女婿几次来家的时候都满脸尴尬。
老头子却怎么也看不上女婿,用自己半辈子艺术家的身份时刻打压着女婿,那会老头子还没从杂志社退休,偶尔办个画展,风光一下。女儿领着女婿回家看老两口时,老头子总是横眉冷对着女婿,时不时抽冷地咳嗽,尤其是女婿说话的时候。女婿哪见过这阵势,顿时被老头子瞪得哑口无言,夏花这时就会出来打圆场,老头子上来那劲犟得很,气哼哼地甩脸离去,女婿和女儿目瞪口呆,夏花只好陪笑。
尽管反对小女儿的恋爱,但老头子还是对小女儿的婚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婚礼那天,当小女儿和女婿礼堂上倾听牧师宣誓的时候,夏花和老头子就坐在第一排,老头子仍旧是瞪着那个他怎么都看不上的女婿,爱情誓言宣布完毕,戒指交换到到了彼此的手上,夏花看到小女儿瞥向在座的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温柔,夏花再也忍不住了,眼眸里的潋滟澎湃欲海,她回过头望向旁边的老头子,却发现这个顽固了大半辈子的男人此时哭得像个孩子般,夏花抹了抹眼泪,轻轻推了下老头子,示意他不要太给女儿丢脸,老头子擦了擦干枯的双目,不再哭泣。整个婚宴上,夏花觉得老头子变得通情搭理了,不再嗔怒于女婿,女婿胆战心惊地过来给他敬酒,他拍了拍女婿的肩膀,凑到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女婿一惊,然后悻悻然地离开,夏花感到疑惑,婚礼结束后,老两口往家的路上走着,这时,她突然问起女婿敬酒时他俩说了什么?
“我就说了句‘你要是敢对我女儿不好,我就拿刀剁了你’,他就蔫了,哎,现在的年轻人心理素质真不怎么地。”老头子自顾自地往前小步行走。
“你别总吓孩子,我觉得他挺好的,不知你怎么总是看不上他?”
“我也不知道,每次看到女儿领着他进门,就想起年轻时那个欺骗你感情的小白领,想起来我就牙根痒痒。”
夏花一愣,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等她回过来神的时候,老头子的背影早已被一望无际的眼泪湮没得一干二净。
6
十八岁的秋实已经有了一个男人应有的雏形了,如大海般深沉的眼神,刚毅的轮廓,健硕的体魄,一如小时候阿妈曾给她看过照片里阿爸的样子。
秋实和阿妈搬进了城市,通过阿爸生前一位朋友的帮助,阿妈顺利在城市里开了一家小超市,秋实也上了高三,处于千军万马独木桥的紧张时刻。
正值荷尔蒙旺盛泛滥的年龄,秋实身边的少男少女们都大手拉起小手,成群结队的,每天在上学的路上,或是晚霞西渡的黄昏里,秋实总是看到女孩子们绾着发髻,脸上化着美美的妆,男孩子们穿着整饬的衣服,脸上缀着坏坏笑容,长街拥吻,并排行走。每当看见一对对小情侣从自己身边路过的时候,秋实感觉到心底有一丝异样感,一丁点痒意,学校里追求秋实的女孩子也有,但秋实一想起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成人的阿妈,心里就强制摈弃了早恋的想法,因为秋实比谁清楚,比谁都渴望学习的重要性,他想以后挣更多钱的养活阿妈,但这之前他必须考得一所好大学。
可是,感情这个东西越是抗拒便越是猛烈,从一小撮微弱的磷火星子逐渐滋生成燎原的熊熊烈火。
很快,秋实也步入那些青春里搞暧昧的队伍中了。和他交往的女孩子是外校的艺术生,长相靓丽,声音甜美,是秋实在给同学过生日的时候认识上的,两人聊得很投缘,很快就确立了关系,在危险重重的高三中,在青春泛滥的年纪里。
阿妈不小心得知了秋实的情况,几次谈话,都没有遏止住秋实心里那撮源源不尽的磷火,学校里的老师也多次找秋实谈话,怕秋实耽误学业,学校里跟他交情甚好的同学也劝他,不仅如此,女孩子那边也是障碍重重,在大家都不看好的他们眼里,似乎一切都是困难。
高考结束后,让很多人大跌眼镜的是,秋实和女孩子双双考入了外地的一家名牌大学里,一时间,秋实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看着身边小鸟依人的小女友,心旷神怡,对于爱情,逐渐成人的秋实有了自己的看法,他倔强的性格也从高三起显露出来,不顾别人的看法,相信自己可以捍卫住爱情。
可这段感情最终还是走向了灭亡,打败他们的不是时间也不是距离,更不是生活这条湍急河流里汹涌的洪流。
在大学毕业的第二年,这段感情被横流的物欲与亲情的枷锁给打败了。毕业后的秋实在当地与朋友合开了一个小酒吧,生意勉强维持经营,常常因为资金问题后面露尴尬,女友周济了他很多回,后来,在一次女友带他回家见父母的时候,开始分崩离析,秋实还记得进了门,他有些羞赧地坐在沙发上,年前的女友母亲一脸鄙夷地看着她,她的父亲连看都不看秋实一眼,低头不知道写什么,抬起头便对秋实了说一句话:
“这是三万支票,请你放过我女儿,虽然钱不多,但足够你的酒吧维持几年了。”
那时,女友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跟她的父母争辩,仿佛自己只是一个陪伴过她的大熊娃娃,明码标价的物品,过了季就不要拥有。
坐在那里的秋实瞬间失去所有的勇气与力量,几年的感情也敌不过一张白纸,他看了看女友,想做最后的挣扎,起码听到她为自己的一番辩解也是一种狼藉的欣慰。
可她没有,甚至连看他最后一眼的勇气都被父亲凌厉的目光与母亲的市侩压制住了。
从那以后,秋实在经营酒吧的同时开始画起画来,说起来,跟那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光里,他还是学会画画,朋友几次问他怎么想起画画来?秋实总是摇摇头,不语。
秋实以前在和那个女孩子的时候,曾看过一部电影,王家卫拍的,里面有段台词特别好,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能做的时候就是不要忘记。
7
再往前追溯,就是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那个时候,夏花还在一家公司里没日没夜打工,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被人称作陈先生,在一家杂志社工作,艺术顾问。
那个时候,由于夏花刚刚生完孩子,工作上有了些变动,原先的工作因为怀孕而被搁置,现在在这份工作是她千辛万苦而得到的,夏花为之很是珍惜,所以经常加班晚归,可每次回来的时候总是看到儿子哇哇大哭,陈先生在一旁被儿子的哭声弄得手足无措。
因为孩子问题,夏花没少跟陈先生吵架,前几次都是小吵小闹,吵架的范围永远只是谁现回来谁照顾儿子,可陈先生倔强得有点不明事理,他整天沉浸在绘画之中那时候不巧,有个画展急需大量绘画,陈先生天天画画,儿子的大哭大闹显然让他忍受不了。夏花却因为工作上的激烈竞争而显得捉襟见肘,两个人吵架的频率越来越多,婚前的柔情百转早已成被柴米油盐的生活磨砺得所剩无几。
最严重的一次,陈先生动手把夏花推到在沙发上,夏花懵了,她看着陈先生愤愤离去,儿子在一旁哭泣,她刚下班还饿着肚子,夏花哭着把儿子哄入睡后,自己躺在床上,一夜无眠,这么多年从没有过的委屈与错愕在枕边流离失所。
第二天,夏花失魂落魄,在熬过一整天后,她像具行尸走肉般回到家,她那时有些惧怕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先生,婚后的琐碎生活让他们手足无措,是不是他们的感情就此出现裂痕开始瓦解呢?
进去家门,夏花发现以前很是凌乱的客厅变得一尘不染,没有孩子哇哇的哭声,也没有陈先生不厌其烦的抱怨,似乎这一切就是乖戾的上帝对她开的玩笑,夏花来到卧室,里面的婴儿床清晰地传来儿子沉稳的呼吸声,像是一条潺潺的小溪般缓缓流进她身体里。
夏花疑惑地把目光投向厨房,厨房门紧闭着,里面是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是油烟机嘈杂的嗡嗡声,以及水龙头唰唰的流水声。
半晌,只见陈先生狼狈地从里面逃出来,手里端着一盘菜,那是她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陈先生走到夏花面前,夏花看着他围裙系得别扭样子,立即噗嗤一笑。
8
秋实从没有想到,爱一个人如此煎熬。
不知道哪天晚上,酒吧里来个姑娘,独自一人而来,就坐在吧台旁边,偶尔有搭讪的,姑娘也只是礼貌地微笑。
第二天,姑娘又来到秋实的酒吧,还是那个离吧台最近的位置,只不过这次姑娘的男朋友来了,那天晚上姑娘脸上阴沉,像是天寒欲雪的凛冬,任凭那个小白领男朋友怎么哄也不笑。
第三天,姑娘带着自己的闺蜜来酒吧,几个女孩子喝得很是尽兴,姑娘显然是喝断片了,扯着脖子嚷嚷着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秋实在近在咫尺的吧台里注视着她,发现她举着酒杯灌自己的时候眼角挂满了泪。
第四天,姑娘又和男友来,可扫兴的是男友在中途匆匆离开,把姑娘丢在了酒吧里。
第五天,姑娘阴个脸来到酒吧,这次她没有带人,只是不停打电话,边哭边打,旁边的酒保忙给她递纸巾。
第六天,姑娘没有来,可她的男友却带着另一位姑娘来酒吧,那个姑娘矫情问他你最爱睡,姑娘的男友想都没有就说全世界我只爱你,在吧台擦拭酒杯的秋实听了差点没把晚饭呕出来。
第七天,姑娘兴高采烈地挽着男友,许久,两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男人凶狠狠地拽着姑娘愤愤离去。
第八天,姑娘一个人来了,比以往更加安静的喝酒,酒吧里人来人往,声浪喧嚣,姑娘安静地就像是遗世独立的雪莲般,似乎有某个时刻,姑娘举杯一口饮尽酒的侧颊凄美得让秋实心悸,就是那个美妙的时刻,秋实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是存在一见钟情的。
当天晚上,秋实熬夜画了幅画,画中的女孩安静地端坐在吧台边,灯光耀在她绾起头发上,坠进高举起来的酒杯,女孩迷离着双眼,细长的睫毛轻微颤抖着,眉眼间的潋滟凄厉明灭,她扬起下巴,红滟滟的唇角触碰酒杯的边缘,里面璀璨的液体流进唇里,侧脸缀了半颊绯红,像是晚霞横渡莱茵河畔般绚烂。
第九天,秋实一起早,就把那副画挂在酒吧的墙上,那天开始姑娘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看过画的客人有的想出高价买下来,可秋实拒绝了,与金钱相比,他爱这幅画,但他更爱画中风情万种的她。
9
陈先生并非夏花的初恋,甚至连她的初二恋都算不上,在与陈先生认识之前,夏花曾有过一个小白领男友,在双方相处了长达三年之久的时光里,夏花几乎是处于倒贴的姿态追赶着小白领,小白领长得不是很好看,但穿着方面很是得体,朋友圈广泛,基本上小白领接触的圈子,多半是夏花从来没见过的。
夏花对小白领很是细心,对他说话也是言听计从的,那时闺蜜很多时候都在劝她,让她早点放弃这段恋爱,哪有一个姑娘为了追求爱情,成为男人的专职保姆。夏花觉得闺蜜是危言耸听,对此嗤之以鼻。在一次偶然中,夏花目睹了男友和别的女孩子拉拉扯扯,先前那些早出晚归,公司彻夜加班的谎言瞬间曝光。
就在那个他们常去的酒吧里,夏花和小白领撕破了脸,男友狠狠地拽着夏花出酒吧大门,出来之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干脆地结束了这段不公平的爱情。
有一段时间,夏花因为工作与感情的低谷而没有再去过那家酒吧。
过了好长时间,夏花重新振作起来了,某天她突然想去那家酒吧喝酒,就独自一人去了酒吧,进入大门,里面的人潮一如既往的汹涌,她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来到吧台边,不知道怎么,每次她来,酒吧的旁边总是会有那么一两个座位是为她虚席以待的。
“这幅画是谁画的?”在路过墙壁上的画时,夏花驻步不前,随即询问了一酒保。
酒保指了指吧台里面,夏花转过头看了过去,那是个深沉的男人,刚毅的轮廓如黑曜石般吸引着夏花。
也就是后来的陈先生
夏花慢慢走过去,敲了敲吧台上大理石,陈先生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夏花:“那画。。。是你画的?”
“嗯”
“这画有名字吗?”
“有”
“什么名字?”
“夏娃的第八天”
陈先生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的夏花,递给夏花一杯鸡尾酒,夏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杯子放回吧台的一瞬间,她正视陈先生,发现他的眼眸炙热猛烈,险些把夏花吸进眼眶里。
突然,夏花光滑的脖颈晕上一层绯色,夏花有些不自然,忙转头,望向那副风情万种的画。
“你叫什么名字?”许久,夏花回过头问起陈先生
“陈秋实,你呢?”陈先生问道。
夏花满脸俏皮地指了指墙壁上那幅画里的姑娘:“我就是她,我叫夏花。”
65世纪末孤独
老汪跳楼自杀的那天早上,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黑猫蜷缩在窗台上,旁边爬满蘼花,花瓣椭圆洁白,覆在墙壁高架上,那是妻子最喜欢的花,可惜她早已经在黄泉路边独自凋零。老汪刚想走过去,那猫便供起背脊,注视着他,往外面纵身一跃,从七楼之高的窗台上。他伏在窗台上,探出头,底下哪还有猫的尸骸,这时门开了,老汪转过身子,凝视在鞋柜处换鞋的妻子,他张嘴什么也说不出口,走过去,想拥抱阔别多年的妻子,却越过妻子逐渐凋敝的虚幻身体,跪倒在地,镜花水月,犹如初梦。
他醒过来,睡眼惺忪,干枯的双眸已经滴不出泪了。还是那个房子,空空如也,唯一值得欣慰的全家福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让人看不真切。
老汪今年60多,前些日子房贷刚刚还清,退休也办下来了,正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好时光,可他却是个空巢老人,儿女不在身边,妻子十年前撇下他,自己走了。就在昨天傍晚,老汪接到电话,得知女儿空难的航班已经找到了,在市中心医院。电话挂断,他赶忙赴往医院,那时黄昏日落,远方天边一望无际的血红色霞光饥肠辘辘地将年迈的他一口吞掉。他颤颤巍巍地走出这片苍老的小区,附近的邻居有好心人向他问好,老王目光呆滞地点点头,便伸手揽下一辆过往的出租车,一屁股坐在后面,不发一言,满脑子里翻江倒海着女儿临别的样子。依稀记得,女儿要出国的那天也是个火烧云连天翻滚的黄昏,在人潮汹涌的机场门口,女儿穿着印满碎花的淡蓝色长裙,头斜戴一顶长沿草帽,手持行李箱,转身没入人群之中。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女儿。
大爷,要去哪啊?
司机问他,老汪这才缓过神来,直愣愣看着窗外,火烧云烧成灰,坠下来化作沥青。
他咂摸着嘴,几个字,吞吐难咽,带着哭腔。
市中心医院。
到了医院,老王从车里出来,就嗅到医院里漂浮着难闻的消毒水味道。他跌撞进医院大厅里,叫住一个刚刚路过的护士。
我的女儿在哪里?
护士一愣,看着老汪苍老的样子,想了想,伸手往最里面指了指。
走廊的墙壁冰冷,老汪摸着墙蹒跚来到停尸间。这里离大厅很近,就在走廊的尽头,可他却感觉把自己的余生都走完了般。
停尸间门口站着零丁几个人,看样子和自己一样,里面只有一位中年男医生,在看报纸,面前是冒着热气的茶,几张蒙着白褥单的狭窄病床整齐地罗列摆开。
老汪失魂落魄地朝医生走去。
汪娟在这里吗?
医生头也不抬地指着倒数第二张病床,老汪呆滞地走到那。
娟啊,你回来了。
老王自言自语,掀开褥单,一张熟悉的脸在他汹涌的眼泪下模糊得难以看清,不过,他还是认出那是他的女儿,总是恨自己的女儿。
女儿平躺在上面,像一张纸,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
老汪心里清楚得很,即使是死,女儿还是无法原谅他。
一直以来,女儿和他形如水火。这要从女儿早恋说起,女儿初三,老师眼中的三好学生。原本以为,他的女儿会保持这样长大,可某天他下班路过学校,忽然发现女儿和一个混混摸样的男生走在一起,有说有笑,那混混说着说着一只手攀上女儿的腰肢。他的腮肿如即将炸裂的气球般,阴着脸走上去,拽着女儿的胳膊,想要走。女儿挣脱开他的手,脸颊上那双黝黑的眸子瞪得溜圆,少女那无可匹敌的倔强此时格外地昭彰。他被女儿异常的举措气得头昏眼花,骑着自行车直奔家。到了家,妻子见他脸色不善,柔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老王也不说话,半只身子泥陷进沙发中,越陷越深。女儿回来以后不看他一眼走回自己房间,上锁。妻子做好饭菜,去招呼女儿吃饭,就听到里面传来女儿怒火中烧的声音。
不吃。
什么?
老王胸膺里差不多熄灭的烈火又一次燎烈起来,顺着全身的脉络一路烧到上方的下丘脑处。
砰砰砰!
老王砸着门,斥责女儿,旁边的妻子弱弱地拽着他手臂,说,别吓坏女儿。
你凭什么管我!
女儿开门,怒视着老汪。
凭什么,这三个字越发地刺耳。
老汪撸起袖子,就要打女儿,妻子却护在前面,他满脸戾气狰狞,嘴上喋喋不休控诉女儿的不懂事与自己在外面怎么辛苦赚钱养活一家三口。
如果不是他,我的成绩能上升得那么快吗?你整天就知道工作,一点也不关心我和妈。别看他看着很坏,可人家是年纪前几。
这话带着臭烘烘的尿骚味浇老汪心头上,他立即哑口无言,脊梁颓缩下去一截,悬在半空的手有气无力地坠下。
那一瞬间,他苍老了很多。
请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
他从浓荫蔽目的回忆里醒来,尸检报告上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像是针脚般挑开老汪缄默的口。
从那之后,他和女儿的关系岌岌可危,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妻子离开他们之后开始爆发的。女儿不肯原谅他,她总是瞪着年迈的老汪,眼神里满是不可诉说的怨念,和他争吵,因为一些小事。通常,他都会隐忍地缩在沙发里,像是被浸入水里面,遥遥相望与他渐行渐远的女儿,看她张牙舞爪的跋扈,看她声嘶力竭地咆哮,家里的很多东西都是破的,玻璃茶几裂纹狰狞,角落的老式时钟表盘多了几道豁口,地板遍体鳞伤,甚至曾被老王粉刷了无数次的墙壁现在看起来仍然如狼藉的战场。
和女儿最后一次争吵的前一个月,他们去市郊区的疗养院探望儿子。
儿子的精神一直不稳定,从妻子死的那天起,儿子开始自言自语,喜怒无常,那时他刚刚结婚,儿媳妇见他这番模样连夜逃回娘家,工作也被老板炒了,一夕之间,这个家分崩离析。没办法,老汪把儿子接回家,转手把儿子的房产低价出售了。起初,他的病情还处于潜伏期,时常犯病,病发的时候顶多就是砸砸东西。有好几次,深更半夜,趁着老汪熟睡之际跑出去,浑身赤裸,逮住个晚回的路人就问,我妈呢?这种情况发生好多回,索性老汪就把儿子锁在屋子里,儿子看起来像茹毛饮血的野兽,睚眦欲裂地瞪着他,瞪得他有些害怕。后来的某天下午,他在沙发坐着看电视,忽然从里面飘出来一股腥味,老汪惊觉不妙,打开门,却发现儿子脸色惨白地倒在血泊之中。他抱着儿子直奔医院,在救护车上,儿子清醒过来些许,手腕上缠着绷带,老王红着眼睛问他怎么样?可儿子直愣愣地盯着外面阴霾的天空。
爸,我实在接受不了。
这是儿子最后一次清醒跟他说过的话,从那之后儿子彻底陷入癫狂。女儿闻讯赶过来的时候叱问老王,弟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随后,儿子被他送到郊区的一家疗养院去了。
进去之后,发现儿子坐在院子阴影处,白蓝相间的病服像是大海将他淹没。女儿看见弟弟这番模样,上前询问了几句,老王跟着女儿后面,百感交集地望着面前这个只剩驱壳的儿子。此时院子里挤满了形态各异的患者,有的唱歌有的胡言乱语有的杵在原地把自己当成一颗树,他当时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棵树,一棵沉默的树,任凭往事如燎原烈火般缠在他笔直的躯体上,也无法说出口。
女儿说了很多,突然哽咽起来,剩下未说出口的话都成了梗在喉咙里的痰,不上不下。她觉得那些话好恶心,说得再多,弟弟仍旧是一脸傻笑地望着她。
老汪拽过女儿,蹲在傻儿子面前,儿子笑呵呵地注视他,眼里空洞洞的。
这也是一棵树,一棵被大火烧焦再也生不出嫩芽的树。
儿子,爸来看你了。
老王嗫嚅道,儿子依旧傻乎乎地冲他笑。
我妈呢,我妈呢?
儿子不停地在碎碎念,这时护士过来,搀扶起疯疯癫癫的儿子,说该吃药了,就拽到病房里。
逮到儿子的背影消失了,女儿擦干了眼泪,恶狠狠地瞪着老王,我妈是怎么死的。
老汪哑口无言,缓了一会,没等开口,女儿头也不回地就走掉了。
那天起,老王经常深夜梦醒,在那个梦里,他总是梦见有一只黑猫蜷缩在阳台上,而老王自己却坐在椅子上,对着猫。外面是火一样燎烈的黄昏,彤云翻滚,霞光妩媚地抚在那猫的身上,猫冲他叫了几声,然后竖起身子一跃至地,毛茸茸的尾巴慵懒地打着转。突然一阵钥匙拧动锁眼的金属声,老王转过头,看见妻子胳膊上挽着装满菜的篮子,脸上缀满笑容,告诉他今天市场的菜真便宜,我还特地给你买了新鲜的藕,待会给你做糖莲藕。糖莲藕,那是他最爱吃的菜。老汪望着妻子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双眸失神,正对着他的那堵墙上面悬着已经落满灰尘的妻子的遗像,倏地坠了下来,只听得一声竭斯底里地猫叫,恍惚间,厨房里哪还有妻子的影子,回过头,那只黑猫也不见了。
他不知道这条黑猫为什么总是逡巡在梦中,像是无法摆脱的梦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困扰着自己。为此他没少去看医生,可每次去医院做检查总是无果,医生告诉他,多休息就好了,他气得大闹了医院,保安几个人围上来拽着他直往外面捩。他被保安赶出来,浑浑噩噩地飘在大街上,那一天老汪没有回家,而是拎着酒瓶子游荡在外面,孤魂野鬼般。他一想起医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牙根就痒痒,似乎很多年前当他惶恐不安扯着医生领口,乞求着可不可以治妻子的病时,医生摘下口罩,脸上荒原覆雪般冷漠,直逼他心底。医生劝慰,让他想开点。那时他一听就火了,于是不顾一切大闹医院,护士病患挤满整个走廊,甚至连消毒水的味道都充斥着火药味。
他真的舍不得妻子,可越是舍不得,就越是无法承受失去之后的痛苦。
老汪的妻子善良温柔,总是在气馁的时候鼓励他。结婚前,他是个穷小子,没车没房,新房还是租的,每个月干着牛一样的工作却得到草一样的薪水。妻子的父母起初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奈何妻子脾气执拗,认准的事情没人可以改变,家里不同意她就偷偷跑出来。后来僵局在他升职后打破,她的父母勉强答应了这门婚事,迎娶妻子的那天暴雨狂澜,他东拼西凑的车队也因为临时有事来不了,老汪开车去妻子家,在门外就被她父母拦下,她父母看着场景,迎亲的只有新郎来了,就说什么也不嫁了,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吧。这时妻子打扮的光鲜艳丽从屋子里跑出来,不发一言抓着当时呆如木鸡的老汪,手飞奔下楼。在他们落汤鸡般的婚礼上,没有司仪也没有宾朋满座,只有几十平见方的小出租房与一台崭新的大彩电陪伴他和她的春宵。婚后两年,老汪走马上任,当上办公室主任,恰巧妻子的肚子也越发圆滚。为了孩子,他贷款在市中心买了一栋房子,月供很少,因为认识银行的人,这样不至于压得他喘不过来气。搬进新房子后,妻子彻底成为了家庭主妇,一日三餐,甚至是他加班午夜归来时,妻子缩在沙发里瞌睡得像一只猫般等待他。女儿出生以后,给这个家庭又增添很多乐趣,老汪那时不忙,妻子还很健康,一家三口周末经常出去玩,女儿听话懂事,妻子温柔似水,似乎老汪的人生已经是巅峰了。
往后,在妻子走的那些年里,他经常想,是不是那天自己不和妻子吵架,她不会走得那么匆忙了。
小儿子成家立业后,老汪和妻子慢慢开始步入中年,两个人相处得越久,争吵起来就愈演愈烈。中年的他们有着和所有家庭一样的琐事所烦心。老汪也忘了,那天不知怎么了,无缘由地和妻子大吵了一架,锅碗瓢盆叮当响,他怕丢人,白了一眼妻子就匆匆摔门上班去了。那一整天,老汪心绪不宁,工作频频出错,甚至在领导讲话的时候发愣。下班回家的路上,他接到儿子的电话,说妻子过马路的时候遭遇车祸,在医院抢救。待到他奔波至医院的时候,妻子已经被抬进急救室很长时间了,老汪不知所措地趴在手术室的大门上,里面什么都看不到,他前所未有地焦急与不安,这种感觉异常猛烈,猛烈到年仅五十的他失声痛哭起来。儿子搀扶起老汪,细心安慰。晚上10点多,女儿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迎面就是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骂着骂着女儿的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老汪知道,自己是个很不称职的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凌晨的时候,医生拖着身体从抢救室出来,摘下口罩,问谁是病人家属,老汪抢过去,攥住医生的手,喋喋不休,他好想知道妻子的情况。医生说抢救回来了,可后半可能要在病床上度过了。
老汪知道妻子还在,心头吊着的那块大石头瞬间坠下。随后,几名护士推着劫后余生的妻子出来,老汪凑上前去,握住妻子的手,妻子看起来很虚弱,像是一缕烟雾,转瞬即逝。
别说话,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就接你回家。
他说完这句话时,就发现妻子瞪大了眸子望着他,指甲死死陷进老汪的手背上,妻子挣扎地张开嘴,几个幻化的嘴型,老汪看不懂,或许也不敢懂。
医生说,那场车祸导致妻子的腿骨粉碎性骨折,有些肾脏器官出现裂痕,当时抢救过来算是运气好。老汪多次求医院再好好看看,为什么不能把坏掉的器官再重换个吗?说这话的时候,老汪怒火中烧地大闹医院,在一个多月的住院期间,妻子无数次在深夜被疼醒,他不忍看着日渐消瘦的妻子在水深火热之中疼苦着,问了数次医生,还有没有办法,可不可以移植器官给妻子,等等,几乎天天跑到医生那里。最后一次,老汪看不下去了,大闹医院,女儿赶过来一巴掌打醒他,然后低声下气地和医生赔笑说着好话,一边怒不可遏地瞪着老汪。
他真的是老了,老到害怕一切未知的事情。
妻子被接回家后,老汪身上的担子重了很多。刚开始,妻子仅仅是下半身瘫痪,伴随着间歇性脏器官疼痛,儿女都忙,每月往家里邮寄的钱可以请专职保姆伺候妻子。老王被公司借调到离家很远的分布上班,那里有员工宿舍,待遇很高。索性,他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妻子,管吃管住,每月2000.他在分部干了半年,女儿打电话过来语气不善,他得知家里的保姆不小心把烧着滚烫热水的水壶掉在妻子双腿上,几乎下半身的皮肤无一幸免,满是赤红如潮的疤癞,那天正好是女儿回家探望妻子,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保姆手持热水壶倒水,没拿住,里面的水洒在妻子没有只觉得腿上面,女儿哭着在电话里说,当时那场景太虐,妻子看着自己的双腿被热水烫得瘦瘪腐烂,可脸上仍旧傻笑着。
老汪彻底撑不下去了,向领导递交退休申请书,按道理,没有到退休年龄是不能这么做的,可老板念他有功,得知他家里的情况后,准他带薪休假。回家之后,他每天辛勤地照料妻子,每当他双眸泪潮渐涌地望着妻子那双瘦瘪如烂橘子果肉时,心里面那个硕大的窟窿止不住地流血。到了他和妻子这把年纪,爱情变得就没那么小心翼翼了,可好好的人,突然间变成这样,老汪接受不了残酷的事实。好几回,他深夜辗转,如果那天自己不和妻子吵架,如果自己能够迁就身边这个陪伴自己很多年的女人,没有那么多如果,老汪仔细想了想,就算那天他和妻子吵架,妻子不遭遇横祸,他们之间罅隙不会填平,该发生还是会发生,人类最无知地地方总是会把命中注定当作好运厄运。
到后来,妻子时常深夜疼得直吸冷气,额头的汗珠圆滚欲落,脸颊抽搐,嘴唇半张半闭,牙齿相互之间颤抖,发出像是玻璃碎掉的声音。他知道,妻子再也不撑不下去了,这几年,痈疽缠身,使得她身心俱受折磨,两条腿毫无知觉,大小便失禁,甚至不会说话了,舌头僵硬,像是一个粗硕的鱼刺梗在嘴中。儿女来看望的时候,妻子和好人无异,等到只剩她和老汪,蛰伏在身体里的疼痛汹涌漫过,很多次,妻子满眼通红地瞪着老汪,死死抓着他的手,用尽浑身力气向他倾诉,让我死,嘴型和她被推出急救室时一样。
让我死。
这三个字,妻子日夜叨唠,成了老汪的心魔。他再也忍受不了了,满脸戾气地冲早已经不成样的妻子嘶吼,这么多年,虽然妻子痛苦,他又何尝不是呢。前些日子去买菜,看着邻居家其乐融融的场景,老汪不禁潸然,他没有想到,生活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冲着妻子吼了很久,发现妻子曲着眼睛望向他,老汪觉得眼中的妻子越来越小,几乎快要消失了。他意识到犯错了,跪在床边,握紧妻子的手,妻子双手死死抠在老汪的手背上,指甲陷进去了,丝丝猩红涌出来。
求求你,让我死了吧,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求求你。
老汪目瞪口呆,错愕的神情被眼泪裹挟一冲而下。
妻子一边颤抖,一边哭诉。脖子的青筋狰狞交错,她说疼,实在是疼,老汪带她去过几次医院,都从体内取出很多血,医生说没有办法,当初能抢救回来已经是万幸了。老汪也看不下去妻子痛苦的样子,他咬牙切齿,神情窘迫,面前是妻子的央求,一狠心,哆嗦的双手抻过来一条长枕,别过头,双手用力压在妻子脸上。
枕头下去的那一霎,妻子没有反抗,两条胳膊耷在床上,整个人好像是弥留前一段毫无意志的时光般,任他摆布。老汪仿佛听见妻子在笑,又像是哭泣,他分不清,就在他麻木地用力下压时,儿子来了,开门后,没等老汪回过神来,儿子失魂落魄地逃出门去,妻子也安静下来了。
从妻子走的那天开始,老汪的梦里就多了一只黑猫。
66姑娘
1
“饭准备好了吗?这么慢?快点行不,我好饿。”江桓窝在沙发里,电视机里满是球迷欢呼声与裁判吹哨声,如潮水般流向厨房,汹涌澎湃。
“我想吃鱼香肉丝,还有油焖大虾,你都买了吗?没买下楼买去吧,晚的话市场就关门了。”
江桓的大嗓门子像是一道雷,劈在她的心头上,立刻卷起了狂风暴雨。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
夏青无奈,在围裙上擦擦手,急忙去开门,是隔壁邻居,还是那件事,拜托她家动静小点。她低头微笑,表示歉意。关上门的瞬间,她无力地靠在门上,脸上尽是疲惫,脚下地砖像是热带雨林里的沼泽,死死吸着她,往下坠。
她不发一言地走过去,抢过江桓手中的遥控器,对着电视机,把声音调到最小,然后丢到沙发上。
江桓不满,冲着她嚷嚷,“你干什么!还让不让我看电视?”
夏青没理他,穿上衣服,拎着垃圾袋,走出去。
秋天夜晚的7点多,夜幕低垂,裹着冷风,街道满是脏兮兮的落叶与灰尘,泛黄的路灯与朦胧的月色交相辉映,远处是三三两两摊位,有的已经收摊了,还有一些人小贩们掖紧了厚衣服努力地叫卖。夏青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来,目光四处游荡,秋风习习,像是刀子,吹得眼睛发酸,她把大衣裹了裹,一只手拎着装满菜的袋子,另一只手塞到兜里,过一会再换手。她被冻得瑟瑟发抖,额前的一绺长发飘啊飘的,像是她嫁给江桓后的生活。
因为家附近的菜市场下班闭店了,她就跑到离家很远的市场。回到家后,发现江桓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夏青把东西放下,去卧室取了一条毛毯,铺在他身上。
江桓爱说梦话,嘟嘟囔囔的,她俯身下去,耳朵贴着他不停张开的嘴,一大堆话涌进去,弄得她心里痒痒的。
夏青宠溺地看着江桓,摇摇头,脸上露出笑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像个话唠,一刻都不停。
饭菜做好了,夏青叫醒江桓,隔着香喷喷的饭菜,江桓问夏青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夏青在他宽厚的手掌心中比划了一个数字,江桓哈哈哈大笑,说自己真能睡。
“今天做得油焖大虾真好吃,你多吃点。还有这个肉丝,小青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跟饭店里的菜不差什么。对了,明天我想吃肉段,你记得早点买肉啊。”江桓在餐桌上喋喋不休,仿佛嘴里面安装一台永动机。
他接着说,“那个,我有时候话说重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我不是有心的。毕竟我是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而你是个什么都说不出来的哑巴,我们命中注定是一对儿。哈哈,你得多照顾照顾我。”
夏青看着面前自言自语的江桓,心里一暖,便伸手握紧他的手。
即使江桓眼里空白一片,她也不会感到害怕,相反,夏青觉得他的眼里满是黄昏傍晚的雾,裹着暖黄色的风,朦朦胧胧,或浓或淡.
2
那时的她还不叫夏青,那时的她还会说话,那时的江桓还能看见,一切都是美好的,但又是小心翼翼的。
那时的她是江桓的情人,而夏青是他的哑巴女友,她在他们的世界里扮演着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每天都在失去与得到江桓中惶恐不安。
她不知道江桓喜欢夏青什么,夏青又不漂亮,还是个哑巴,跟自己没法比,可江桓就是喜欢夏青。
她问过江桓,自己算什么,在他这里。
当时江桓抽着烟,不说话,两颗眸子深注视着她。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有些事情心里面明白就行了,说出来也是没有答案的。
20岁的时候,公司年度聚会上,她第一次见到江桓。他穿着整饬的西装,领带没有拖沓的折痕,身上的古龙水气味险些将她迷倒。那天江桓看起来有些狼狈,脸上荒原覆雪,平波万里,他不笑,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角落里喝酒,一杯又一杯,灌得她心里微微有了醉意,她鼓起勇气,向江桓走过去,越过万重人山,来到他身边。她问江桓怎么了,他不说话,也不看她,她有些气馁,弱弱地闪到一边,盯着他的侧脸看。她看到他的鬓角如巍峨的崇山峻岭般直戳心底,他的喉结上下蠕动像是风吹过屋檐悬挂的风铃,还有江桓脸上微微发青的胡茬,她好想用手摸一摸,那一定柔软得跟嫩草一样吧。
她在心里毫无羞耻地遐想着,眼睛盯得出神。
江桓忽然意识到她,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她才反应过来,脸一红,低着头,脖子上瞬间被醉人的酒红色侵袭了。
她笨拙地向江桓自我介绍,像是小学声般稚嫩搞笑。江桓咧咧嘴,还是没有笑,她看得出他眼里有故事,还是个悲伤的故事。她想都没想,就拽着江桓跑了出去,跑到附近酒吧门口,才松开,她双手叉着腰,低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江桓问她干什么?她说请你喝酒,说完带着江桓走进酒吧,选了两个靠近吧台的座位,端着两杯酒,直愣愣地看着江桓,不知为什么,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那天她和江桓喝了很多酒,一开始江桓只是小口小口抿,她不乐意,就嚷嚷着他大口喝酒。为了博得江桓的眼球,她把自己捉奸劈腿男友的故事讲给江桓听,添油加醋,把一个很普通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惊心动魄。喝到后来,江桓突然间说了一句让她模棱两可的话:如果她能说话就好了。
如果她能说话就好了。
这句话成了她心里日思夜想的魔咒。
那晚过后,她经常去江桓所在的部门找他,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般。没过多久,同事都劝她死了这门心思吧,说江桓有女朋友了,还是个哑巴。
这话她刚听完,心里就咯噔一下,一颗少女心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烂。
她不敢相信,那一整晚的喋喋不休与张牙舞爪都比不上一个哑巴。她好伤心,下班后跑到酒吧喝闷酒,一杯又一杯,喝得她胃里酸水像洪水般直往上涌。她去厕所吐了好几回,烂醉如泥,瘫在酒吧的沙发上,眼睛迷离像是蒙上了一层湿润的雾气,江桓的样子朦朦胧胧,幻化万千。
等她醒来了时候,发现自己在酒店的包房里,离自己不远处是江桓,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拨开窗帘,外面已经天幕渐明。她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停在江桓身边,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江桓睡觉的时候爱说梦话,嘴嘟嘟囔囔的,像是蜜蜂的振翅。她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近,江桓不停地在重复着那句话。如果你能说话就好了。
她一屁股瘫坐在地板上,双眸失神,只觉得心脏被雷劈了般。
江桓的心里只有他的哑巴姑娘,自己在他这里算什么?
好贱啊,她真想给自己一嘴巴,打醒自己。
江桓迷迷糊糊地醒来,她坐在床上看着刚睡醒的他,心里一揪,别过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怎么了,江桓摇了摇她的肩膀,然后接着说他昨晚路过酒吧的时候,看到了她,就把她带到酒店,他话还没说完,她就转过头,瞪着大眼睛看江桓,质问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她觉得自己在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位置的,刚好站住脚,这就够了。
江桓立刻说不喜欢,她骂他撒谎,说昨晚自己醉倒是在酒吧最里面的位置,不仔细找很难找到的,江桓坐回沙发上,叹气,眼神疲惫,满是风尘。
他把自己和哑巴姑娘的故事讲给她听。
3
哑巴姑娘叫夏青,是江桓上大学时遇到的。
那是大三文艺晚会的现场,他坐在台下昏昏欲睡。突然台上灯光一灭,一闪而过之后,就发现舞台上赫然出现一排穿着漏肚脐装的姑娘们。掌声如潮,瞬间淹没了舞台。那些姑娘扭着纤细的腰肢,随着音乐的律动而晃着,其中最吸引江桓眸子的是舞台中央领舞的姑娘,个子不高,小鸟依人,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打在他的心上,姑娘脸上荡漾着澄澈的笑容,小蛮腰扭啊扭的,像是斑驳的烛影在江桓的眼前晃啊晃的。
这个节目一结束,江桓打着上厕所的名义跑去后台。那里面人山人海,奇装异服,姑娘很多,但都不是江桓心里那抹微弱的烛光。他向别人打听刚才舞台上那群姑娘呢,别人指了指后面。江桓忐忑地走过去,揣着颠簸的勇气,刚想敲门,就收手,找了纸笔,胡乱写了几句,叠了叠,折了折,攥在手里,像是宝贝般。
敲门,门开了,里面满是正在卸妆或是换好衣服的姑娘们。江桓也大声问,那个领舞的姑娘呢?其他的姑娘互相看了看,指着后面的一个角落,有个女孩端坐在那,对着镜子卸妆呢。江桓走过去,坐在离姑娘不远的椅子上,如坐针毡,那些女孩陌生地看着他,他额头瞬间就布满了汗珠,姑娘卸好妆,转过身子茫然地看着他,江桓心里都融化了,双手颤抖地递过那张纸,有些磕巴地说他同学喜欢你,这个给你。话音刚落,江桓瞥到姑娘眸子里一闪而过的不忍,然后姑娘把纸塞到他手里,眼神黯淡,指了指嘴,又摇了摇手。
江桓懂了,原来这个姑娘是哑巴。他咬着牙,心里一横,不管,反正他就是喜欢姑娘乌黑油亮的大麻花辫子,还有她脸上清澈的微笑。他又一次把纸塞进姑娘手里,哑巴姑娘不知所措地看着江桓,他说这是自己给你的,说完就跑出去了。
那张上面写了他的联系方式,还有一句话:我喜欢你的麻花辫子,小蛮腰姑娘。
后来某一天,哑巴姑娘给他发短信,说自己叫夏青,夏天夏,青色青。寥寥几字,江桓有的没的跟夏青聊了起来。大抵上,两人聊得话基本都是江桓的,夏青不善言谈。聊得差不多了,江桓成功把心里的小蛮腰姑娘约了出来,他真的是喜欢夏青,不得了的那种喜欢,即使她是个哑巴,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说话,他还是喜欢。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江桓就变成为话唠,嘴上一刻不停,吃什么,我们去吃披萨吧,我觉得你喜欢吃海鲜的,一会看电影吧,你在短信里说你喜欢布拉德皮特,我带你去游乐场吧,去鬼屋,别怕,我保护你,小青啊,没事的时候多叫叫,没准哪天嗓子就能喊破了,就能说话了。
大学毕业,江桓带着夏青回家见家长,他的父母很满意夏青,可唯独不能容忍她不会说话。江桓有些苦恼,为此没少跟父母争吵。在江桓的城市里,夏青开了一家花店,跟电影里演绎的一样,几乎所有的盲人少女与哑巴姑娘都会在大城市里开花店。花店被夏青经营得越来越好,而江桓这边却是焦头烂额的,深陷在夏青与父母的两难抉择中。
父母给他安排相亲,江桓瞒着夏青去了几次,他没有办法。相亲几次,过程都一样,被他以各种理由回拒了。最后一次,被夏青发现了,当时江桓木讷地坐在椅子上,失神地望着夏青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顿时裂了一道口子。回去见夏青,发现她一如往常,面带微笑地摆弄着花,她越是这样云淡风轻,江桓心里越是拧巴。有时,他真的好希望夏青能张嘴说话,这样什么都能解决了。
好景不长,随着时间的逼近,江桓身上的担子越是沉重,几乎压弯了他的脊梁,连看夏青都带着歉意。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一位好姑娘,可江桓没办法给她承诺。相亲失败次数的增多,父母发现一些端倪,召他回家,郑重其事地警告他不许和夏青来往。江桓舍不得他的哑巴姑娘,就和家里大吵了一架,那天晚上还是公司的年度聚会,他强颜欢笑地杵在人山人海的宽阔礼堂中,然后,她就闯入了江桓的世界里。
4
她听完夏青和江桓的故事后,很感动,但更多是是无法释怀。她看着江桓离去的背影久久出神,整个下午,她都是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同事问她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回避,说没什么。
下班后,她在公司大门处看到江桓和一个姑娘在一起,不用想,那就是夏青,他心里的哑巴姑娘。他们好像说些什么,隔着旋转的玻璃门,就看见江桓脸上凝结一层厚厚的冰,嘴唇一张一合,像是一条鱼,吐出的泡泡裹挟着她,险些窒息。许久,夏青突然转身离开,江桓僵在那里,被夜幕前的灰色塑成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像,她悄悄走过去,靠近他,拉了拉他的衣服角,不发一言,江桓缓过来劲,意识到身边的她,看了一眼,然后拽着她往公司附近的酒吧走去。
江桓一杯一杯的酒灌进肚中,她在旁边看得心都碎了,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恨不得自己紧紧抱住他。凌晨一点,她搀扶着喝醉的他跌跌撞撞在凄冷的大街上,已经深夜了,整座城市只剩下路灯在风中孤独屹立着,他们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晕得迷离,她看着两条细长的影子相互交错在一起,心里羡慕不已,但转念间,心一凉,咽着泪继续招呼着过往的稀疏车辆。
她把江桓扶到家已经两点多了,她看着床上一直说梦话的他,心里不是滋味。她偷偷地躺了上去,满脸红霞,心跳紊乱,脑袋贴着他的胸膛,一股费洛蒙的气息从他的体内迸出来,窜进她的鼻翼里,那一刻她慌张得像是一头迷路的小鹿般,不知所措,心里却无比清晰,不停地咒骂自己真贱,可她也没办法,感情这东西没有人能抑制得住。
此后,江桓经常深夜来她家,睡沙发。他睡觉的时候爱说梦话,翻来覆去就是那句你如果能说话多好。一来二去,她在心里面认为自己是江桓的情人,地下情人,不能见光,这样也好,省得某天江桓走的时候牵扯太多。她知道,江桓并不属于她,他心里面住着一个哑巴姑娘。
江桓经常和父母争吵,有些时候,甚至凌晨两三点,她都会接到江桓的电话,他喝多了,瘫成泥了。她不顾疲倦,开车去接他,不为别的,就是想多看他一眼,哪怕他不属于自己也好,她就是贱,这辈子改不掉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她处于水深火热的境地中,每天都在失去与得到江桓的落差中惶恐不安,江桓只有需要她的时候才会联系她,其他时间都人间蒸发似得,找不到。
这样的日子很快走到了尽头。
某天晚上,江桓满身酒气地到来,直愣愣地坐在沙发上,面前是一场球赛直播,他眼神空洞,像是一张破烂不堪的球网,切割了整片天空,风往里面灌,云也往里面飘。她弱弱地望着他,不敢说话,许久,她沉不住气,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低着头,浑浑噩噩的样子让她心疼。突然她觉得自己好累,江桓根本不属于自己,她再也忍不了了,问他,自己算什么?他抬起头,叼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看着她,那意思明显,有些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事实上,江桓那天和夏青大吵了一架。家庭,性格,工作,朋友圈,有很多方面的小问题积累起来形成了一堵墙,挡在两个人之间。别看夏青温婉可人,但骨子里的倔强却是格外的昭彰,她不会说话,但不并不代表一味地顺从。江桓越来越不懂夏青了,或者说从来没有,最近几次去花店看夏青,他都是远远地观望,不敢接近,他怕无话可说,怕两个人缄默地杵在那里,好可怕。
江桓卧在沙发里沉沉地入睡,嘴巴嘟嘟囔囔的,还是那句让她提心吊胆的话,鱼刺般梗在喉咙里。她不甘心,偷偷开车去了夏青的花店,那是晚上八点多,深秋时节,冷风过境,带着冬天的期盼与秋天的遗憾掠过。她小心翼翼地走进花店,夏青背对着她,系着围裙,淡蓝色的碎花斑驳地烙在身上,像是悬在夜幕的星星,静谧怡人。夏青转过身,眨巴着眸子,好奇地望着她,满脸笑意地比划着手语。
多么好的姑娘,可惜是个哑巴。
她如临大敌,看着夏青,两个人不说话,空气中凝固着异样的味道,陈年往事的发酵酸味以及那些色彩斑斓的花朵散发的香气。
夏青转身看她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输了,兵不血刃,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屠城,兵败如山倒。
她什么也没说,又也说不出来什么,买了一盆小花走出花店。上车,回到家,发现江桓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她捧着那盆小花,越过江桓,把花放在厨房里。这时江桓问她,是不是去花店了,她装聋作哑,说什么意思。江桓睁开眼,审视着她,她被那种灼热的眼神烤得燥热。他不说话,站起身,想走。她弱弱地拉住衣角,想要一个拥抱,来慰藉接下来度秒难挨的漫漫长夜。
砰!
他走了,没有拥抱,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这之后几个月,江桓没有来找过她,她也找不到江桓。
某天,她接到医院的电话,说认不认识一个叫做江桓的男人。
她立刻赶到,看着病床上蒙着纱布的江桓,泪如雨下。医生把她叫出来,说了实情。
一个月前,江桓和夏青出了车祸,夏青伤势严重,伤口感染外加眼角膜损坏。江桓醒来之后无意间听到医生和护士的谈话,就央求医生把自己的眼角膜移植给夏青,医生无奈之下答应了他,眼角膜手术很成功,可是夏青的伤口恶化迅速,不到一星期就不治身亡了。医生担心江桓听到噩耗撑不下去,就骗他说还在治疗中,治好了才能和他见面。
她听完后,直愣愣地看着江桓,不敢出声,同时心里充斥着快乐与悲伤两种矛盾的感觉,如愿以偿可又难以释怀。她摸着自己的眼睛,隔着眼皮,可以感觉到它莽乱的跃动声,就像自己的心跳般。江桓突然呼唤夏青的名字,她想都没想俯下身,握住他的手,不发一言,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江桓。他脑袋上的白色纱布像是一道迤逦如浪的白绫,硬生生地把她勒在江桓今后的生活里。
这双眼睛不再属于她,她今后也不会说话,此时此刻起,她便是夏青,江桓心中不朽的哑巴姑娘。
5
夏青直愣愣地看着水龙头唰唰的水流,发呆了有一阵子。
“什么声?小青你在做什么?怎么我听见水流的声音了?”
客厅里传来江桓的声音。
她赶紧关上水龙头,看着水池里溢满的水,荡漾的圈圈涟漪,百感交集。
夏青忙完的时候已是10点多了,她卸下盔甲般的围裙,走到客厅,望着窝在沙发里沉沉入睡的江桓,眼眶中顿时一片红润,洪水凶猛涌出,流进嘴里。
电视机中仍旧是夏青无爱的球赛,绿色的草坪广袤无垠,球场四周挤满了人,呐喊声,欢呼声就像是惊雷般,连连乍起。江桓看不到画面,只是单纯听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
啪,她关掉电视,客厅瞬间变得落寞了起来。夏青俯下身子,拍拍江桓的额头,他的眼皮一跳一跳的,上了发条般,下巴发青,几颗坚硬的胡茬扎进皮下组织,那已经不是当年柔软的绿草地了,现在是荒芜沙漠上的仙人掌,带刺,却不像玫瑰那样散发香味。
“醒醒,别在这睡啊,容易着凉的。”夏青张开嘴,话音几欲挣脱岁月的囚笼跳出来。
她猛地捂住嘴,身子僵在原地,像是踩地雷般,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砸在地板上。
江桓揉揉眼睛,坐起来,握紧夏青的手,“小青啊,你手这么冰凉啊。刚才我做了个梦,你好像张嘴说话了,声音是那么熟悉与温暖。”
夏青心惊胆战,一口气都不敢喘,直愣愣地搀扶起江桓回卧室。关上灯,躺在床上,身边的江桓的呼噜声响了起来。
她长舒一口气,好险。
不知过了多久,夏青迷迷糊糊要入睡的时候,身边传来江桓的呼喊声,“小青,小青!”
夏青抱紧他,手抚摸着他的额头,不停地安抚他。
“小青,我做恶梦了。梦中你我都被困在车里,还是那天出车祸的时候,我紧紧抱着你,生怕有什么闪失,可你还是双目失明了。哎,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其实移植给你眼角膜的人是我,车子之前被我动过手脚了。原因很简单,我不想失去你,可家里人总是不同意,他们在意你是个哑巴,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只知道如果我跟你一样,有点缺陷,他们就不会反对了。”
江桓的话像是冰冷的刀锋贴着夏青的脸颊迅速切过。
她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外面皎洁如洗,夜幕黑压压地晕在本应该是蓝色的空中,月光平波万里,沐在她和江桓的身上,沉甸甸的,让她难以喘息。她看着背对自己的江桓,难以释怀,许久,江桓的呓语充斥在她耳边时,才慢慢闭上眼睛。
或许这就是爱,很自私。因为丘比特是小孩,他总是把两个自私的人,一箭穿心。
67 阴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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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发一言,像具尸体一样,被陈寻压在身下。
胸前两团肉已经下坠得不成样子,有些臃肿的小肚腩被他蛮横地堆成几道折痕,大腿根部的肉颤得触目惊心。
陈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呼在她酡红的耳垂上。
似乎有股风,钻进她日益臃肥的身体里,撕扯着不断膨胀的脂肪,可它终究钻不进自己的心里。
她惊觉自己下面的嘴巴被陈寻撑大。他浑身是劲,像是装满油的车,在她这条长满清苔的老路上纵横驰骋。做了有一会,陈寻猛然一顶,身下一道浪迸溅出来,热滚滚,活生生,浇得她浑身上下每一寸骨头都拧在了一起。
陈寻抱着她,吻着她快要融化成水的火热躯体。空气中满是荷尔蒙与高潮的交媾物,像是饿兽腹腔甬道里黏稠的涎液,蠕动在她和陈寻的身上。
砰!
门被推开。
丈夫回来了。
那还是个熟透的黄昏,夕阳如被割破的静脉般缓缓流淌在天幕上,似有几缕光从外面闯进来,金箔般敷在丈夫的脸上。
她缩成一团,惶恐地看着门口的丈夫,像是看着被烈火焚烧的经纶里面,菩萨的脸,一半是嗔怒结舌,一半是怯懦悲悯。
身边的陈寻杵在床上,浑身毛孔勃起。那样子很是滑稽,如同在半只身子浸在池塘里的年轻蟾蜍,在晦暗霞光的爱抚下瘆出灰色角质的疙瘩。
她早该知道,结局本应如此,只是没想过会来得这般迅猛。
忽然,她回想起跟陈寻做得第一次时。也是个熟透的黄昏,晚风摇碎,霞光跌跌撞撞进屋。整张床在痉挛,喘着粗气。他的青春期胀成一根通红的阳具,被她长满阴齿的更年期狠狠地啮噬着。
1
自从进了初中,陈寻心里总是莫名的烦躁。不光这样,他发现裤裆越发地紧,似乎里面的家伙蠢蠢欲动。班级里有很多女同学,她们身上散发着香味,那种味道无时无刻不再刺激着他的裤裆。同桌来初潮的那天,陈寻懵然地嗅到她身上那股鱼腥味道,像是挂着鱼饵的钩子,狠狠勾着他三角裤衩里渐渐变硬的小兄弟。
在很多次傍晚,他在车站等车。离他不远处是校花和她的男朋友,校花一米七,长得漂亮,身材凹凸,活像一朵花。她的男友旁若无人地搂着她,陈寻躲在后面,看着两人公开调情,四瓣嘴唇粘在一起,风中弥漫着啧啧的接吻声,吹到他的耳朵里,痒痒的。
有时候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偶尔播到有男女亲热的镜头,陈寻会撇过头,可那样炙热的喘息声爬过来,像条发情的蛇钻进他耳朵里。他会用余光试探性地瞥着电视,里面的男女赤裸着,男人把女人压在床上,沙发,或者顶在墙上,两条肉体缠在一起,女人眉眼间蹙着万种风情,大多是一种略带献祭的微弱痛苦神情,仿佛身下面燎起一簇烈火,烧得她呼吸炽烈,脸颊绯红,从半张半闭的唇中古怪呻吟着,像是在求救,向电视机前面不知何时支起小帐篷的陈寻求救。
几乎每个夜晚,晚风黏稠无力,糊满全身,他闭上眼睛,脑袋里是校花的胴体,乳房圆润成月亮,她站在他面前,一丝不挂,背后是一片旷野,上面是云,云下面是风,风从上往下吹,吻在校花的身上,风里面满是陈寻的嘴。
他们纵情缠绵,像是热带雨林里两只发情的野兽,他的嘴里叼着她的耳垂,她的爪子伸进他浓密的鬃毛里。突然,他一抖,整个身子僵成一团,然后慢慢舒展开,下面涌出一阵温热黏稠的熔浆,煲着两颗蛋。
2
她不懂。
为什么爱情和婚姻总是捉襟见肘?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了,天空中坠着火烧云,夕阳胀得通红,逐渐隐没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间。她拿着化验单,单子上白纸黑字写着丈夫精子质量的化验报告。
突然,丈夫的电话打过来,问她化验的事怎么样了?她心里直哆嗦,没敢告诉他,搪塞丈夫说是化验单还得一周才能下来呢,就匆忙把单子揉成团,丢进垃圾桶里。
她骑着自行车驶向工作的成人用品店。今天她是晚班,负责在看店,到了店,换上衣服。在狭窄的更衣间里,她赤裸着身体杵在镜子前。四十岁的自己,容貌日薄西山,胸前的两团肉在暧昧霞光的抚摸下也无法在坚挺如初了。她悲戚地低下头,盯着肚子上那几道楚楚可怜的妊娠纹,像是脱水死去的蚯蚓。
年轻的时候,她怀孕了,顺产下一枚男婴,丈夫喜出望外,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好景不长,在孩子七岁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场车祸,让这个家庭坍塌成墟。
那天傍晚,晚霞烧透西天。她去接儿子放学。经过马路时,儿子突然跑了出去,远处一辆车横冲直撞过来,风里裹着血腥的生锈味,像是讣告般遮住了她的眼。恍惚之中,等她缓过来神,孩子已经被卷进了车底,猩红的血浆像是被压榨成酱的嫩樱桃,汁液舔遍孩子身上的衣服,断肢残骸嵌进车底,轮胎浸满锈红,车前身溅了几块旖旎的红斑,像是火烧云烧坠下来的灰烬般。
在那之后,丈夫就变得沉默寡言,经常对她非打即骂,感情越发地干涸,夫妻二人的床笫之欢也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丈夫仿佛有了阴影,每次她被丈夫蛮横粗暴地压在身下,望着那双如古井般死寂的眼睛时,她总是能看到夭折的儿子在里面,浑身是血,被车撞得七零八碎的样子。
她想着想着,身子一怔,大束大束的光芒拢在一起,温柔地摩挲在浓荫蔽目的牝户上。那些漆黑的森林茂密的样子就像是儿子的头发般,欣欣向荣。
儿子如果活到现在也有个十五六岁吧。
这是一家专门兜售成人用品的店,每天来这里人络绎不绝。她来这里工作的第一天,脸上发着高烧,持续着火,烧得两腿夹紧,心里面发疯般地长着野草,那股的痒劲流经全身,像是裂纵喷火的沟壑,又像是月下狂飙驰骋的骏马。
可她回到家里,却不得不面对丈夫的冷漠,他们分房睡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从儿子丧生于车祸的那天起,她和丈夫形同水火。
今晚,她独自一人守店到深夜,眼前应接不暇的成人用品刺激着她身体里,蛰伏在快要绝经阴道中,那根敏感的导火索。
3
某天,傍晚,黄昏发情地贴在空中,晚霞羞成腮红,抹在西天。
陈寻在车站等车,校花领着男友在旁边调情。空气又湿又稠,那还是个仲夏,风很聒噪,也很躁动。
他瞥着身边,他们亲吻着,男的把手攀上校花的胸上,钻进去,校花呻吟了一下,泊到陈寻竖起来的耳朵里。那声音宛如一只柔软的小手,抚摸着陈寻逐渐肿胀的下体。他流连忘返地把目光移过来,这时车来了,他逃进去,隔着浑浊的玻璃车窗眺望着校花,看见她脸上徐徐绽放的情欲,心头仿佛被捏了一把。
在回家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校花的模样。她蹙着风情万种的眉目,裸露在外的胳膊以及大腿,还有胸前始终云遮雾绕的两峦驼峰。他好想拨云穿雾一探究竟,可他不敢。
走进楼栋,陈寻裆下鼓鼓囊囊的,男根在里面虎踞龙盘着。他心里野草旺盛,浑身上下没一根血管里都汆着腾腾的热气。
从电梯出来,陈寻稍微冷静点了,可当他转过拐角时,细如蚊蝇的嗡嗡震动声逡巡在走廊里,在他家隔壁,一扇门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声音貌似从来面,还伴随着女人的呻吟声。
陈寻心旌摇荡,血液沸腾,他走进去,一步一步,心跳的频率愈发地猛烈。在最里面的卧室,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道缝隙,看见一个女人靠墙坐在地板上,两条白花花的大腿曝在空气中,左腿匝着卷了有卷的内裤,两腿间是茂密阴翳的森林,乌黑却不黝亮,白色的震动棒嗡嗡作响,她的脸拧在一起,愉悦痛苦,似乎想要什么却又得不到。
那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人,散发着成熟蜜桃的味道。
正值黄昏时分,霞光踉跄地跌进屋子里,晚风吹散森林的雾霭,里面嶙峋着幽深的山洞,清泉漱石,一线水流潺潺流出,女人的胸部被揉成寂寥的弦月,裸露的白皙肌肤像绝望的光,透过狭长的门缝进入陈寻的眸子里。
他很慌张,又很兴奋。手下意识地推开门,一只脚闯进去,另一只僵在原地。却看见她惊慌地捂着自己的身体,双腿夹在一起,像一尊困成痛苦姿势的雕像。
陈寻呆若木鸡,一双急剧收缩的瞳孔聚焦在女人身上。
他痴痴地往前迈一小步,咽了一口唾沫,那蠕动的硕大喉结仿佛是替囚禁在重重束缚里,肿成一根矛的滚烫阳具,再向她示威。
4
丈夫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了。她刚刚洗完澡,,缩在沙发里看着无聊狗血的电视剧。
“吃饭了吗。”丈夫冷漠地问她。
“吃过了。”
“哦,那我睡觉了。”
这是她和丈夫每天仅有的沟通。
她看着丈夫钻进屋里,心灰意冷。电视机里面恰巧上演着也是一出夫妻吵架的戏码,很嘲讽的是,连吵架在他们日常生活中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回到屋子里,她直愣愣地靠着墙壁,墙的另一边是可能早已打起呼噜的丈夫,这边却是几个小时前刚刚和隔壁小男孩偷腥的自己。
怎么会是这样子?
她在心里不驻地诘问自己。
此时窗外一月皎洁,乌云汇成一帆历经沧桑的破烂船桅,狂风大作,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子上,一道雷从天而降,轰鸣跌宕,震得她一哆嗦。
她抬起头,外面骤雨滂沱成灾,电闪雷鸣,广袤的穹幕上裂出几道斗折蛇行的天堑,似有一双狰狞的爪子撕裂不久前宁静的仲夏夜晚,同时也剖开她心里早已被淤泥覆平的陈年往事。
她的第一次,给了丈夫,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
那时她们20刚出头,有着年轻人的疯狂与无畏。那天还是她的生日,丈夫领着她还有一帮朋友去了酒吧,订了蛋糕,一群人在摇晃的酒吧里尽情玩耍。年轻时候的她不仅漂亮,舞也跳得好,在朋友起哄中她腼腆着登台,随便跳了一首,台下掌声如潮淹没了有些醉的她。
凌晨二点,他们刚刚结束了庆生宴。一群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他们在灯红酒绿的酒吧门口晒着月光,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坐在后座,的哥问他们去哪,丈夫抢着说去某某宾馆,她豁然明白了,便把头埋进丈夫的怀中。
一阵颠簸之后,出租车停在一家宾馆门口,丈夫搂着她走进去,似曾相似,她忽然想起大学时自己和丈夫夜不归宿的场景,也是个月明星稀骤雨忽至的仲夏夜晚,无论大雨怎样淅沥,都浇不灭两人心中燃烧的情欲。那时丈夫和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她撞进一间房,摸着黑笨拙地解她的衣,而她满心欢喜心里砰砰砰地跳个不停,只道是过了今夜就是他的女人了。
和她想的一模一样,丈夫颤抖着脱下扣在她胸前的两片海绵垫后便一头栽进怀中,鼾声四起。她火热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想摇醒丈夫,突然,外面惊雷劈下来,震得她心里直哆嗦,丈夫猛然扎起身来,攫住她的腰肢,一杆枪狠狠刺穿她敏感的下体。一瞬间,她觉得下面要被撑裂了,一股滚烫的洪水迸溅出来。
外面雷雨交加,月光被闪电吓得脸色惨白,无力地游垠在丈夫裸露在空气里的背脊。她两只手括在丈夫的脊背上,细长的指甲死死陷进去。
陷得越深,丈夫来势越是汹汹,像极了他们在爱情的各自的态度,她横一点,丈夫便比她更横一点。
砰!
丈夫的突然闯入打断了她的意淫。
只见她颓废地依靠在墙壁上,半亩月光倾泻而下,拢在她下坠的乳房上,她一只手揉搓着,另一只手塞进下面那张嗷嗷待哺的嘴里,窗外的雨水顺着浑浊的玻璃往下流淌,仿佛她嘴里欲涌而出的口水。
没等她反应过来,赤条条的丈夫猛然冲过来,压在她欲壑难填的身体上。
四十岁的肉体,掩饰不住日益苍老的痕迹与有增无减的性欲,在她少得可怜的房事回忆里,丈夫满足不了她,从她们孩子死去的那天开始,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越发得肿胀,胀成一根急于勃起却秒射的阳具。每次都是这样,丈夫兴致勃勃地碾在她身上,像是一头被锤了的老黄牛,迟缓,疲惫,他的枪再也不如第一次那样坚挺了。
“今天我去医院了,问医生检查报告的事情了。”冷漠到窒息的声音,仿佛他们之间除了交配的欲望别无他物了。
她脊梁陡然一缩,两只盘在丈夫腰间的小腿愈加用力。
最担心的还是来了。
丈夫腰间一挺,她假装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毫无羞耻地呻吟着。
拔出来的瞬间,丈夫落寞地靠在墙壁上。月光缱绻在丈夫满是胡茬的脸上,有一绺微弱的光撇在他的胯下,那根已经熄了火被岁月熔化成弧形长铁条的东西奄奄一息。
“你别装了。是不是每次和我做,你都是这么辛苦地装?”丈夫转过头,眼角的鱼尾纹里盛着湿润的光,不知是泪还是汗。
她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她心里还是爱着丈夫的,可他们之间早已有了裂痕,从一丝丝的罅隙到现在深不见底的渊崖,长年累月的争吵与不合相互碰撞摩擦。丈夫始终对儿子的死耿耿于怀,她心有愧疚,本想和丈夫商量着再要一个孩子,可是那天她和丈夫去医院检查,中途丈夫做完采精就匆忙离去,检查报告让她触目惊心,她没敢告诉丈夫,她怕,怕他们再也无法回到当初了。
“这些年辛苦你了,受着我的气,还为这个家硬撑。”丈夫的话凛冽得像是手术刀锋上一抹寒芒。
她心里很不安,只觉得他们之间空空如也。
丈夫起身的一瞬间,她觉得他似乎老了些许,背脊驼着,走路时也没有年轻时候的活力了。她刚想叫住丈夫,却听他走到门口时留下的一句话,
“再让我想想,明天下班我要是回来,我们重新来过吧。”
5
他不懂。
对于隔壁那对中年夫妇的家庭琐事,他真的搞不明白,况且他还是只是个刚上初中的孩子,正处于性朦胧阶段。
自从那天在隔壁阿姨身上初次体验后,他裤裆里的小鸟越发的成熟,仿佛一夕之间张开了翅膀,时常撑得他平整牛仔裤莫名隆出一块突起。
这一天,陈寻放学回家。
霞光软弱无力地烫在钴蓝色的天幕上,彤云流淌成少女初潮般稠状的液体黏在空中,他的影子被拉得狭长,晚风把小区里所有高楼抚摸成一根根坚硬勃起却无法释放的阳具,在黄昏之中显得格外凄凉。
陈寻从电梯出来恰好碰到她,眼神化作一缕炊烟纡回在她被紧身T裹得越发凹凸的身体。
她有些惊讶,胳膊提着装满青菜的兜子,里面一个摇摇欲出的白萝卜支出来。
打过招呼后,陈寻拿钥匙开门,余光像是冤魂不散的野鬼,始终逡巡在她浓妆艳抹的脸颊上,隆成巍峨绝峰的胸脯上,以及两腿紧紧夹成一线天的缝隙中。
她似乎有感觉,发现陈寻正虎视眈眈着自己的身体,便转过头,生气地质问他看什么。
这话在陈寻满是荷尔蒙发酵的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欲盖弥彰,充斥着漫不经心地挑逗与欲拒还迎。他想起老爸老妈今晚要加班,下身便起了反应,像是一只被点燃长长引子的炮仗。
陈寻突然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说自己钥匙带错了,还问她可不可以让他进去待一会儿。
这种稚嫩低劣的小把戏,她又怎么可能看不破呢?
霎时,她错愕地望着隔壁的少年,脑中浮现出昨夜丈夫落寞的样子。
她张开嘴,想拒绝来的,可下身渗出温热的液体像是游乐场里,激流勇进塑胶道中的水流,凶猛恣意,冲蚀着她心里彷徨的道德伦理。
没有人知晓她此时内心苦苦挣扎着是怎样惨绝的修罗场。
她很迷茫,仿佛自己沉浸在灰蓝的海中,光影迷蒙闪烁。她长发缱绻,脸颊如火,像是沉睡的水妖,脚下缠绕着碧绿幽暗的海藻,手伸出海面抓着摇摆不定的风。往上浮去,是丈夫满是青茬略显疲态的脸庞;往下沉沦,则是陈寻年轻美好的赤裸胴体。
在那一刻,在那里,她是困顿的,分不清自己是忠贞于万古长眠的爱情,还是耽溺于惊涛骇浪的肉欲中。
“阿姨,求求你,让我进去好吗?”陈寻说着话的同时,把身体紧紧贴服在她的背后,一杆上了膛的猎人长枪狠狠抵在那有些蠢蠢欲动的尻骨上。
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孩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蛊春药,淋在她满是死鱼腥味,快要绝经的枯瘪阴道里。
门开了。
陈寻闯进去
她忸怩着身体也跟着晃进去,带上门的瞬间,她的身体出奇地痒,像是裂壑纵横的喷火大地,急不可耐地焚烧着一切。
68杀妻
1
妻子被杀的那天,他在外面胡吃海塞。
夜里凌晨一点,连风都有了坏脾气。
他开车回家,马路长得窒息,黑漆漆的云下面是暴躁的风,吹下来,狠狠咬在他满是酒臭味的脸颊上。
他摇摇晃晃地摸到4L,靠左边第一间。
回到家,夜里两点。
他踉踉跄跄,进入卧室。发现妻子躺在地上,胸口插着刀,血液蔓延成海,将他淹没。
猩红的血,红得如一朵妖艳的玫瑰,一如他和妻子邂逅的那晚。
那晚,在人山人海的宴会上,慌张的他不小心把酒撒在她身上,他连忙赔罪,抬头,瞥见妻子头上的玫瑰花饰,盛着光,莞尔一笑,笑得他手中的高脚杯没拿住,坠在地上,里面剩下的酒却浇在了心头。
悲伤之际,他蹲下去,把妻子抱在怀中,赫然看到妻子身下,一张职工证跳到眼里,照片被鲜血凝固,不得真切。上面系着蓝色绸带,似曾相识,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张生,他的狐朋狗友。
前些天他们还在酒吧风花雪。再往前点,大学时候,张生来找他,他逃寝,夜不归宿,跟着张生去夜场蹦迪,找小姐。
他结束处男生涯的第一支套就是张生递给他的。
依稀记得,结婚的时候,张生是伴郎,西装革履,领带一丝不苟垂在胸前,抢绣球的姑娘打扮光鲜靓丽,眼神妩媚。姑娘们围着张生转,隔着衣服,他可以感觉到姑娘们心里的野火烧得炽烈凶猛,两腿之间分泌的荷尔蒙蠢蠢欲动。
再回头,看看妻子,一晃,却发现她的眼睛里也住着一只狐狸,修炼成年,仿若妲己。
他想着想着,忽然头疼得十分厉害,眼前漆黑一片,昏倒在床上。
2
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回到7岁。
站在小学教室门口,迟到了15分钟,里面是天真烂漫的欢声笑语,而他却满脸愤恨,肩上的书包喘着粗气,握成拳的手胀得泛红。
他杀气腾腾地冲进去,像是一头谁也拉不回来的犟牛,脖子上的红领巾怒发冲冠,薅着张生的衣领子就是一顿毒打。
老师急忙制止,问他为啥打人。
他面色铁青地瞪着张生,喉咙咬着一口气,吼道他杀了我媳妇。
教室突然鸦雀无声,周遭甩着鼻涕吃辣条的小孩们一脸懵逼地望着陌生的他。
张生不是善茬,脾气上来,和他撕扯起来,打得天昏地暗。班主任拉开他们,训斥一番。他不服,但还是被请了家长。
爸妈来的时候,他杵在回廊里,低头怔忪地望着脚下。
他暗自发誓,一定要揍满张生整个义务制教育。
爸一脚踢得他直踉跄,空旷的回廊除了喧嚣的风,就是他爸留下的咒骂,这让他更加地恨张生了。
他也不管自己怎么回到童年,反正心里就是憋着一股怨气,像是陈年瓦斯,遇火就爆炸。
整个下午,他回顾了自己的过去,越想越憋气。
其实他们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和睦的表象是建立在张生长期对他的压榨与剥削上。
他的零花钱时常被张生蛮横地掠夺走,在学校期间总是遭到欺凌,都是张生背地里唆使的,就连第一次开房的小姐都是张生嫖过得。
那时他不敢,终日蜷着骨头,忍气吞声。
直到昨天晚上,妻子被杀,他就再也无法忍受了。
放学后,他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烫在天边,像是熔化的金子,流满整个人间。
这还是个夏天,风被煲得火热,柏油马路软弱无力,如同一条老狗的舌头,冒着腥臭的热气。
途中,他遇到同样脸上带伤的张生,见他身边带着几个满脸麻子的小孩,也不畏惧,窜上去就是一顿电炮飞脚。
几个小孩也看呆了,他身下的张生被压倒在地,还不忘骂骂咧咧的,拼命呼唤着。
一场稚嫩的斗殴开始了。
他拳下有风,打得张生掩面求饶,奈何架不住人多,很快他被打倒在地,抱头成团。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人打累了,张生踹他一脚,唾着吐沫砸在他的脸上,就散了。
这事没完。
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浑身贴服着伤,那些口子就像是一张张嘴,把旖旎的霞光尽数吃掉。
他站起身,带着一身狼狈逃回家。
黄昏的风裹着一把盐,揉进他浑身的伤口里。
推开门,他跌跌撞撞闯进去,直奔卧室。门反锁,他瘫在床上,父母的敲门声不绝。
过了一会,风平浪静,外面夜色正浓,星辰烙穿夜幕,深色的云被烫成糊,丑陋难看。
他从床上起来,趔趄地站在镜子旁。
仿佛有风,把他的五脏六腑吹出来。
梦回童年的他总是惴惴不安。
因为若干年后的他仍旧是个懦夫,而张生这只猫却成为一头跋扈的老虎,凶焰炙热,他挡不住。
可一想起那夜倒在血泊之中的可怜妻子,他就怒气滚滚,腮边鼓囊,像是一颗通红的心脏被咬在腔中。
越想越气,看着镜子鼻青脸肿的幼小自己,脑中一热,拎着棒球棍冲出去,要凭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方刚血气杀到那畜生家去。
没等出门,脾气不好的父亲一巴掌将他打回了原形。母亲问他这是要干什么去,他阴着脸,腮胀得要爆炸似得,许久从紧闭的齿缝中吐出一句,我要杀了张生这个王八蛋。
随之而来的就是父母铺天盖地的说教,问他和张生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大的矛盾。
很长时间,客厅里刀光剑影,飞沙走石,童年的他倍感压抑,空气中凝结着细小的孢子,散发着火药的腥寒气息。
他们吵得越久,孢子增殖越迅猛。
突然一瞬间,他脱口而出,张生杀了我媳妇,我他妈要弄死他。
这话一出,家里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变得庞怵。
那一刻,他百感交集,望着尚且年轻的父母,背负杀妻之恨,梦回童年,七岁的他扬言要打死张生那个龟孙子,可所有人都不懂他,视他为狂兽。
这种孤独感,像荆轲。
3
他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卧室仍旧狼藉如废墟,血的腥味在流质的空气中蠢蠢欲动。
他摇摇头,指尖抵在太阳穴上,睁开眼,注视着不远处的妻子。
那些白炽灯光就像是一杆裹着黑漆的猎人长枪管,顶在他的脑门子上,张生的样子如被嵌在弹仓的火药。
砰!
那天午后妻子和张生依偎窜进宾馆的画面,狠狠地击穿了他的脑袋。
婚后三年多的某个秋季,某天午后的阳光妩媚,把一切抚摸得异常红润,像是少女春夜里肿胀泛滥的初潮般。
那天他早早下班,从单位出来,开车一路西行。开到半路,他觉得有些口渴,喉咙里爬满野草,那是戒烟的后遗症。
他下车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瓶矿泉水,回到车里一口喝光,正当他启动发动机时,忽然瞥见,张生和妻子说笑着走在马路上,路的对面是一家宾馆,面口停放着很多车,车里面进进出很多人,胸大屁股翘的年轻女孩和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他躲在车里,半个膀子压在车窗上,咬牙切齿。
眼睁睁目睹张生一只手挽着妻子的腰肢,另一只手指着宾馆上的字,而妻子没有抗拒,也伸出手来捏着他不久以后脱落的衣角,脸上覆满了阳光。
张生和妻子偎在一起走进去。
整个下午,他蜷缩在车里,眼睛死死盯着那栋晃动的宾馆。
傍晚的时候,阳光变得稀疏薄弱,掺杂寒气,瘆得他一后背露水。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才回的家。
到家,发现妻子安静地缩在沙发上睡觉了,像是一只刚刚偷腥的猫,可爱而可气。
他从浓荫蔽目的回忆中抽离出去,不敢想象,自己的人生至始至终被张生无形之中支配着。
地板上的血泊被凝成一幅抽象派油画,有着毕加索的愤怒与梵高的郁结。
他叼着藏了很久的烟,盯着那已经硬成块的血迹,怔忡不语。忽然想起,高中时,有个他喜欢很久的女生,扎着马尾辫,头花永远是他钟情的红色,但他也仅仅是喜欢罢了,后来那个女生被张生掳跑了。
往事如烟,呛得他只落泪。
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把妻子扔到床上,出门下楼,发疯似地绕着自家小区开车狂跑。
4
凌晨四点,他兜里揣着水果刀从家里出来。
他来到张生家已经后半夜的五点。
很奇怪,张生家也是住在4L,靠左边第一间。
站在门外,他发现张生家的门留有一丝缝隙,没有锁。
他从怀里掏出刀,推开门,踮着脚,一步一步,他心里咚咚地狂跳。
窗外月光渗着白露,浸满他整个额头,夜幕不知何时被稀释成钴蓝色。
忽然他脑中阵阵胀痛,眼前开始模糊了起来。
恍惚之中,他好像听到漆黑的卧室里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来吗?”
“今天他出去了,回来会很晚。”
“来吧,快点,我在家挺寂寞的。”
他走过去,手握住门把手,小心推开门,冲到床前,借着明灭的夜光就刺了上去。
没有人挣扎,也没有人叫喊。
当他看到面前浑身赤裸的男人时,身体骤然僵成一块隔夜的面包,空气钻进他的毛孔中,肆无忌惮地发酵氧化,凝结成一簇簇霉菌。
此时窗外已是一抹缓缓升起的鱼肚白,黎明将至,男人的轮廓逐渐明朗。
他呆滞地望着面前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心里的惶恐与无助变本加厉。
他瞥了一眼床上的女人,俨然是早已死去的妻子。
看着眼前的诡异情景,汹涌的脑海里汇聚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莽乱声音。
张生呢?
张生呢?
张生呢?
他不停地问自己。
而此时,窗外响起来了警车的鸣笛声。
5
张生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面前身穿白色大褂的医生正一丝不苟地盯着他。
他忽然想起来了,最近一段时间自己精神恍惚不定,时常头疼,记忆混乱,总是把眼前的事和过去弄混。
“医生,我到底怎么了。”
“你在梦里都看见什么了?”
“我,我好像回到了小学,那天我上学迟到,站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里面看到一个长得和我很像的家伙就冲进去干了一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也不记得不清后来怎样的。”
张生努力地回忆起刚刚梦里所发生地一切,这时医生打断他。
“恩,你以前有没有别的精神病史?”
“没,没有。”张生别过头,两只手麻乱地缠在一起。
“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检查报告得明天才能出来,记得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一趟。”
张生从医院出来,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他的背后全湿透了。
好惊险。差一点就可能出不来了。
张生觉得莫名其妙,似乎从小他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胆小,孤僻,但有时候就会变个人,变得喜怒无常,暴躁乖戾。
7岁的时候某天上学迟到了,他被罚站在门口,里面有个小孩笑他,他冲进去打了那个小孩一顿。
上高中的时候暗恋一个总是佩戴红头花的姑娘,后来姑娘在他犹豫中被人抢走了,看到姑娘和别人并肩放学的那天晚上,他用红笔把姑娘的名字写满整个日记本。
等等,太多的事,父母在他上大学之前,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三个月后,他好了,但头疼的病根全是落下了。
张生认为自己是最近加班加得太多,精神恍惚,过几天就好了。
这时同事打电话过来,说要请客吃饭,问他来不来。
他一口答应,随即给在家的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妻子今天和同事出去吃,回去可能会很晚。
没想到妻子异常爽快,甚至都没问他几点回来。
就当他驾车准备走的时候,远处传来叫骂声,人群纷纷围了上去,似乎是有人打架。
他好奇伸头去看,就听见旁边两个人嘀嘀咕咕什么。
“这男被打得挺严重啊!”
“可不是咋地,听说是搞破鞋被抓到了,女的老公拿刀就是一顿乱砍。”
“真可怕。”
“你看,那女也没少被她老公打,这给打的,啧啧,看不下去。”
张生直愣愣地望着远处仍在厮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恍惚之中,好像看到了什么,但又不是很确定。
那个秋季午后的场景迅疾地在他隐隐作痛的脑中浮光掠影。
他忽然想到,这几天妻子遮遮掩掩地异常举动,似乎在隐瞒着什么。
“妈的!这该死的臭女人!”
张生赶忙驾车回家,小心翼翼地开门,发现妻子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
他从厨房抄起一柄水果刀,紧紧握在手中。
“你来吗?”
“今天他出去了,回来会很晚。”
“来吧,快点,我在家挺寂寞的。”
听到这里,张生快要炸了。
心火烧遍全身,烧得他神情恍惚,意识全无,可手中的水果刀却胀得发烫。
69 一池春水(上)
生而为人,对不起--太宰治
1
我的梦里总是有大风呼啸,扯得路边的树摇摆不定,我伫立在窗口,凝视着下面笔直成一道瀑布的街,路面坑坑洼洼,前不久被压路机用黑糊糊的沥青填平。在那条街上,阿彩和母亲的背影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中,而母亲却像是烛光,在街尾的转角处明灭成一缕烟。
凌晨三点的夜里,空气在沉睡。
我从那个光怪陆离的梦中汗津津地惊醒,阿彩在我身边蜷缩成一团,看着她连睡觉都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疼。
下床,我抹黑去客厅打杯水喝。从医院回来的那天起,我每个夜晚都在梦与深夜中夹缝而生,医生说那场车祸导致脑震荡,有些事情不记得了,却又时常逡巡在我左右,像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在最熟悉的那个梦里,光影迷蒙闪烁,我浑身赤裸在床,身边躺着另一个女人,像是沉睡的水妖,卷棕色长发如水藻般贴服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身体热烘烘,皮肤白皙透嫩,我伸手扳过她的肩膀,女人的脸一下子转过来,面色酡红,长发遮脸,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却能嗅到她身上的体香,淡淡的芳香味,好熟悉。
那女人坐在我身上,胸前的山峦狂乱地聚拢在一起。她吻我的唇,吻我的眉,两只手摸着我的头。梦里总是阴天,外面乌云黑压压的,几道雷声轰然响起,房间里的昏黄灯光暧昧得如同情药,催促我想要撕裂她的欲望。
我们紧紧贴在一起,粗喘被织进滚滚的雷声中,她在我身下不断被撕裂,伸长,揉烂,我的唇里是她火热的舌,她两条腿钳在我的腰上。窗外暴雨狂澜,我和她纵情在床上厮磨,轰隆一道响雷在天空炸出千万条天堑,闪电倏忽而至,耀得整间屋子恍如白昼,在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了女人的脸。
那张脸我记得,那是年轻时的母亲。
2
自从去医院回来后,我和阿彩之间横亘着什么。一堵透明的墙,被时间垒砌而成的。这种感觉很特别,每次我大梦惊醒,她都用一种母亲的姿态抱住我,将我的头抵在她柔软的乳房上,可是她明明身体颤抖,但总是不顾一切拥抱我,亲吻我。
我曾多次问她,我是谁,为什么会住进医院?在那个梦中我为什么和母亲赤裸相待在一张床上。
等等,这些暗金色的问号经常在死一样沉默的夜里炸出,随之而来便是阿彩欲盖弥彰的回答。
你是我丈夫,小时候受到母亲家暴,童年阴影导致性格乖戾,你最后一次与那女人(我母亲)争吵,那女人失手用花瓶砸中你头部,这才进医院的。
这话就像是尿,浇得整间屋子都是骚气。
在梦醒之后的每个深夜,隔着一片漆黑,我总觉得阿彩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但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柔,像海水,卷着我居无定所的身体向岸边涌去。
可是我并不知道在这一望无际的黑暗中,哪还有什么岸可言。
3
在我贫瘠的童年记忆中,父亲的脸始终笼着一团黑雾,长什么样子,说话声音好听与否,我都不记得了。
六岁那年,我和邻居家的小姐姐玩,小姐姐10岁左右,懂得也比我多。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周日,春暖花开,微风轻柔地婆娑着夹竹桃,溪边涓涓流淌的水流声环绕在我和她耳畔,小姐姐家的大院子里,一群黑颈鸭子嘎嘎仰天长叫,我拿着树枝捅它们呼扇呼扇的翅膀,嘎嘎嘎嘎,鸭子慌张得扯开步子乱跑,小姐姐摁住我的手,说什么不我知道,但我知道年近六岁的我很信赖她。
她说了很多,可我都忘了,然后我领着她往家里跑。
两个孩子,奔跑在春风中,迎面的大风里裹挟我尚且不知的腥味,我可以幻想出母亲在家中的大铁锅里煲着鱼汤,门口石阶上洒满鱼血,鳞片被连在一起,母亲系着围裙在收拾鱼肉,她知道我最爱吃鱼了,所以家里的饭菜基本都是鱼。我童年里所有能回想起来的前段中,关于父亲的所有都没有被提及,仿佛我是母亲从子宫中排出的卵,长年累月浸泡在温暖的春水池中,一点点,一点点,我逐渐长成了人形,从光滑的卵慢慢生出人脸。
那时我才六岁,对性别还处在模糊的认知阶段,小姐姐的手在我手中融化成一滩液体,然后她在风中消失。我不知所措望着风吹的方向,以为小姐姐怕被家里人责骂就先回家了。
其实,那天我根本不记得陪着我一起玩得有没有邻居家小姐姐。
我跑回家,推开门,稚嫩地喊着妈妈。
门开得那一刹那,我却听见母亲断断续续的声音,那声音好怪,像是哭泣,又像是狂笑。我蹑手蹑脚伏在里屋的门上,踮起脚尖,慢慢把门推开一丝缝隙,竖目屏气。
就在屋子里面,母亲赤裸地趴在炕上,下半身露出圆润的屁股,一个陌生男人压在上面,表情狰狞,前胸贴着母亲的后背,嘴里咒骂着什么,我记不得,只觉得在屋子里,还是有股风,吹得我无法睁开眼睛看清那个男人的丑陋面目。
后来,母亲说,他是我父亲,那天刚刚出狱。
4
从医院回来,由于我的头间歇性疼痛,导致无法正常工作。原先的工作是干不下去了,阿彩就托关系帮我在厂子找了一份轻松的工作。看仓库,而且仓库在郊区那边,离城市很远,开车过去要几个小时。阿彩怕我孤单,特地把工作辞了,和我一起搬过去。
隐隐约约,我觉得阿彩很奇怪,她目光虽然温柔,但脸上的总是隐忍着什么。况且之前,她的工作很好,高薪,有前景,阿彩还是那么漂亮,漂亮得让我觉得终有一天,她会离开我。
仓库里都是厂子那边淘汰下来的旧机器,黑漆漆的油渍蔓延在整个机身,卸货的大卡车也有些年头了,车身的油漆斑驳坠落,裸露的皮子像是皮肤病患者的一块块藓,发动机苍老发出咔咔的声音,吓得每次卸货阿彩都会躲在我背后,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23岁,带着鸭舌帽,半张脸藏在帽檐下的阴影处,我看不到那张脸,他也很神秘,从不说话,每次都是,卡车一来,我开门,开到仓库门前停下来,他下车,自己扛着肮脏的机器进仓库,仓库里面也黑黢黢的,他每次出来都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沉默寡言,卸完机器就走,从来不和我们说一句话。
在仓库的日子很枯燥,阿彩前些日子在市中心买了一笼子兔子,白色皮毛光滑柔顺,分瓣的嘴啃着草。阿彩喜欢这让惹人喜欢的小动物,她和我讲,在她小时候曾经养过兔子,两只,一公一母,那时她爸妈不让在家养,她就寄放在邻居玩伴家中,隔几天去邻居家看看。后来某一天,她放学回来,路过邻居家,看见漆黑的烟囱中缱绻着炊烟,似乎有股熟悉的味道钻进她敏感的鼻腔中。
年幼的阿彩推门而进,就看到那个女人满嘴是血叼着兔子。
第二天,村子里传出一个女人疯了的消息。
那些兔子在阿彩精心地照料下,越来越肥硕,甚至有几只兔子肿成球,圆滚滚,倚靠在铁笼子的角落里目光呆滞。不知怎地,每次我透过铁笼,看着那些兔子,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就仿佛那里面的不是兔子,是我,被阿彩囚禁在郊区外仓库的我。
我时常头疼欲裂,并且伴随着呓语。阿彩多次在第二天醒过来问我,桂香是谁?
桂香,好熟悉的名字,可我却怎么想不起来了。
70 一池春水(中)
1
桂香搬进这里很多年了。
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她来了那个夏天下着燎烈的火,桂香独自一人拎着行李箱,脸上浓妆艳抹,身上穿着月白色长裙,朦朦胧胧,仿佛熔化在火一样的夏天。
渭水街是条老街,在重工业高度螺旋化发现的今天,它就像是一条病恹恹的老狗吐出的舌头,路表面坑坑洼洼,前几年政府来过施工队,说是填路可以,但要动迁这里,重建成繁华的商业街。住在这里半辈子的老人们不同意,包工头在半夜被一群抄着扫帚与水壶的老人赶出渭水街。久而久之,政府不再管这条苍老的街道,渭水街也真的成为这座城市中最落魄的地区。
渭水街开着一间麻将社,里面没有洗牌机,三三两两几桌,老板是个豁牙子秃顶,年轻时喜欢赌博,倾家荡产后,媳妇领着孩子远嫁外地,他被人把牙打掉了好几颗,再后来,他就流落到渭水街,开了家麻将社,挣点微博的薪水。桂香总是去那里打牌,不管输赢,一来二去,桂香和秃顶老板搞在一起,也许是为了可以免费打牌,也或许是填补这么多年来心里的空虚。
桂香和秃顶老板被人发现是在一个深夜里,麻将社打烊以后,老板急不可耐地拉下卷帘门,哗啦啦,桂香夹着双腿在绿色的麻将桌上妩媚地望着他,目光从他直咽口水的喉咙处一路蔓延至两腿之间。秃顶再也忍受不住了,爬在桂香半裸的身体上拱来拱去,桂香两条腿盘在他裸露的臀上,屋子里昏黄的灯光就像是一场春梦,她下巴抵在秃顶满是肉的肩膀上,一只手抚在秃顶的后背,另一只手捂着半张半合的唇上,舌尖顶在上颚,牙齿紧紧闭合,喘息声沉重。就在桂香和老板情不能自已地缠在一起时,隔着卷帘门,有人在撬锁,那是渭水街臭名昭著的贼,魏三。
哗啦啦,不等桂香穿好衣服,魏三抬起卷帘门,炸出一地暗金色的铁锈。
他赤着膀子,下身套了大裤衩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双手捂在胸前斜坐在麻将桌上的桂香,那晚月色正浓,风也很噪,似乎有风从他胯下拂过,魏三死死盯着一脸窘迫的桂香,下体胀成一根钢筋。
2
魏三死的时候,颅骨被打碎了,一根粗钢筋沾满血迹地躺在地上。他死的时候浑身赤裸,桂香脸上溅满血渍,哆哆嗦嗦地抱腿挤在墙角。
魏三。
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让她想起不好的事。
话说魏三自从那天夜里,被秃顶老板拿棒子发出去后,就盯上桂香了。趁着月黑风高,他摸到了桂香的家门。隔着破烂的门,他可以听到里面桂香匀称的呼吸声以及手指抚过胸前那两团肉的撑挤声。就这样,魏三提心吊胆从裤兜里掏出几根铁丝,皱皱巴巴,他捋直了铁丝,抑着兴奋的喘息声哆哆嗦嗦把铁丝插进锁眼。
一会,他惊觉门开了,便蹑手蹑脚地把门支开一条窄缝,半身侧着挤进去。屋内漆黑一片,窗外高悬的月光笔直地照射过来,魏三佝偻的背影顿时像只猫一样投在墙壁上。桂香的呼吸声起起伏伏,他悄悄摸进卧室,月色把床上的桂香侧脸映得恬静。魏三这辈子也没见过什么什么漂亮女人,渭水街向来都是只出不进,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位尤物般的女人,他心里自然痒得不能自已,伸手掀开被褥,内心莽乱如奔雷的马蹄般,颤颤巍巍将桂香身上的衣服剥开。转眼间,魏三心痒难耐地眈视着床上光滑洁白的诱人胴体。目光如蛇,从桂香殷红的嘴唇一路蔓延,下巴脖颈锁骨乳房,最后魏三的眼神死死盯着两腿之间,饿兽般扑上去。
桂香在睡梦中落入一场洪水里,波涛汹涌恣意,她浑身赤裸溺在寒冷的水中,周遭是迷蒙的光影在闪烁,在她的脚踝处缠绕着一团黑色水藻,拽着不断挣扎的她慢慢沉入水深之处。桂香抬起头,去看见岸边有个人,一只手从水平面伸进来,握住她已经没有温度的手,将她打捞上岸。
接触水面的时候,桂香一下子惊醒,只觉得两腿之间松垮垮,似乎有风在钻入里面,来去自如。身上在负重什么,火一样的温度烙着她。
睁开眼的瞬间,一道月光晃在桂香身上辛勤耕耘的魏三脸上。
她挣扎着,可双手被魏三一手嵌住,两条腿中间是魏三宽阔的腰,下体猛烈的撞击让桂花无法正常思考,甚至都不敢张开嘴,她好怕,怕一开口,迸发出来的不是绝望的求救,而是愉快的呻吟。
从什么时候,她已经沦为无法支配身体的女人呢?
应该是从她和大勇在床上厮磨那天起,那股蛰伏在阴道之中的生理需求就越发地旺盛。
桂香被魏三粗暴地压在身下,胸前的肉在他的大手下幻化万千。魏三喘着粗气低头在她熟透的耳垂处呢喃着什么,桂香皱眉,脸上的厌恶格外昭彰。忽然魏三下半身抖了几下,撞得桂香拼命挣扎,也许是魏三要射了,他送来桂香的两双手,死死掐在桂香的脖子上。
那一刻桂香脑海里想到太多不堪的回忆,双手胡乱伸进床下,抄起一根钢筋,砸在魏三的头。
魏三摇摇晃晃地倒在她身上,桂香把他踢下床,颤抖地挥舞着钢筋,打得魏三的脑袋一点一点的裂开,酡红的血浆从已经变形的眼眶中缓缓流出,头发中隐约能看见白色的颅骨暴露在空气中,魏三赤裸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窗外月色冷漠如铁,锈在丢下钢筋躲进角落里的桂香满脸,她瑟瑟发抖,盯着脑袋被打烂的魏三呆若木鸡,身体里每一根骨头与骨头之间的缝隙似乎在那一刻鬼斧神差地灌满了风,沙沙作响,好像无人聆听的丧钟。
她浑身赤红如血,流着泪在渭水街安然入梦的深夜中怅然若失。
这个强奸她的男人也叫魏三,和那个把她撵出家门的丈夫一样。
3
桂香被拐卖到穷乡僻壤,嫁给魏三的事已经过去30年了。
30年前,她20刚出头,是城里的大学生,本应该前程似锦,可因为意外被人贩子拐到了遥远的小村子里。这样的失联时间频频出现在当时的报纸与新闻上,年轻的桂香被打昏后塞进面包车里,嘴巴贴着宽胶布,一路颠簸,当窗外渐渐泛起微弱的钴蓝色时,面包车停了下来,开车的那人从驾驶座下来,狠狠把她捩下车,由于一夜颠簸,没有进食,她胃绞痛得厉害,脑袋昏昏沉沉的,腿没有劲,踉跄摔在坑洼的黄土地上。站在她面前的是那个叫魏三的男人,说话糙得狠,态度蛮横,最后和人贩子谈了很久,花了800多买下桂香。
那时,桂香尚不知这个魏三是村子里人人喊骂的泼皮,本想着待会和他心平气和商量一下,帮助自己回到城里再给报酬。可当她看到魏三那双充满戾气的眼睛时,万念俱灰。
那是野兽的瞳孔。
魏三抗起虚弱的桂香直奔屋子里,扔在冰凉的硬土炕上。插上门栓,拉下窗帘,不说话,一下子把桂香的裤子拔下来,压上去,满是酒臭的嘴巴在她身上肆意横行。桂香想挣扎,可却没有力气,甚至连哭得力气都没有,就那么被魏三扒得一干二净压在身下,她像具尸体,在魏三疯狂撞击的身下有气无力地呻吟着。与其说是呻吟,还不说是呓语,那时她还是处女,下面豁然冲进一根庞然大物撑得生疼。疼,不仅仅是下体疼,胃液翻江倒海般地腐蚀着她敏感脆弱的身体。魏三像头发情的野兽疯狂地在她身上鞑伐,桂香已经感受不到下体被逐渐撕裂的疼痛了,她只是觉得自己眼角疼,硕大的眼泪从泪腺中无法抑制地挤出来。她才20刚出头,没毕业,前几天同校有个帅气的男生还约她出去看电影,两人聊得火热,距离渐行渐近,桂香才触碰到爱情的柔软,就要被命运推向深不可测的寒潭。真委屈,她的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被突如其来地拦腰截断。
桂香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那是四根衡量岔在一起的结构,看起来有些念头了,梁子上落满了灰尘,一个旧草篮子悬挂在她的斜上方,几绺草支楞出来,屋顶抹满了黄色的泥土,丑陋不堪。她听到远处院子外面传来鸡鸣狗叫的声音,隔院的村妇在叽叽喳喳着什么,她刚下车的时候曾目睹过这个村子上方的天空,湛蓝如洗,白云干净得像是高考那天自己穿过的裙子,空气之中弥漫着淳朴的乡土味道,黄泥土路坑坑洼洼,大大小小的阡陌纵横,可是,她不属于这里,自始至终。
4
桂香来到村子的第二年怀了魏三的种。
临盆的那天,外面暴雨狂澜,滂沱大雨砸在坑洼的地面上溅起泥点。魏三一大早上出去和隔壁村子几个男的出去喝酒,桂香挺着大肚子瘫在炕上,满脸麻子的接生婆笨手笨脚,拿着空盆在她岔开双腿前乱转。起初,对于这个孩子,桂香是不想生下来的,但是骨血浓于水,她身上的一块肉,不忍心割下来,一想到这个孩子即将面临这个悲惨的世界,桂香霎时眼角溢出泪,汗液混着泪弥漫在她痛苦的脸上。接生婆让她腿再向外岔开点,她骨盆剧烈颤抖,双腿之间渐渐被撑开,比她第一次被魏三压在身下时还有疼,似乎她是一座狭窄逼仄的隧道,一辆偌大的火车一点一点从里面挤出来。桂香疼得咬紧牙关,喉咙咬着一口气,她不能松,不能松。
人生已经如此黑暗了,她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带来光明。
外面雨越下越大,屋子里的桂香脸拧成一团。疼,无法呐喊出来的那种,她的汗津津的身体徒然弯成弓,脚趾死死抠在硬皮革覆盖的大土炕上,接生的婆媳动作不是很麻利,下体那种不断撕裂扩张的痛楚震得桂香已经没有表情了,像尸体,更像标本。
当孩子一下子从她身体被抽出时,桂香绷紧的身体也随之被抽空,所有,仿佛连做人的情绪与感觉都没有了。接生婆兴高采烈地捧着呱呱直叫的孩子裹在襁褓之中,并排放在虚弱的桂香身边,她额头大汗淋漓,面无血色,嘴唇皲裂喘着断断续续地粗气,桂香看到孩子的一瞬间,心里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就在孩子出生的同一天,魏三因为酗酒斗殴过程中把人捅死,蹲监狱去了。
第二天,桂香抱着孩子愁容满面地杵在院子门口,过往的人都夸孩子好看,随她,隔壁村的农夫扛着上满铁锈的锄头瞥了她好几眼,桂香颇为尴尬地低着头,可风硬生生将她额头前几绺碎发掀上去,孩子这时也哭出了声。
就在昨天,农夫的弟弟被魏三拿刀捅死。
桂香望着村民扛着犁地的工具前行,望着村口处时隐时现的过路人,这一天,白云如洗,碧海蓝天好像一池仲夏午后的水,她记得自己高考结束后约小伙伴去城里最大的场馆游泳,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喧嚣了这个夏天,当时的桂香漂浮在蓝色的泳池中,救生圈卡在渐渐隆起的胸部下,一切都是那么柔软,附近有个裸露腹肌的男生在偷看着她,她满脸羞涩地别过头,同行的姑娘们见状捂着嘴抱成一团偷笑,笑声被揉进那个男生帅气跳入泳池高高溅起的水花中,桂香低头不语,脸涨红成那天黄昏烧在西边天的晚霞。
她低着头,看着水中不断变化的自己,少女情怀的悸动就在那一刻荡起波纹,不仅仅在澎湃的心海,整个泳池里都是桂香无法安置的少女心。
忽然,水中波纹越来越汹涌,池水中的桂香不成人样,恍惚过后,游泳场馆空无一人,水波不兴,同行的姑娘们,拥有美好身材的小伙子,荡然无存。
桂香从浓荫蔽目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就听见怀中的儿子哇哇大哭,她呆滞地站在一条不属于她的农村土路上,远方路口倏忽而至卷起大风,飞沙走石。
其实她站在这里并不是要等魏三回来,她只是在等有人回来能够带来家的感觉罢了。这个人是谁不重要,魏三也好,或者回忆中那个带给她悸动的跳水男孩也罢。桂香真地想看到一个男人从路口走来,挽着她和孩子进屋。可是,现在,那个人没了,整件房子,转眼间就只剩下她,还有怀中哭个不停的孩子。
忽然一阵风吹过,她觉得眼里进了沙子,可偏偏却哭不出来。
5
魏三一进去就是八年,儿子渐渐长大,八岁的孩子总是哭鼻子,桂香带着儿子去村子里小学报道那天,人来人往,几乎所有小孩都在父母中间,只有桂香,在众多复杂的目光下,领着儿子快速走进教学楼。
村子里的小学很破,操场是前些年村长家里闲置下来的田地填平而来了,四周扎满了篱笆,教学楼是用水泥抹成的二层小楼,这是村子里仅有的水泥被村长拿来修建学校。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坐在简陋的教室,桂香现在后门望着闷不吭声的儿子,忧心忡忡。
她知道儿子从小不爱说话,性格腼腆,和村子的那些整天玩泥巴和黄土的野孩子玩不到一起去,没上学前,桂香去地里挖野菜就会带着儿子,她在地里躬身挖菜,儿子就在一边呆滞地坐着。起初她以为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知道儿子四岁时稚嫩地叫出她的名字时,桂香才明白,这个孩子和自己一样,一样的不属于这个陌生村子。
桂香。
四岁那年的某天下午,儿子突然拽住她的手,小手紧紧伸入桂香的大手里,一双澄澈的眸子眨呀眨地仰望着她,恍惚之中,桂香觉得儿子水汪汪的眼眸真好看,就像是回忆中那池淡蓝色的水,她好像再一次奋不顾身扎入里面,去拥抱那年让她怦然心动的年轻男孩。
只可惜,回不去了。
儿子话很少,也从来不叫她妈妈,每次放学回家,桂香去接他,都是偌大的学校操场中,孤零零的儿子双手抱膝蹲在黄土地上,桂香走过去,发现儿子在松软的土地上用树枝画着什么。那形状好像是个人,长发,面目不详,一个女人。
她问儿子这是谁?
儿子通常抬起头,笑着跟她说,你啊。
说完儿子会主动握住桂香的手。桂香望着一点一点长大的儿子,心里忽然觉得有点痒,有好几次,半夜睡觉,她都会不自觉梦到儿子长成体魄健硕的大小伙子,脸上永远带着温暖的笑容,他们坐在宽阔的圆桌前,桌上全是香气缭绕的菜,有儿子最爱吃的鱼,桂香穿着月白色的长裙,和儿子有说有笑地吃饭。在吃的过程中,她感觉自己裙子里面,那个洞开始流出潺湲的水流,从深不可测的洞里面传出风声,那股风来势汹汹,像一只手蜻蜓点水般地抚摸着她长裙下慢慢抽搐的双腿。桂香一边抑制异样,一边给儿子夹菜,聊天。忽然,儿子的样子开始凋敝,她望着不断变浅变淡的儿子,扑上去想要拥抱,却发现自己浑身赤裸地坠入了池水中,池边影影绰绰着一个人,体魄健硕,裸露着咖啡色的上半身,下身是蓝色三角内裤,隐约之中能看到里面粗大的阴茎撑挤出来的轮廓。桂香挣扎地把手伸出水面,呼唤池边的人,那人过来,一把拉出桂香,出水的一刹那,隔着迸溅而起的无数水花,她清楚地看见那张脸是魏三。
桂香做完那场噩梦没几天,魏三出狱了。
魏三回来看见儿子的时候,桂香忐忑不安,又惊恐又无助,她怕,儿子以后也成为魏三那种不学无术的地痞无赖。
出乎意料,魏三对儿子并没有太多感情,回来那天也只是继续出去和别人喝酒,夜里满身酒气涨跌闯入家门,摸着黑压在桂香的身上。魏三满嘴胡言乱语,手上动作野蛮粗暴,直接扯开她身上衣服,嘴巴混着臭味衔起桂香禁闭的唇。他的手强而有力,桂香在那双粗鲁的大手下瘫成泥,两腿中间湿润一片。她迷离地望着魏三,呢喃着什么,魏三听不清,她也听不清,仿佛是那条蛰伏慢慢八年狭窄紧凑的阴道在哭泣。
桂香浑身燥热难耐,每一寸肌肤都像是水,每一根神经都是蜷缩的藤蔓。她湿润的下体仿佛被暴雨淋过后的洞口,灌满了水,晶莹剔透,稀释着蓝天白云的万里苍穹,那时她好像随便找个人赤裸相拥地跳进洞里,随便是谁,魏三也好,让她心动的跳水男孩,甚至是她无数次在汹涌脑海里意淫的长成大小伙子的儿子,都可以。
桂香似乎在这一瞬间迷恋上了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痒,一丁点的疼,浑身血液畅通无阻的快感。她双手紧紧抱住魏三的背脊,脸上带着献祭的微妙神情,从咧开一丝罅隙的唇缝里,从不断作响的流水洞口处,不约而同地发出愉快的音符。正当桂香刚刚抓这快感的源头时,魏三身体徒然一抖,下体沉在她温暖的洞穴中,又坚硬蜷成柔软,软,是那种空荡不具备任何安全感的柔软。桂香伸手拉住魏三,而魏三却抽出来,翻个身,背对着她沉沉入睡。
桂香也不懂,那种感觉是什么。被拐进这个村子这么多年,她早已放弃重回城市这个念头,最初的那几年,她曾偷偷回到城里那个家,人去楼空,当初自己住的房子也被租出去了,自己的父母不见了,听附近邻居说前几年这对年迈的夫妻因为寻找失联的女儿积劳成疾双双离世。桂香听到这消息时,泪眼朦胧,身体灌了风,每一个毛孔甚至是骨缝都无法控制地失声痛哭。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顿时变得好大,好大,大到茕孑一人的她容易迷路。那天从城里回来的路上,她坐在返乡车子的最后一排,倒退的景色被夕阳溅满了血红色,沉甸甸的稻穗仿佛一颗颗被凶手割掉的头颅悬挂在脆弱的麦杆上,她眼角泛红,泪腺枯萎成一条皲裂的沟渠,那天风也大,大到无论怎么坚强的人都会被吹跑,更何况是她呢?车子陷进一片血色残阳中,桂香颓丧地堆在座位上,仿佛灵魂被天边偶尔匆匆掠过的大雁喙走了,风从窗户边缘狠狠切过,切在她浑浊不清的眼眸里,切进她惶恐不安的心头上。全车人有说有笑,那时还是秋天,庄稼丰收的好时节,城里打工的农村人攒够了回家盘缠坐车返乡,大包小裹,淳朴的土色脸颊上大都洋溢着幸福与喜悦,窗外金灿灿的阳光拉长了每个人的背影,司机时不时回头和几个贫嘴的村民插科打诨,大家都沐浴在丰收与团圆的温馨气氛中,只有桂香,坐在最后一排被冷风鞭笞,被阴影笼罩,她把头转向外面,用手捂住嘴,颤动的双肩连一丝光都盛不住。
6
魏三回来之后,似乎有洗心革面的迹象,和村子里那几个不收人待见的狐朋狗友合伙去城里拉货,走一趟10元,魏三体格好,一整天能走个六七十躺。渐渐地,魏三靠拉货给城里大饭店跑腿,攒下不少钱,那个时候桂香和儿子也过得稍微滋润着,顿顿大鱼大肉,儿子很快被蛋白质与脂肪吹起来,成为她无数次幻想中那个体魄颀长的大男孩来。后来,魏三把村子里的地和屋子都卖了,拿着所有的积蓄携家带口去城里买下一间小房子。
桂香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重新回到城里。
城市比村子大,也更繁华。魏三本性如此,草草兑下一家小饭店后便恢复游手好闲的劣性了。整天酗酒和人打牌,饭店经营惨淡,光是供儿子上学就很勉强,桂香不敢说话,甚至每次当魏三满脸戾气地回家便是一顿毒打,儿子起初过来劝,可魏三非但不听,连孩子一起打,酒瓶子,皮带,穿过的鞋,几天不洗的臭袜子,都成了魏三在这个贫困之家里兴风作浪的武器。桂香那时身上青紫遍野,黑色深凹的眼袋,凌乱的头发,乳房上被魏三拿烟头烫出的疤痕,这些都是她无法向人说出口的心事。
就算是儿子,她也无法说出来。
儿子稍大点,便开始反抗魏三,有几次,父子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魏三举着酒瓶子把儿子砸进医院里,桂香陪在病床前,握紧儿子冰凉的手,不知不觉,儿子渐渐长大,她也日益苍老,以前那双稚嫩的小手现在生长成有劲的大手,儿子死死握住她的手,梦中呓语,说什么桂香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桂香轻声嗯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儿子慢慢睁开眼,迷离的眼眸倒映着桂香波光粼粼的影子,她被儿子盯得不好意思,那种炙热的眼神硬生生钻进她的领口,翻山越过乳峰,跋涉过两腿间茂密的森林,最后停留在她的眼睛上。桂香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儿子起身飞快地吻在她冉冉升起晚霞的脸颊,正视着茫然的桂香,说以后再也不会让那男人欺负你了。
儿子说话时的表情怪怪的,眼神充满着宠溺与温柔。
那还只是刚上初中的儿子,就已经长成她脑海中那个跳水男孩的模样了。
可桂香没有心悸过,没有过。
原本她以为自己对儿子的爱只是母爱,可阿彩的出现让桂香越发觉得自己好孤独。
71 一池春水(下)
1
桂香碰到阿彩的那天下着雨,黑云低压,雨点幽闃下坠着,仿佛整座城市在无声地哭泣。
年幼的阿彩浑身狼狈地蜷缩在小巷的最深处,路过的人不经意间是无法察觉到的。四面高耸入云墙壁把整个天空切成狭窄的井口般大小,小巷深处黑漆漆的,地面上是一些蝇飞虫绕的垃圾,破碎的报纸被雨水洇湿贴服着阿彩瑟瑟发抖的身上,她嘴唇惨白,嘴角边有泥土,额头前凌乱的碎发粘着僵硬的饭粒荡漾在她空洞的双眸前,隔着咫尺之距,桂香似乎看到若干年前那个同样狼狈不堪的自己,她举着伞,滴答滴答的雨水疯狂侵蚀回忆,带着浓烈呛人的酸性气味。
那个雨天,桂香把阿彩捡回了家。
她把阿彩放进大盆里,在厕所中,用莲蓬头浇在阿彩身上。阿彩穿着宽大的衣服,衣服经过颠簸与流离失所已经死死黏在身上了,像是一块藓。桂香让她忍着点,然后用热水一点一点把硬邦邦的泥土块与碎衣服烫开,烫得阿彩咬牙呻吟。渐渐地,衣服被烫化了,软在盆中的脏水里,桂香一手拿着莲蓬,一手揉搓着阿彩仍旧颤抖的双肩,水雾弥漫在狭窄的厕所中,桂香看不清阿彩的容貌,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脸,她的脖子下凹凸而起的锁骨,她渐渐发育的胸脯,一路蔓延,水流途径在阿彩已经发育雏形的身体上,甚至是刚刚生长而起的浓郁森林,不,尚且不能称为森林,那是带着勃勃生机的灌木丛,低矮富有生命力,木丛深处是罅隙,桂香勾起食指陷进去,阿彩不知所措地随之呻吟了起来。
她们边洗边聊,桂香得知原来阿彩也是失联的人口,家在遥远的外地,途径在这座城市的荒郊野岭时,她谎称自己尿急,骗过一心只为钱的人贩子,从陡峭的山野边缘滚下去,一路野草横生,荆棘锋利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刮出口子。从山上滚下来,她满身狼狈匍匐在茂盛的野草丛中。天已经黑了,人贩子的小面包车消失在人迹罕见的山野间。她不知道这里是何地,只知道自己命大,没有死,强烈地求生欲望在阿彩莽乱的心里持续燃烧着,她一路拾荒而过,用湿润的泥土抹在脸上,故意在下雨的天里躺在水坑里打滚。这样做的目的是把自己丑化成真正的乞丐,当自己蓬头垢面,浑身酸臭时,就没有人盯上她了。这一路上,阿彩吃着垃圾箱别人吃剩的食物,运气好的时候可以翻到咬了一口的汉堡,里面的肉沾有黏稠的番茄酱,像血,在吃到汉堡的前一天,阿彩初潮了,疼得她只能瑟缩在黑黢黢的小巷深处,与墙壁上潮湿厚重的苔藓为伍,聆听缝隙中偶尔穿梭的蟑螂潮虫,血液从两腿间温热地流出,热,热到烫,烫在她尚在发育的阴蒂上,烧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她勉强抬起手摸了摸灼热的额头,发烧了,连呼出的哈气都汆着热。那天夜里,阿彩又饿又疼,浑身发酸,骨头瑟瑟发抖,牙齿相互磕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地声音,眼眸像着了火,她的灵魂被火烧焦,烧得险些脱于这具狼狈的肉身。阿彩以为她要死了,要死了,死在这无人知晓的小巷里,死在满地朝生暮死的微小蝼蚁旁。第二天,黎明的第一缕阳光从层层堆积在身上废旧报纸间隙中晃醒她,她抻着懒腰,身上那些已经结痂的口子隐约泛着疼,没事,相比昨晚的疼,根本不值一提。阿彩从小巷出来,运气好,碰到一个装有汉堡的垃圾箱,狼吞虎咽掉那个只被咬了一口就丢弃的可怜汉堡。然后天空开始遍布阴霾,冷风过境,像是一锋锋被压薄的刀片迅猛地从她身上切过,雷声凶猛如潮般跌宕在空中,几滴雨砸在她身上,坠在她昨晚少女初潮流淌满地殷红血液的地面上,阿彩被冻得浑身发抖地靠在墙壁上,凝视着地上那一大滩被晕开的血迹,如同凝视着昨晚疼得死去活来的她自己。
雨下得刚刚好时。阿彩从小巷外面的街道上看到拿着雨伞的桂香,肩膀在抖动,低着头,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在哭。
2
“阿姨,你能帮帮我吗,我想快点回家。我妈卧床得重病。”
连阿彩都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句话才让她从悬崖坠进深渊的。
听阿彩说,她家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桂香说明天去查一查,看看有没有直达的车票。正好这几天魏三和几个朋友去外地办事,家里只剩她和儿子两人,让阿彩住几天也无妨。桂香走进卧室里,拿出自己没有穿过的新衣服,给阿彩,虽然款式老了点,但也比阿彩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强。她和阿彩聊了一会,然后去厨房做完饭,儿子说要吃鱼,于是桂香上午去菜市场顶着雨买了一条鱼。她在厨房忙活了好一阵,儿子回来了,问阿彩是哪来的?桂香把实情说给儿子听。坐在一旁阿彩眨巴着闪闪发亮地大眼睛望着儿子,从浓黑的眉毛到阔挺的肩胛,桂香心里隐约有一丝躁动,然后她说厨房昨晚,让儿子好好招待一下阿彩。但她也只是说说,心里真地没有想让儿子和这个叫阿彩的姑娘坐下来聊聊天,甚至有些后悔把她领进家门了。
桂香在厨房忙,心里越来越惶恐,有点担心,时不时头转过来偷偷瞥向客厅里的儿子和阿彩,她看见阿彩满脸微笑地和儿子说着什么,儿子脸上得表情逐渐开始丰富起来,好像一块冰在渐渐融化。忽然,她啊地一声打断了这一切,右手的菜刀不小心切在左手的食指上,一道细细的血痕,仿佛在她忐忑不安的内心上划出了一道口子,不见鲜血,满是嫉妒。
儿子问声赶过来,看着桂香的手,毫不犹豫地抓起来,含在口中。桂香急忙缩回手,脸有些红,低着头,可眸子却瞟向儿子身后的阿彩,她有点得意,但对面前这个不顾一切从人贩子手中逃脱的女孩心怀芥蒂。
就在阿彩来家里第一个晚上,桂香夜不能寐,辗转在床上,来来回回,似乎有股劲勾着她的身体。儿子长成大小伙子以后,这种感觉最为放肆,尤其是午夜时分,她经常觉得下体有些痒,心更痒,闭上眼睛便是儿子穿着蓝色三角裤伫立在游泳池边上,硕大的阴茎肿成钢筋把内裤外表皮无限撑挤成优美的轮廓,那种线条真是好看,她看得心旌荡漾,骨头酥软无力,但又在一点一点儿膨胀,血液烫得皮肉中汆上来热气,仿佛整具身体都在炙热的情欲中发酵。在梦里,桂香伸手不止一次想抚摸儿子诱人的胴体,可当她踉跄夹紧双腿走过去时,想扑进儿子硬实的胸膛里,却撞进一望无际的泳池里,池水温热,有道细小的漩涡在里面慢慢旋转,慢慢地,旋转进她潮湿的下体里。池边是漆黑一片,池里是炙热难以抵挡的情欲,她觉得自己好难受,好热,下面又紧又湿,儿子的躯体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桂香长发湿漉漉的,皮肤发烫,眼眸迷离妩媚成一条罅隙,像是沉睡的水妖,忽然在黑暗的深处传来阿彩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她即使捂住耳朵,还是能感觉那声音逡巡在体内的冲击。
阿姨,帮帮我,我想快点回家。
阿姨,帮帮我,我想快点回家。
阿姨,帮帮我,我想快点回家。
阿姨,我不回家了。
最后一句话结束,桂香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息,她觉得这个叫阿彩的女孩真得可怕,可怕到她仅仅是看了儿子一眼,桂香就能感觉到掠夺。
阿彩在桂香这里住了几天,与儿子关系越来越密切,甚至从她注视儿子灼热的眼神中桂香看出来了不舍,她有意无意提醒阿彩,你是不是该走了。可阿彩却总是回避这个问题,终于桂香忍不住了,她不能容忍别人从身边夺走儿子。在餐桌上问阿彩,我查到了你家的位置了,从这里出发是有票的,你不是牵挂家里病重的母亲吗?我明早起来给你买票去,下午就走好吗?
阿彩迟疑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儿子,点点头没说什么。这顿晚饭吃得是缄默至极。尤其是桂香,她悬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结果,那天晚上,在她起夜如厕的时候,回来的路上悄悄打开儿子的房门。
嘘!她在心里和自己说,这个癖好已经好多年了。很多时候,她都会悄无声息摸进儿子的房间,坐在地板上,岔开双腿冲着熟睡的儿子把手伸进下面,有些时候,月光会调皮地翻进窗子里,像只大手抚摸着浑身痉挛的她。桂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身体里被埋下了蛊,一到午夜,痒个不停。因为魏三,打破了她对爱情的美好幻想,现在唯一支撑她努力活下去的动力就是儿子,其实,是儿子那具年轻的肉体,鲜活透嫩,好想拥抱,好想触摸。一闭上眼睛,回忆里影影绰绰的泳池少年与儿子的样子交相辉映,不断重叠,覆盖。
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当她摸进儿子房间时,月光冷漠地照在床上,儿子拥抱着浑身赤裸的阿彩,触目惊心,晃得桂香心里一哆嗦,又摸黑回了房。一夜无眠,她觉得自己瞬间苍老了很多,第二天,她浑浑噩噩地去火车站买票,到了售票口,工作人员问她买几张,她迟疑了很久,买一张。揣着这张烫手的车票回家,一进门,阿彩问桂香,阿姨,我下午是不是可以走了。
桂香一愣,然后脸上装作可惜的样子,对年幼的阿彩说,今天的票没了,要不再等几天?
好。
阿彩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桂香去收拾厨房的时候,掏出那张车票,撕得七零八碎,扔进垃圾桶里。下午的时候,儿子打过电话说今天不回家了,在同学家住。她没说什么,回头看着睡在沙发的阿彩,悄悄把她抱进卧室里。傍晚,魏三回来了,浑身酒气缭绕,东倒西歪。桂香把他搀扶进屋子里,门关上的那一刻,她恍然一惊。
她无意间把阿彩和魏三关进了同一间屋子里。
不一会,桂香隔着门听见卧室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声震得门板咯咯发响,哭声,呐喊声,以及肉体与肉体之间的撞击声,都化作一股肆虐的龙卷风在桂香迷茫的脑海中摧枯拉朽。
人类在迷茫的时候,往哪里走都是地狱。
桂香听见阿彩的哭喊声咬着牙忍住,那一刻,她心里是犹豫的,是迷茫的,若此时冲进屋子里,她难免会被魏三暴打一顿,这样也好,让那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离自己儿子远些。她这么安慰着自己瑟瑟发抖的灵魂,然后打开电视机,音量放大,以便邻居不会听见那种异常的声音。
外面忽然大雨滂沱,桂香伫立在冷风入侵的窗户边上,雨水模糊了玻璃上自己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可那又怎样,人类是种伪善的动物,无关对错,只是自私。
那天过后,阿彩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桂香送她去车站离别的时候,阿彩都是抿着嘴唇的。现在车站口子那里,桂香送走了阿彩,渐渐加速的火车窗口中,阿彩那张沉默的被泪水淋湿的狼狈的脸颊无限被缩小,缩小,至消失不见。
桂香心里顿时如释重负,望着疾驰远行的火车,和那个叫做阿彩的女孩,她觉得儿子再也不会离开自己了。
3
桂香。
阿彩就算是死,也不会忘记这个贱女人。
她恨透了这个叫做桂香的婊子。
阿彩安抚头疼发作的大勇,趁着他睡了,跑出来,坐在厂子的门口。
往事如烟,呛得她直落泪。
那一年,她被人贩子拐卖,途中机智脱身,流离失所成为拾荒者,在初潮的第二天偶遇那个婊子,在她家中待了数日,认识了大勇。第一次见到大勇,阿彩便喜欢上了这个大男孩,两人聊得甚是投缘,过几天的夜里,阿彩偷偷半夜摸向大勇的床,浑身赤裸如火,贴服在他冰一样的躯体上。那天晚上他们什么也没有做,直到现在她也不和大勇做爱。说起做爱,阿彩很憎恶,仿佛每个人类自然生长的性欲在那天暴雨狂澜的夜晚中被蛮横粗暴的魏三扼杀了。
阿彩是个没有性欲的人,但她是真的爱大勇,所以才不顾一切地从那个贱女人手中抢夺回他。
至于,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阿彩没有对任何人诉说过,从来没有。那天下午,她看到桂香在偷偷撕什么,然后扔进垃圾桶里。阿彩心里清楚,从一开始,这个把自己捡回家的女人就不怀好意,那不是从玻璃罩子中拯救失魂落魄的自己,而已敲碎玻璃,让那些渣滓深深扎进她的身体上。经过这几天和那女人接触,她发现桂香有着对性极度的渴望与痴迷,每天夜里,阿彩经常会大勇房门的缝隙中窥见下体赤裸的桂香在自慰,一只手捂嘴,另一只手疯狂伸入下体里,抽查,搅动,揉搓。阿彩觉得好恶心,所以当听到那女人说要自己走的前一晚和大勇相拥而眠,只有阿彩心里清楚,她爱大勇,比任何人都爱。
阿彩被魏三强暴了,那女人也没有说什么,她也什么都没说,因为都烙印在心里,那天晚上的一切都像是一道丑陋的痂结在心口上,每一次回想起来,它都会流血。从那女人家里回来,她得知,就在前一天,那个暴雨的夜晚,母亲病情加重没挺过去,对于本来就是单亲家庭的她无异于雪上加霜。在老家待了没几天,她带着那女人送别时留下得钱重新杀回那个城市,在那里开始打拼,因为她知道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抢回大勇。
在那里,阿彩忍气吞声几年,一个人,从一无所有,到如今一家公司的经理,在大勇家附近买了一栋房子。曾经,她目睹到桂香和陌生男人偷情,还花钱雇人去拍偷情的过程,可成带子寄给魏三,阿彩估计那女人免不了一顿毒打。
在那几年,阿彩都在扮演着藏匿与黑暗之中的偷窥者,蛰伏在桂香周遭,默默关注这个畸形的家庭。起初桂香常与人偷情,因为大勇在外地上大学,后来大勇毕业了,回到本地工作,桂香才收起放纵,市场看到这对形而上的母子挽手上街,亲密如入无人之境。那贱女人不显老,体形玲珑,脸蛋白皙,看起来和阿彩差不了几岁的样子。在别人眼里,桂香和大勇看上去就是一对情侣,姐弟恋,可阿彩忍不了,悄悄搬家到大勇家对楼,特地在窗户旁架起望远镜,灼热目光穿过圆形凸透镜,她可以攫取大勇在家里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脸上高高拢起的颧骨,瘦削的额头,夜晚里均匀的呼吸,以及刚洗完澡后穿三角裤时裸露在外的阴茎。
她都爱。
后来的某天,她从望远镜里偷窥到桂香骑在大勇身体上,赤裸相拥,嘴唇厮磨着嘴唇,她心爱的大勇两只手抚摸在那贱女人光滑的背脊上,那天还是个雨天,光线有点暗,他们两个人缠在一起,从床头滚到床位,她的阴道狠狠啮食着他涨硬的阴茎,他的脑袋沉浸在她胸前陡然峦聚的乳峰中,隔着被雨点迸溅的镜头,阿彩气得咬牙切齿,右脚猛跺在地板上,震得她紧绷的心弦颤抖不已。
忽然,镜头中掠过魏三的身影,他推开门,呆滞地注视着床上的妻子和儿子,两具灼热的肉体拧在一起,外面不管雨下得多么大,屋子里的勃发的荷尔蒙炽烈旺盛。阿彩眺望到,魏三张牙舞爪地从床上薅着桂香的长发,拖到地上,伸手就是几个耳光,瘫坐在床上的勇急忙下来制止魏三的暴行,两人扭打起来,在激烈的打斗过程中,魏三背靠窗台,上半身栽出去,桂香想上前拉回魏三,却无意间被魏三反手主推在地,大勇怒火中烧,失手把魏三,也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给推了下去。慌忙之中,大勇胡乱套了一件衣服,跑下楼,阿彩望着仍然在屋子里呆若木鸡的桂香,咬着牙也下了楼。
下楼之后,阿彩转身一刹那,忽然只听见一声猝不及防的鸣笛声,大勇被疾驰而过的车撞昏了过去。
这之后,阿彩赶紧拨打120,救护车赶来,她也跟着进入车中,当救护人员问她是不是病人家属的时候,阿彩想都没想地说是,并且装作很慌张地样子,又说这是我丈夫,那个年老的男人是我公公,刚才与婆婆争吵中,被推下来,我丈夫担心他父亲,就急忙下来,被车撞了。
魏三在去往医院的路上死了,阿彩假装哭得很凶,身子伏在没有温度的魏三身上,死死攥着他的手,哭着说了些什么,她也忘了,反正是逢场作戏,只不过当时,她表面哭得肝肠寸断,其实心里异常轻松。
终于死了,还差那个婊子。
大勇被送到医院后,脑部大量出血,需要做手术,阿彩交完手术钱后,回到大勇的家里,发现桂香已经不见了,家里的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被卷走。偌大的房子里,就只剩下干戈过后的荒芜与床上湿漉漉的淫荡。
4
阿彩似乎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她把我囚禁在这个废弃的工厂里,在很多角落我都会看到高高架起的摄像头,我问她那些摄像头是干什么用,阿彩说那是以前厂长留下的,现在不能用了。
自从我搬进这里,整夜整夜被噩梦缠身,那个梦由支离破碎一点一点变为完整,每次我都会从梦中惊醒,汗津津,身边的阿彩熟睡得如同一只小白兔,温柔可爱。如果她真是小白兔那就好了,当我看到阿彩漂亮的眉眼时,心里总会生出这样荒唐的想法。她可是我的妻子,把我从那个虐待我的母亲手中拯救出来的妻子。不过在那个逐渐清晰的梦里,我时常能看到自己浑身赤裸地在一间卧室里,天空下着大雨,有个陌生男人浑身哆嗦地指着我,他嘴上喋喋不休,伸手把我身边同样赤裸的女人捩下床去,几个巴掌打在女人的脸上,但疼在我心上。我冲下床,和那个男人撕扯起来,我一拳打在他的大阳穴上,他踉跄着跌靠在窗户上,外面的雨浇在他的脸上,趁着他看得不清楚之际,我用胳膊肘狠狠抵在他的后背上,忽然,他剧烈地开始颤抖,挣开我,径直站在窗户边上,一只手扶着上面的窗框,另一只手指着我,他转过头,脸却变成了阿彩的脸,阿彩说了什么,我听不见,还来不及抓住她,阿彩松开双手,天下了楼。
最后一次,当我做完这个可怕的梦后,隐约之间觉得有些不对。我把梦到的讲给阿彩听,她却笑我想象力丰富。隔天,我发现,在工厂所有的角落里,新安装了一批摄像头,阿彩说过几天厂子要开始运作,提前安上,怕这些工人偷东西。
可是过了一周,厂子里仍旧荒芜一片,甚至连以前那个经常过来运送机器的工人都不在过来。偌大的厂子里,就只剩我和阿彩两个人,还有,那些因为阿彩疏于喂食而逐渐死去的兔子。
当最后一只兔子死了的当天夜里,我趁着阿彩熟睡之际偷跑出来。
5
桂香很害怕,那天当儿子把魏三推下楼,她狼狈而逃,逃到偏僻的渭水街中躲避了一个月,在这期间她和麻将社的秃顶老板勾搭上床,因为她惶恐,唯有性才能让她安心入睡。桂香这一辈子已经失去爱的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坦然面对这个世界所衍生出来了罪愆与叛卖。
那一年,那天夜里,她发现自己最好的闺蜜背地里和自己喜欢的男孩上了床,他们肆无忌惮地在柔软的床上纵情交媾,像是热带雨林里两只发情的野兽,那时桂香不懂,刚刚高考完的那个夏天,炙热难耐,那个穿着紧致三角裤的泳池男孩约她出来,隔着灼热的阳光,男孩身上的古龙水气息压着她绷紧的身体,无法动弹,甚至是心都吊在了嗓子眼处。那时她青涩懵懂,不知道爱是什么,男孩灼灼的目光审视着她,让她无法抵御,心跳加速,她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少女情怀在燠热的仲夏午后熔化成一滩黏稠的沥青,至少在那一刻桂香有种用沥青把自己和男孩赤裸裹在一起的冲动。
当男孩的嘴无限逼近她脸庞时,桂香胆怯,没有任何理由的胆怯。她推开靠拢过来的男孩,跑向远方,隐没在光芒渐红的夕阳下。过几天,她在家想了好久,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像狗血的港台偶像剧演绎得那般,去接受男孩。她发现闺蜜和男孩手挽手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中,当天晚上,她去找闺蜜,推开门的瞬间,让她心悸的泳池男孩吻着闺蜜的身体,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贪婪地吮吸,放纵地撞击,两具柔软的肉体互相缱绻在一起,呻吟与粗喘织成完美的变奏曲,烧得她来不及悲伤就捂着脸跑出去。
就然后慌张的她不小心被人贩子抓捕了,卖给了魏三。
这一次也是,面对被她失手打死的魏三,来不及悲伤,慌慌张张,拿着简单的行李逃离渭水街。
说到底,桂香还是胆怯,不敢面对现实,总是在逃,逃,无论逃到哪里,她都深陷于泥潭无法自拔。
一个月没回去了,她摸着黑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桂香有点累,昏倒在落满灰尘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竟然睡着一个男人,是儿子,眉目如画,体格健硕,桂香不敢在看下去了,她怕儿子融化在黑夜中。
大勇。
桂香哆哆嗦嗦地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大勇也醒过来,睁开眼,眼神涣散地注视着她,浑浊,泥泞,忽然,大勇坐起来,神情有些激动,眼神由迷茫变成深情,他握紧桂香的手,
灼热气息像刀片般切过,男性独有的那种味道撩拨着她敏感的鼻腔,一些味道钻进去,在体内游荡,还有一些缭绕在她肌肤表面,像是一双双带着电流的大手,燎燎放纵。恍惚中,桂香仿佛又回到记忆里那个骄阳如火的下午,男孩的帅气脸庞慢慢向她逼近,多巴胺汆出体内,肆无忌惮地炙烤着他们的青春期。桂香脸上写满了犹豫,耳鸣声嗡嗡作响像是冒着热气的水壶,灼热,猛烈。在那一刻,桂香是困顿的,眼前男孩的模样如同一池子水,波光粼粼圈圈荡漾,蓝色的水面倒映着窘迫的,圆睁秒目的,年幼的自己,可桂香心里知道,那蓝色是虚假的,池水里澄澈也是虚假,同行的姑娘们掩面的揶揄也是假的,甚至连她一心想保护的儿子对她那种迷恋也是假的。那绝不是情人私语般的耳鬓厮磨,也不是她无法诉求的爱情,那只是卑微的,令人耻笑,对爱情无能为力的妥协。她只是大勇心目中对爱渴望的大概轮廓而已,
或许就连大勇也不知道,当阿彩第一次映入眼帘时,他脸上不由自主绽放的笑才是爱情的开始。
可是,那又如何呢?
这样漆黑幽深的夜里,欲望被豢养成桀骜的野兽,空荡的房间,不断褶皱的床上,两个敏感脆弱的生命,他的手伸进她身体潺潺流水的洞口里,她的唇软弱无力地咬在他涨硬通红的阳具上,外面月光惨白,星星被一望无垠的夜幕吞进腹中,天空中还有云,那是太阳射出最后的精液,可你看不到,没有人能看到它本来的颜色。桂香也看不到,她心中尚寸一丝道德与理智,可欲望是一头野兽,逃脱囚笼,挣开缰绳,狂莽地奔跑在她不断痉挛的身体里,道德,理智,生为人最后的底线成为野兽倾轧过后的蹄印。
桂香浑身燥热,汗津津地肌肤表面弥漫出香气,大勇起伏在她绷紧成弓的腰肢上,肉体猛烈地撞击,灵魂无数次交融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好像在飞,身体中灌满了呼啸的大风,大勇炽烈的喘息声推着赤裸裸的她滑翔过长满野草的山崖,她还没有尽兴,大勇的呼吸戛然而止,紧接着,那股大风逐渐平静,她从云层中倏忽下坠,下面的风迅猛穿过她如喷火裂纵般灼热的阴道,烧得她全身燃起了大火,在稍纵即逝的难受过后,卧室的门开了,大勇无力地爬在桂香黏糊糊的身上,筋疲力尽。
这时,月光拢聚过来,投在卧室门的方向,像一束手电筒发出的光,阿彩满脸戾气地眈
视着她。
让人恐惧的不是漆黑的走廊,而是走廊里手电筒的光。
6
阿彩从深夜中醒来就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她满厂子找大勇,没找到。今天,她买了一笼子的兔子终于都死光了,空洞的笼子里是最后一只兔子的尸体,她觉得脏,没有处理,就那么丢在那里任凭蚊虫叮咬。
凌晨三点,阿彩开车从厂子开城里,大勇突然间失踪,她心急如焚,找了一天一夜在偌大的城市里,大街小巷,繁华阜盛的城市中心,甚至是郊区蜿蜒的山路,她都找过了,没有大勇的身影。
他能去哪呢?
阿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开车来到以前自己的住过的地方,站在楼下,魏三摔死的地方,她抬头看了看那户漆黑的人家,她还记得第一次进入大勇家时,那女人装模作样地给自己洗澡,手指轻挑自己尚在发育的阴道,那时候阿彩就觉得这个看起来好心领她回家的阿姨对性有着痴迷。大勇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怦然心动,血液像是湍急的河流在沟渠般狭窄的毛细血管里泅渡,如果不是后来发生那一档事,阿彩认为自己会把第一次留给大勇,可惜,桂香的自私让阿彩彻底排斥男欢女爱。
她不知不觉来到大勇家门口,发现门没锁,进去,卧室里盛着清冷的月光,她杵在卧室门口,瞠目结舌,里面那张床上,一男一女,纵情交媾,英雄般豪迈,野兽般凶狠,女的化成灰她也认识,桂香,那个从她身边夺走大勇的贱女人。
她打开灯,白炽灯闪了几下,光芒如炬,晃得她无法正视这对狗男女。
啪!
一巴掌!阿彩狠狠掴在桂香那张刚刚发情过的红润脸蛋上。
现实永远要比电视剧演得那般狗血与烂俗,她和那个贱女人扭打成一团,这时候大勇蹿上来,拉开阿彩,可手却一直抚摸那女人的的背脊。
大勇,她根本不爱你,真的,这女人只是贪恋你的肉体,我曾经目睹过她和别的男人去宾馆开房,你出车祸后,她连夜逃到渭水街,和麻将社老板私通在一起,还杀过人。这么脏的女人根本不配你,大勇,你应该和我在一起的,我这么爱你。
阿彩哭诉着告诉大勇真相,可大勇却无动于衷。
“你永远不会懂我是怎么把大勇抚养成人的?”
桂香不看她吗,望着窗外一片漆黑,冷漠道。
“要不是你把火车票撕了,要不是你把那个男人塞进我房间里,我怎么可能被强奸,我妈连最后一眼没看见就走了,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我早就和大勇在一起了。”
阿彩说着,气不过,望着大勇仍旧冷漠的神情与涣散的眼神,心如死灰。她又一次冲过来,狠狠掐着桂香的脖子,霎时,桂香的脸憋得通红,双手慌乱抓向她,而大勇仍旧眼神涣散,呆滞地瘫坐在床上。
桂香抓住阿彩肩膀双手慢慢垂下去,睚眦欲裂,呼吸没有了,体表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消散。阿彩眼泪弥漫地望着死去的,她口中诅咒千万遍的贱女人,桂香。
她爬过去,慌张地拽着大勇的胳膊,阿彩有点害怕,人类是一种复杂的动物,在不断沉沦的世界里终究会变成自己最初讨厌的那种人。
阿彩杀人了。
她从来没预料到过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仿佛这两个女人的定数早已邂逅之时埋下伏笔。
她泪雨狂澜的摇晃着大勇的身体,可大勇忽然一把推开她,恶狠狠地冲她咆哮,“你打算骗我一辈子吗?”
阿彩没想到,自己还是输给了那个贱女人,其实她早该明白,大勇心里没有她,第一次见面时,他年少的眸子里荡漾的是自己楚楚可怜的少女情怀,自己眼中呈现的大勇只不过是对爱情美好的憧憬罢了。
阿彩走到窗户旁,打开,站上去,一只手抓着前面的窗框,另一只手指着大勇。
“你爱过我吗?”
字字诛心。
这个叫阿彩的女人心知肚明,他说什么都不重要,她只要大勇一个的态度,哪怕是奋不顾身拦下自己后继续斥责也好。
可是他没有,他没有。
7
给自己的一封信:
当你看到写封信的时候,可能你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也可能在想谁给你留下得这个。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不重要。
我想和你说很多事情,很多。
曾经,我身边有两个女人,她们都爱我,一个叫桂香,桂香和我经常做爱,在深夜,漆黑无人,我们在床上滚落成一滩水,可是在我十八岁之后,我们的交流仅仅存在于呻吟与粗喘,做完后,她通常不和我说话,穿上衣服回客厅里看电视,有时候我如果饿了,她会做饭给我吃,可是我感觉自己离她的距离好遥远,我不懂,自己为什么那么迷恋桂香,她身上有种乳香,我嗅到了便醉进她软绵绵的怀中。
另一个叫阿彩,她从来不和我做爱,即使我们同床了,她也不。有几次我憋不住了,伸手摸向她的两腿间,可阿彩却浑身发抖,蜷缩成一团,嘴上不停地说,别碰,我疼。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第一次被魏三那个狗东西夺走了。你知道吗,不,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和阿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家,那时的她哭成泪人,摇晃神志不清的我,她和我说了很多话,很多我从来都不知道的真相,她还说第一次看到就喜欢上我了,最后问我爱过她吗,可我没来得及开口,这个叫阿彩的女人从我生命里,跳了下去。
你不知道我当时多么伤心,有多伤心,就连桂香被她掐死在眼前,我都没哭。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情绪,桂香死了,我会难过很久,但阿彩死,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阿彩死后,我精神崩溃了,第二天早上警察和救护车来了,看见我呆如木鸡地坐在地板上,问我什么,都不说,因为我懒得说话。他们以为我精神有问题,就把我关在了这里,就是你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地方。
我看着病房里的窗户,就会不知不觉想起那天晚上,阿彩站在窗户上,问我,你爱过我吗。
你爱过我吗?
如果以后有个姑娘和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请你一定要看着她的眼睛,替我回答她。
不爱。
有些事情,当你懂得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好了,就写到这吧,昨天医生跟我说,看我每天都那么郁郁寡欢,问我要不要切除脑叶,可以忘记烦恼。
我说好。
与其这样带着回忆痛苦的苟活残生,不如行尸走肉。
不说了,医生叫我去做手术了,再见。
73 我爱你的时候像条狗
1
小北说我是他的僚机,是让他驰骋红粉女儿国源源不断的持久战斗力。从小到大,作为他的玩伴,他的青梅竹马,我总是随影随行,出现在小北的一左一右,别人都以为我俩是情侣,其实我和他没什么,只是单纯的男女交情,更何况小北从小到大命犯桃花,身边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身材凹凸有致。而我呢,就没有这家伙前辈子修来的运气了,我和老汪处了五年了,感情坚若磐石,纫如蒲苇,估计都可以刻在乌龟壳上留给后来无知少男少女瞻仰的了。
前不久小北又看上了一个大学女老师,年轻漂亮,又是海归,身上散发着知性美的气息,他经过很多人打听,才知道,原来她叫苏琪。据小北亲口描述,苏琪经常出没在图书馆,而且一去就是一下午,为此,小北很惆怅,这家伙我很了解,根本没看过几本书,上学那会,小北就经常上厕所带着一本书去,我问他,他说看书有利于治疗便秘,就这样的,肯定在苏琪那里没戏,我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小北一番,然后装作常年混迹知音等女性杂志的专栏作者,像模像样为他分析,他不听,对我的长篇大论嗤之以鼻,还说自己要用男性的人格魅力征服苏琪这样高冷范的女文青。
看着小北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就直流冷汗。
2
张蔷是我的僚机,从小到大,她就像是我的影子一样出现在我的周围,在我生命里她从未缺席,并且持续给我策马扬鞭女儿国的征途提供超凡的战斗力。
如她的名字一样,张蔷,很多人都以为是张强,标准的男人名,可她愣是用了25年之久,曾几何时,我也苦口婆心地劝她改个名吧,要不这辈子的归宿只能是水月庵。我给她起了很多名字,什么张娘,张妹之类的,可她不干,依旧我行我素,行为举止活像个男孩子,就连身边的同性也是少得可怜,上大学前,张蔷从未交往过男朋友,平日里她总是帮我泡各种妞,像是我这家战斗机侧翼小而精密的僚机般。
老汪真是个好人,我看到他和张蔷好上的时候,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算有壮士把守身如玉二十多年的她挟持而走,这一走就是好几年,她和老汪的感情很好,两个人很少吵架,前不久刚刚领完证,我估计这俩人在奋斗着两三年就能修成正果了,再加上老汪过两年升职加薪,人力资源部经理的位置胜券在握,两个人应该不为生计所发愁。
说实话,我很羡慕张蔷的生活,安稳却又处处充满着小幸福与小惊喜,而我呢,整天跑东跑西的为人送快递,风吹日晒的,早些年的清秀白皙现在早已被时间发酵催熟了。张蔷总是在我耳边叨咕,让我安心找个好姑娘结了得了,别总天天夜夜笙歌声色犬马了,26了,一个男人即将步入成熟稳重的年纪了,该把心沉下来了。可我不想,人生这么短暂,不要压抑自己的天性,尽情享乐,省的老了迎风空流泪,这是我在没有遇见苏琪之前所秉持的,那天,在人潮汹涌的大学校园里,惊鸿一瞥,捕捉到了她曼妙的身影,那一刻,去他妈的吧,什么原谅自己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男人在没遇到真爱之前都是一个屌样,一半是贪玩的大男孩,另一半是时常怀疑性取向的伪gay。
3
小北把妹分三个步骤,一摸清底细知己知彼,二主动出击不要脸皮,三花前月下趁虚而入一鼓作气地拿下。可这些对苏琪都不管用,就好像她是性冷淡多年的隐性患者,对一切异性都视而不见。我被小北拉到了图书馆,我们跻身畏缩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周遭没有人,光线还暗,十分安静,静到我都能清晰听到旁边小北的咽唾沫声,他眼睛死死盯着远方的苏琪,眼神里泛着光,那真是我从所未见的,这要是以前的小北,看上哪个小姑娘时,三下五除二就领到优衣库试衣间来场爱的教育动作片,莫非这家伙真的心动了?不可能,小北我很了解,他没有心,只有屌,被他辜负的女孩子可以绕地球好几圈了,从小学到大学,他就是校草,到现在他也是快递行业的颜值担当,如果小北真的爱上的苏琪那可真是一件对于天底下的女孩子行道的大善事。
“蔷子,你去看看她看什么书呢?”小北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他非常喜欢称呼我为蔷子,像是那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江湖人士,在他的世界里,我就是一把万能钥匙,能够解开每个女孩的心锁。
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我硬着头皮,三步一回头地小碎步向前蹭着,在这过程中,我已经飞速地在脑海里想到N中搭讪的方法,小北这个混蛋,老娘长这么大全为了他无数次搭讪搭讪女人。
“你也爱看夏目漱石吗?”
“ 嗯,非常喜欢。”苏琪捧着书,收起低垂的眼睑,看着我。
这声音太甜了,我都差点打胰岛素了。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我便和她攀谈起来,苏琪可真是美啊,像夏目漱石笔下平波万里的月色,又像是梵高画中灿若朝阳的向日葵,我们从日本文学聊到国外油画,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从三次元聊到二次元,甚至到后来,苏琪渐渐不再拿着书和我说话了,而是拄着下巴安静地注视着我,眼神里满是缓缓流淌的芦苇荡,上面盛着旖旎的霞光。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这场景似曾相识,跟我前些日子在B站看的日剧《伪装夫妇》里那个坡脚的单身母亲在图书向女主表白时一模一样,我很担心下一秒,她会眼里带着星星闪闪发亮地望着我,脸上满是不可抗拒的深情,说喜欢我。
妈蛋,这丫不会是个高冷深柜的母gay吧!
4
苏琪很快成为了张蔷的好朋友,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那天,我躲在角落里怨念极深地望着她们在远处聊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心里就酸得像是没熟透的橘子般,不过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这样又和苏琪的距离又近了一步,为了能够让苏琪对我另眼相看,背地里我和张蔷策划一处英雄救美的戏码,但是很快被蔷子一票否决,她极狠地补刀,说苏琪不可能和你单独出去的。
那是在她家,我们一起商量对策,听她吐槽我,我就情不自禁一把勾住她的脖子,用脑袋顶着她的头,像以前那样,从小到大,我们无数回扭打在一起,不分你我,也毫无性别之分嬉闹。
“快说,那天你为什么和苏琪聊了那么久?”我的嘴里的热气扑打在她轻微颤抖的睫毛。
张蔷挣脱开我,一跃翻身骑在我的身上,真的,我和她从小认识到现在,彼此像是死党,闺蜜,怎么闹都不会决裂的死基佬。可时间就是一个雕塑家,在我们逐渐长大的身体里镌刻了太多,毫无用处的自尊心以及廉价的羞耻感等等,诸多束缚人类天性的元素。
她俯下身子,颇为神秘地对我莞尔一笑,“女人之间的秘密。”
这时门突然间开了,是老汪,他站在门口,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我和张蔷,连插在门孔里的钥匙都没拔下来,甚至手还附在上面。
我知道,老汪肯定是误会了,严格说起来,他和我的关系并不好,大学那会,他喜欢很久的女生,和我处了不到半年就分了,当时我记得年少的老汪很偏执,因为喜欢女生的事和我闹红了眼,正当他失魂落魄之际,张蔷像是跳蚤般蹦进了老汪的世界里,对于他来说,那时的张蔷无异于是他枯燥世界里一道格外瞩目的风景线,她不同别的女生,整天嘻嘻哈哈,与男生厮混在一起,像个假小子。老汪不知怎地和张蔷好上了,我曾经也很疑问蔷子的选择,但她告诉我没有理由,喜欢就是喜欢。
张蔷的爱情观就这么简单粗暴。
在老汪杀气腾腾的眼神中,我只好灰溜溜地撤了,从他们家楼出来,迎面就碰到了苏琪,真巧。
“你来找张蔷?”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嗯”苏琪的话向来很少,对于我来说。
“有什么事跟我说吧,现在你不合适进去,人家两口子闹纠纷呢。”我将她拦下,心里有些为自己的应变能力得意洋洋。
苏琪很疑惑,就在她皱眉的刹那,她窘蹙的可爱模样瞬间被定格在我心中,摁下了快门。然后,我借口说出去喝一杯吧,她破天荒地点头了,可苏琪非要去图书馆,想问问我关于张蔷的种种。
图书馆就图书馆吧,谁叫我喜欢你这个性格高冷惹人怜的小妞。
5
我和老汪吵架了,这次特别厉害,不可开交。原本以为老汪是个老实人,可越是老实的人爆发起来越是凶猛。因为小北,说到底,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汪还是对于那件事耿耿于怀,当年老汪暗恋的女生跟了小北,那家伙年少不羁,常年一人浪迹花丛中,对很多女孩子心里都造成了真实伤害,老汪气不过,心疼那个女孩,跑过去和小北理论,那个女生也在,因为不喜欢所以没有给老汪面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地嘲讽了老汪,当时的他固执倔强,脑子不会转弯,一个人去酒吧喝闷酒,正好那天我和朋友去玩,也许是酒吧的灯光太绚烂,老汪独自一人喝酒的孤独背影被映得斑斓夺目,当时的他满眼的忧伤,低着头,有一种参透了红尘往事的寂灭感,像是刻在石碑流传千古的谶语,在人群之中我无意间瞥到了他,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奇心驱使我走了过去,拿起酒杯搭讪老汪,他当时话极少,只顾着喝酒,似乎酒没了就要羽化登仙,离开这个尘世了。
后来,我和老汪莫名其妙的好上了,特别狗血,没有道理地好上了,可能是那晚我波涛汹涌的少女心突然碰到老汪这支孤独许久的独木舟,也可能是当时灯光太亮,闪瞎了眼,摸到了老汪。
五年了,从大学到现在工作,我和老汪相敬如宾,争吵很少,在外人眼里我们是模范情侣,前不久去民政局把证给领了,过几年按部就班地成为结发夫妻相守一生。可我和老汪心知肚明,这世界哪有不吵架的爱情,看似坦荡如砥,其实里面满是幽深的峡涧与沟壑。
小北走了没多久,战争爆发了,别看老汪长得人畜无害的,他骨子里面可轴得狠呢,他争吵得时候会竭斯底里,不留情分,与其说是争吵,倒不如说老汪在发泄。他在行销公司工作,平日里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客户,那些客户给老汪各种变态的要求,达不到就是一顿猛喷,再加上老汪这个人是个闷葫芦,遇事能忍则忍,心事太多,我平时想帮他梳理都无从下手。就这样,我们始终隔着一堵墙在共同生活,我想那堵墙上画着老汪在心里念念不忘那个女孩的样子吧。
我们的战斗通常结束很快,像是一个导火索,点燃了爆炸了就只剩下硝烟。我受不了老汪每次爆发过后的冷暴力,就跑了出来。那是深秋的夜晚,九点多,我打电话给小北,电话里,他发现我抽噎着,便问我在哪里,我和他约定好了在常去的酒吧,很快,跟我和老汪的争吵一样,他来了,身边竟然是一脸担忧的苏琪,她的眼神还是缀满了星辰,看我时的目光深邃悠久,像是一道躲不掉的月光。
小北看见我哭得像个泪人似得,攥紧了拳头,就要找老汪去,我慌了,拦下他,想小时候那样,每次我被人欺负哭了,他都会帮我出头,这辈子肯替我大打出手的男人也就他了。我抹了抹眼泪,故意缓和氛围,拍着小北的跟我头一边高的肩膀,余光瞟了苏琪,小声揶揄他“呦呵,小样行啊,没我在你身边,你竟然将军了苏琪。”
“你没事吧?要不今晚住我家吧。”苏琪突然插嘴道。
我忙着摇手,说老汪冷静下来就会来接我。
说着说着,我突然看见小北竖我面前,像是一棵挺拔的白杨树,眼神泛着不忍与慈悲地看着我,他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我,把我都看毛了。
这是我第一次因为和老汪争吵哭,似乎这次非比寻常,老汪的咆哮与怒吼至今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况且,他不会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的生日,我们在一起的第六年。
“你跟我走。”小北仿佛霸道总裁上了身,突然冒出来这一句,然后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就往外面走去,甚至连他朝思暮想半夜意淫的女神苏琪都没看。
我像个提线木偶般被小北拉扯到酒吧的门处,一开门,秋季深夜独有的寒风迎面席来,那一刻,我望着他的背影,热泪盈眶,意乱情迷,全世界满是他的味道。
我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老汪并不爱我,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也只是需要而已,跟我一样,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老汪需要我来活跃他枯燥的人生,而我呢,只不过把他当成一扇高大的围墙,来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与异样目光。
6
我闯祸了,蔷子和老汪的感情出现的裂痕,明晃晃的,像是被酒精淬过的手术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那一抹寒光刺得我眼睛生疼。那天开始,老汪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也没有和蔷子通过电话。
蔷子仍旧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白天上班,晚上和我们这帮人鬼混,似乎她的生活溯洄到了没遇到老汪的时候。我心有愧疚,这几回出去玩的时候总是躲着她,看到她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就心疼,就想起那天傍晚老汪下班回来伫立在门口的眼神,带着寒芒,凛冽如冬。
苏琪对蔷子的事很感兴趣,没事的时候就约我出来,让我讲讲蔷子小时候的事,她听得津津有味,满眼的星星。和她认识能有一个月了,知道她是个孤僻的人,朋友很少,几乎下课了后就钻进图书馆里,没见过她有什么异性朋友,可是一提起蔷子,苏琪就眼睛泛光,满脸的少女情怀,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蔷子因为我的躲闪,几次找我谈心,都以各种借口回避了她,可命运弄人,越是逃避越是临近,蔷子在我送快递的一回找到了我。
她突然请了一个月的假,整天在家里浑浑噩噩,找我找不到,老汪也不回家,每一天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蔷子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她瘦了,像是一 道闪电,越过崇山峻岭,涉过黑夜白昼,满是狼狈的来到我面前。她眼圈深陷,脸颊的颧骨如陡峭的险峰巍峨入云,直戳我心。我不忍地望着在风中可怜兮兮的蔷子,她眼巴巴望着我,扑在我怀里哇哇大哭,像是一个在外受尽委屈的孩子般。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老汪外面有人了。
一个月前,她下班回来,开门的那一瞬间,就看见客厅沙发,老汪和一个年轻女孩,抱在一起。
瞬间,眼前一黑,我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心想,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连老汪这样的老实人都能出轨,五年的感情啊,也抵不过那触目惊心的一瞬。
7
还是离婚了,跟我很久以前所想的一样,老汪他并不属于我,终有一天他会离开我,虽然我并不爱他,但人和人之间朝夕相伴久了多少会有点感情,和老汪在一起,我养成很多习惯,比如早睡早起,不要熬夜看美剧,不要拿着手机上厕所等,他把我的生活规划得井然有序,他帮我改掉很多坏毛病,可老汪却走了,当我已经把他当成我的习惯后走,真是不适应啊。
那天,民政局,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汪,依旧整饬的西装革履,依旧的面瘫,老汪没有太多表情,况且他不擅长表达,离婚的手续都是我一手操办的,我把他的手续递给他的瞬间怅然若失,看着老汪离去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脑袋浆糊一片。
也许是从小到大就谈过这么一回恋爱,情场荒芜得跟沙漠一样,飞沙走石噼里啪啦地打在我的柔弱少女心上。没缓过来劲,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这个城市还是太繁华阜盛了,到处都是花式虐狗的秀恩爱小情侣,我想哭却哭不出来,鬼知道那时心里怎么想的,翻身一跃坐在马路围栏上,跳下去,我呆滞地目光逐渐模糊,一闭眼,直愣愣冲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走去。
上天真是眷顾我,刚离婚就碰到了小北,真是日了狗了。
他也不知道从哪出现的,冲过来,一把拦下我,转身,我和他四目相对,鼻尖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须臾之间,我觉得这家伙更帅了,心里正在澎湃之际,耳边回荡着他震耳欲聋的吼叫。
你疯了吧!
你疯了吧!
你疯了吧!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没错,我就是疯了,已经疯了很久了,从见到你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无药可救了,现在病入膏盲了。若不是疯了,我怎么可能从小到大都不谈恋爱,然后找了老汪这个面瓜做挡箭牌呢?”我痛苦地看着他,撕心裂肺呐喊着。
在我心里。
8
老汪和蔷子离婚了,她险些自杀,要不是我碰巧在送快递的路上看见,报纸可能会出现蔷子为情所困自杀的头条。因为这个事,蔷子又续了一个月的假,她们老板人挺好,毕竟也是个女人,知道蔷子家里的事,很同情她,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索性就给她开了一个月,让她调理好自己再回来上班。这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去蔷子家看她,她暴饮暴食,黑白颠倒,基本上白天睡觉晚上起来各种吃各种作,显然,像她这种情窦开了好多年没绽放的大龄老少女还囚禁在失恋的阴影中,不能自拔。
哎,好歹,没到一个月,这货竟然满血复活了,一如既往的生龙活虎,铁血女汉子子刚猛形象又重新回来了。我就知道,每一个外表酷似holleykitty的少女内心都装着一个变形金刚。
蔷子好了,就开始恢复了以前状态,除了工作就是跟我在一起研究怎么攻略苏琪,我跟她说,苏琪对她感兴趣,要是她帮我出手,没准苏琪就能拿下了。
这次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很干脆利落地答应了,还说过几天就去找苏琪,来一场生动形象的爱的教育感化她,让她对我产生好感。没过几天,蔷子就去苏琪的家里,第一次失败,蔷子说快了,我有些疑惑,后来,将近一个月的拉锯战,蔷子某天兴高采烈地跑到我家,说这事成了,我云里雾里地被她拉了出去。
楼下便是苏琪,她依旧光彩照人,身上的淡淡香水味刚刚好,像是一株满是露水的玫瑰,散发着朝气。苏琪冲我笑,我傻呵呵地点点头,心里七上八下的,以前被苏琪拒绝惯了,冷不丁的给我来个回马枪,有些不适应。
“还傻站着什么呢?美女投怀送抱了还拒收?”蔷子小声跟我说。
“你怎么办?”我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冒出了这句话。
“我能怎么办,都这样捱过来20多年,还能死吗?”蔷子挤眉弄眼着,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悲凉的韵味。
我看看她,然后走向苏琪,苏琪从包里掏出两张电影票,在我眼前晃了晃,那意思在明显不过了。我回头,看见蔷子那货摆出ok的手势,眉飞色舞。
我点点头,和苏琪往前走,走了一会,感觉有些不对,为什么苏琪对我的态度会这么大的转变,我问苏琪,蔷子究竟跟她说了什么,苏琪微笑不语,这时,我停下来,转身望着不远处的蔷子,她看起来有些失落,坐在我家楼下的长椅子上发呆,我不知道她怎么了,总觉得刚才那句话仿佛抽空她所有的勇气。
确实,老汪离开她没多久,蔷子还是会想起他来,想想,至今她从小到大就谈过一回恋爱,还是莫名其妙和老汪好上了,她的生活里除了我就是帮我泡各种妞,没了,我知道她是个好女孩,可是这个世界称她心如她意的好男孩太少了。
在我人生看过的少数书籍中,不只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坐在你面前是个好女孩,她把生活过得野火燎原寸草不生,就是为了让路人闻风丧胆地躲着她,让爱人毫无障碍地找到她。
说的就是她吧。
9
我辞职了,正好那阵子医院的化验单下来了,是胃癌,可能是我那一个月日月颠倒暴饮暴食的后果吧。我没有遗憾了,苏琪和小北的生活渐渐走向正规了,依旧是在我的帮助下,小北这家伙终于得到了女神的芳心,跟从前一样,我们是无往不利的泡妞组合,任何稍有姿色的小妞都会被我们手到擒来,可这一次,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合作了,回想起我和小北在一起的那些年,就觉得自己特别像一条狗。
如果没有我,小北芳草连天的情场之路会留下一条光溜溜的野径。苏琪确实不喜欢男人,因为她是个蕾丝,这一点尤其在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深信不疑。
那天,我去她家,她终于忍不住了跟我说喜欢我,看着苏琪满眼涤荡的碧波我就头疼,这丫果然是个高冷深柜的母gay。在接下来一个多小时的长谈中,我才知道,之前苏琪交往一个女孩,可惜那个女孩患病走了,留下孤零零地她,她不喜欢男人,应该说不知道怎么去喜欢男人,长年累月的与同性打交道的过程中,她已经丧失了和异性沟通的能力了,在她的印象中男人都是一种很凶残的雄兽,满足自己的需求后便会露出狰狞的獠牙。
不不不,男人没有她说的那么可怕,我和她说,其实男人是一种奇怪的幼兽,无论他们多少岁,外表怎么刚毅成熟,心里面都住着一个手拿玩具的小孩,他们可以坚强的像是大坝为你抵御一切来势汹涌,也可以温柔得如同决堤容易让你越陷越深。我在她面前像个情场老炮般慷慨陈词,说得我自己都想找个男人搞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了,可一想起现在在家傻等的小北,我心里疼得直剜下一块肉,连给别人送了好几年快递的小北都不知道,从小到大的死党把他当作商品一样兜售出去了,确实,把自己爱的人贩卖给另一个姑娘还要装作一副不痛不痒的贱样,太虐心了。
苏琪似乎被我说开窍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看了她几眼,觉得这小妞心里对小北多少还是有点意思的,要不可能和他接触那么多回。我咬咬牙,趁热打铁,把她拽到小北那,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我看着都快落泪了,可惜我回不了头了,只好把小北从我身边推了出去。
那天傍晚,我在小北家楼下的长椅上坐了很长时间,仰望着他家窗户里的一片漆黑,心就不是滋味,五味陈杂,陈年往事像是橱柜里的瓶瓶罐罐被拨打了一样,撒在我心里。
终于,我失去他了,就像我从未拥有过他一样。
小北和老汪不同,他是与我周旋了小半辈子的男人,是让我心甘情愿像条狗一样上蹿下跳的家伙,而老汪只是我用来保护自己的盾牌,是我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强拉过来的代替品。其实和老汪相处那么久,至最后争吵前他孤零零杵在门口时的眼神,我想他是爱我的,至少那一刻是这样的,否则他不会那样的生气。
可我从小到大心里装着全是小北这个王八蛋的影子,都25年了,我从未和他分开过,彼此熟稔亲密,几乎形影不离,就像是那些在优衣库衣架上明码标价的爆款棉T,我是烙在他身上的大写logo。
我想要离开他了,要不这样越陷越深,在经历老汪之后,我越发对爱情这个东西感到厌恶,它是个实物,有保质期,也有出厂日期,包装完美,让很多男女痴迷向往,他有着元素的衰败性与裂变性,会幻化成不同的样子,但都殊途同归,走向死亡。我知道,越是爱一个人就越是逃避他,我不想他变成第二个老汪,他还是做那个小北吧,让我上蹿下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王八蛋,让我爱得像条一看见他就摇尾巴的狗。
辞职没几天,我便预定了飞往国外的机票,没有告诉小北,但他还是在我起飞的那天找到了我,不知怎么,小北天生有着莫名其妙的神秘力量,总是能在我最窘迫最难过的时候从天而降。
他冲我愤怒地大喊大叫,我看得出来,他是动了真怒。
小北不想让我走,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屁话,语无伦次。深秋的风总是那么让人看起来憔悴,他好像很久没睡了,黑眼圈给外的昭彰,头发油油的,他看起来更让我心疼。
面对他,我勇气惶恐,不知如何接他的话茬。小北这么在风中白话了很长时间,我看着他紧张又尴尬的模样,心里一暖,他头发被风撩开的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吻他。
我突然伏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心猿意马,小北身上的男性荷尔蒙气息直逼我的鼻,踮起脚尖,我好想亲他,把他融化在我怀里。
可惜,这个世界上终究是有一种爱是被错开的,它既不属于湍急的生活,也不归蹉跎的光阴管,它只是一种感觉,一种习惯,是踮起脚尖的一刹那跃动紊乱急促的脉搏,是今生无法泅渡过岸只能遥遥相望的距离美,无法被解读,只能被定义。
别了,小北,我不忍地转身离开他,或许我会很难受,也会有不甘,但还是希望他在我回忆里活得栩栩如生,因为能在一起的都是最适合的而不是最爱的,我不想他被岁月苛责成我讨厌的样子。
上了飞机,我从包里掏出刚从机场书店买的书,扉页就是直戳少女心的一段话:
“答应我,忍住你的痛苦,不发一言,穿过整座城市。”一【张玫瑰】③
张娜说她很喜欢我写的那个《屌丝与白富美》的故事,尤其是结尾处那段终于逆袭成功的屌丝王大锤深情的告白。
耿琳!我知道你在这里,但我找不到你,只好用这种方法,你应该能听得见。这几年,我始终过不去你这关,爸妈总是催我赶紧找个姑娘,但我每回都是指着胸口对他们说,这里住着一个叫耿琳的姑娘,生根了,容不下别人了。
这几年我拼命地工作,脑子里面就用两件事:想你和找你。
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总是嘲笑我是个屌丝,后来我当上了那家公司的大Boss后,仍然觉得自己还是个屌丝。以前你是高高在上,挥金如土的阔气白富美,而我只是个扎进人堆里就捞不上来的小屌丝。后来你说你累了,要走了,我没有挽留你,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所以你走之后,我玩命地工作,也许是老天青睐于我,我很快当上了Boss,终于可以不被生计所困扰了。但是我心里总是会痛,刮风时会痛,下雨时会痛,吃饭时会痛,就连睡觉时也会痛,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扎根在我心里的姑娘早已融进血液中,难以割舍,所以我开始找你。
你偷走了我的心,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一直想着你的。
你相信吗,我喜欢一个人是抱着结婚的态度交往的,你可能会说我傻,也可能又会像以前那样骄傲地嘲笑我是个没有出息的屌丝。我不是你第一个男人,但你是我第一个女人,我不在乎你的过去。
喜欢是不讨厌,爱是讨厌也没办法,可我总是拿你没有办法,你说我是不是已经爱你爱得病入膏盲,无法自拔了。
我现在终于有了可以养你的资本,也会终于有了可以让你继续让你当白富美的实力了。
可是绑架我心的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当张娜在我对面深情且动容地朗读了这一段时,我的尴尬症犯了。
她此时被穷酸至极的屌丝告白感动得跟个花痴少女般嘤嘤啾啾的,简直跟那个悄然伫立在我身后,即使身披多少沙图什披肩也无法掩盖住Dior红毒香水强烈的野性芬芳的狐精判若两人。
我弱弱地问了句,你是双子座吗?
张娜轻皱着眉回答:不是,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觉得你有点神经分裂。
我说完这句话赶紧抓起面前的拿铁,一口而尽。
张娜没有深究什么,先前矫情花痴的少女情结被她随手丢到角落处的垃圾桶内,此刻像是一位精通礼仪规矩的法国皇室贵妇般,优雅地端起装着咖啡的杯子,有模有样地细细斟酌。
“没想到,你居然对这个感兴趣。”我起身招呼服务员想要结账,结果被张娜抢先一步。
这个女人怎么这样!不知道男人买单是中国上下五千年的传统美德吗?还有,明明是她非得让我跟她一起去咖啡馆喝咖啡的,刚开始我还使劲地摇头,本身出于常年失眠的倒霉体质,要是喝多了咖啡还要不要命了。后来我还是经不起美女的软磨硬泡,在充满嘲讽与批判主义的探讨会结束后跟张娜去了附近拐角处的一家星巴克咖啡馆。
由于本人不是爱喝咖啡,所以来这种正经品尝咖啡的地方基本算是第一次。
刚进门,就被装潢华丽的门楣给吓住了,果然自己是个万年不得逆袭的屌丝命啊。人生阅历太肤浅了,居然被这种小场面给镇住了。
坐在张娜那辆奇瑞QQ的副驾驶上,始终有一种大富婆包养小白脸要带回家滚床单的感觉。
我对着后视镜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几分钟,试图想找出自己哪地方长得像小白脸。就这样有些厚脸皮又带有些许自恋地对着镜子挤眉弄眼了好几下,旁边认真开车的张娜噗嗤一声笑,打断我毫无节制的无限YY
“笑什么呢?我照个镜子而已,难道你不觉得我很帅气?”我十分不要脸地对着张娜说。
张娜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问我要去哪?
我认真地说我要回家,然后这厮又一次风情万种地笑了,我呲牙咧嘴一会,转过头盯着那张估计是在韩国美容院挨了很多刀子的狐媚子脸问:“你笑点怎么这么低?有什么可笑的。”
“哈哈哈哈哈,你不觉得你刚才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特别励志吗?就像春蕾计划里面的小孩子般,哈哈哈,逗死我了。”张娜笑得不行了,就把车停在一边了。
我很无奈,我长得像逗逼吗?很像吗?
等她笑完,启动起车子时,我没敢再说一句话,生怕这个笑点低到尘埃里的女人又一次笑我。
车子不一会就到了我家的楼下,我看了看时间,都晚上九点多了,天黑得不像话。
张娜跟我说,车子没油了,今天就在你家睡了哦。
为什么把话说得这么理所当然?我怎么感觉到有种阴谋的韵味在她的话语之间夹缝而生。
好吧,到时候你别嫌弃我家乱啊!我随口糊弄一下,心里顿时觉得我真是个落入狼群里的小肥羊。
当我开我家门时,张娜咻的一声像是动感超人般飞到我家的书架里,背对着我作出花痴状。
“哇!你居然有人形电脑天使心的珍藏本,还有这个,初音未来的《MY BOY》的CD,不过我喜欢她的Ievan Polkka这首曲子。咦,你居然还有这么文艺的一面啊,七堇年的《平生欢》你都能看进去,不过你整个书架里面我独爱那本《女王乔安》。”张娜此时像个初到游乐园的小孩子们蹦蹦跳跳,这样我又一次肯定这娃有间歇性人格分裂与精神分裂。
并不是每个拥有韩国偶像剧女猪脚风尚的脸的女孩子都有着跟任何人都有话题的广泛阅历
。我很是好奇,就在那一刻我是怎样地深陷在张娜那张风情万种的美容院脸与精神人格双重分裂的温柔冢?
我看着她乌黑亮丽的入瀑长发,忽然想起大学时喜欢的一个怪咖女孩也是有着如此隽永的长发。
问她为什么喜欢这本书?
由于我不自然地站在她的近处,张娜转过身来的一瞬间撞进我的怀里。
那一瞬间,我又一次从她漂亮的眸子里看到了深夜里独自徘徊的寂寞与再多的沙图什披肩也无法遮住的骚动。
张娜有些不自然,脸上绣满了火一般的红霞,散发着Dior某款香水独有的成熟野性。
“因为我喜欢那个自带背光与氟利昂的女王乔安和总是把生活爱情搞得一塌糊涂的倪好,并且我也希望像我这种在倪好与乔安之间徘徊的女孩能够迎来陆远扬或是江齐飞。”
当她说完这话时,我发现了她还是个玛丽苏重度患者。
我身体一下变紧了,此时的她倒像个被寒冷灌进了血液里,深海里见不到阳光的章鱼,紧紧地抱住我。
我低下头,她扬起头。那双会说话的瞳孔总是能恰如其当地告诉我,她也是有委屈会悲伤的女孩子。
被张娜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浑身难受,脸上顿时被红侵染。
这世界上有很多种红,但并不是每一种红都是那么赏心悦目。
大姨妈的红,流鼻血的红,五花肉的红,彩色笔的红,考试卷子上的红,肩膀挂着N道杠的红,此时被双重分裂玛丽苏少女紧抱着我脸上的红,以及张娜脸上赏心悦目的红。
顿时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攀上了我的嘴巴上,它有着女孩的含情脉脉,也有着红毒香水的野性温热。
一切像是因为无聊而被快进的文艺电影般,一切又好象因为剧情紧凑而不得不放慢的意识流电影。
张娜主动双手勾住我的脖子,此时我们俩就像是爱得死去活来轰轰烈烈的小情侣富有激情地热烈KISS
我闭上眼睛享受着如梦般的感觉。
不知道对于面前这个会主动跟我热吻的女孩有着怎样情怀的我来说,今夜显得格外隆重,仿佛这是个从我出生以来一直蓄谋已久般的夜晚。
这样的节奏我还不有适应,尽管我突然间开始喜欢仍然叼着嘴巴不肯松开的玛丽苏女孩,但是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陷入一片苍白的黑暗。
就像是很多年前当我激动地玩着小霸王游戏机的黄卡游戏魂斗罗,兴高采烈地摁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ABB调出来30条命准备大干一场时,突然停电般那样地束手无措。
74 我不爱你的时候像野狗
1
你下了飞机,摘掉墨镜,站在阔别几年的城市肌肤之上,百感交集,嘴上嘀咕着小北这个王八羔子不会是放老娘鸽子了吧?
说起小北,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年前。秋风卷着衰败落叶从你和他之间掠过,就在这个见惯了离别的机场中,小北来找你,可你还是毅然决然地钻入飞机飞赴国外。那时的你们关系明明灭灭,斗折蛇行,就像是两万五千里的长征,各自喉咙里都咬着一口气。你心里知道自己对于这个从不回头的浪子只是一个可怜的归宿,他在外逍遥快活,只要身心疲倦的时候才会想起你。
自从你走后,小北时不时在微信上聊骚你,或者弄个其他账号扮演个器大活好的中年雄壮男人挑逗你,可你都熟视无睹。那时的你远在国外,好不容易找个办公室文员的工作。幸好,大学时期辅导员苦苦相逼劝你考四六级没白费,你仗着自己还有这份英语底子成功地从千军万马的面试中杀出一条大姨妈之路。
在国外,出于心理与性需求双方面的夹击,你交往了几个帅得可以演腐国gay剧的男友,可都合不来。基本上,你在国外的恋情都是草草了事的,当最后一个外国佬扬长而去丢下一句fuck的时候,你有点想念小北了。
确实,人类是种犯贱的动物,有些时候明明想要却装作一副性冷淡晚期的面瘫脸。
你快回来的前半年开始联系小北。
微信上的聊天记录最后日期还是你出国后的第二个月,最后一条是他发来的表情包,一个白色简笔画小人蹲在沙发上撸管子。
妈的!你强忍着拉黑小北的冲动努力平静地回复他。
在不?
不在。
秒回!
你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给他,问他是不是放荡依旧,过着左手小妞右手红酒的糜烂生活。关于这个小王八蛋的罪状简直是罄竹难书,这要是放在女性专栏里可以当作反面教材了。那边的小北也是插科打诨者,wuli涛涛的疯魔表情包不绝如缕,你质问他,是不是俺俩这么多年的感情如今只能靠表情包支撑着了?
这句话发过去,小北许久没动静,你望着屏幕右上角见底的电池容量,便把手机丢一旁充电。
半响,你犹豫着要不要关掉微信睡觉的时候,手机嗡嗡震得你直高潮。
你像条狗,连滚带爬拿起手机。
是小北,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正值炎热的夏天,你穿着印满淡蓝色碎花的连衣裙,手扶行李箱拉开的拉杆,杵在人潮汹涌的机场中。
“小王八蛋!你他妈在哪呢?不是说好接我下机的吗?”
你气哼哼地把手机怼在脸上,也不管电话通没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人群之中,你豁然眺望到一个闪闪发亮的光头吴克走过来。
日了狗了!小北剃光头了!
你大惊失色,前一秒峰峦如聚的愤慨霎时化成汗液从脑门子上渗出来。
2
你朝思暮想的蔷子回来了。
她看到你顶着光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来接机,差点泪目。
蔷子似乎瘦了,脸颊瘪得连颧骨都高耸入云了,直戳你心。你心疼看着她胸前坦荡如砥的平原。不用问,就知道这几年她过得一定不好。
每天必定在想你或是准备想你的路上惴惴而眠。
你从她手里抢过行李箱,蔷子眼里泛着水光地看着你,看着你像鸡蛋壳的脑袋,泪如雨下。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蹲在地上就开始嚎,嚎得路人纷纷注视着你们,你从他们的眼神中感觉到不妙。
日啊!接个机怎么搞得跟探监似得。
你拽着蔷子的手,撒腿就跑,一路火花带闪电的。跑出机场,你穿着粗气地蹲在地上,大粒大粒地汗珠子砸在地上。
这时,她也不哭了,巧笑倩兮地看着你,伸手开始抚摸你圆溜溜地光头。
“小北,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玩的,跟卤蛋似得,光溜溜的。”说着,蔷子用食指挑了你头一下子。
“别闹了,你今天晚上就在我家住吧。晚上吃什么,我给你做。”
“吃卤蛋。”
“滚”
当蔷子半只脚踏入你家门口的时候,这个蠢女人又开始哭了起来。
“我的小北啊,几年不见,从前的狗窝成豪宅了。快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卖肾去了?”
“几年不见,你的智商已经从珠穆朗玛跌进海底两万里了。”
你白了一眼蔷子,推开一间屋子的门,“今晚你就住这。还好从现在开始不准跟我贫嘴!”
蔷子拿你的话当放屁,“不是跟你睡吗?”
你无语,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她跟进来,伸胳膊挽袖子的,大大咧咧冲你要多余的围裙。你抛给她一条新围裙,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两盘三文鱼,你目瞪口呆看着冰箱挂篮里赫然摆放着一盒卤蛋.
这tm谁买的!
你突然问蔷子,想吃什么?她却说不用你做,今晚的伙食她全包了。
看着她手脚麻利地摘菜洗菜,手持菜刀一丝不苟地当当作响。她的刀工似乎比以前好了很多,切的肉丝均匀细窄,西红柿最外层的果皮薄如纱般褪下来。单手打鸡蛋,蛋花像是橘色纱巾在翻滚的汤锅里缱绻,裹着酸甜的汤味弥漫在整个厨房。汤刚刚熬完,蔷子往锅里倒油,哧啦,切好的肉丝一股脑地倒了进去无数缕炊烟盘旋而起。她打开油烟机,开始让你帮忙打下手。经过了一阵忙活,蔷子给你做了好几道菜,你满心欢喜地看着打扮得跟个家庭主妇的她,那一刻,心里多么想以后的每天晚上,都能和她这样。
“傻愣在那什么呢?还不快过来端菜。”蔷子推搡了你一把,边解围裙边往外走。
你端着菜跟在她屁股后面,仔细地打量蔷子,她却是瘦了,窄窄的身子骨细成一道昏黄路灯下的影子,晃在你眼前。
“你啥时候学会做这么多菜了?”你好奇地问她。
“在国外啊!”她端着堆满小山的饭碗,夹了一块肉。
“你在国外还做中餐啊?”
“哎呀,你怎么这么磨叽,吃饭,吃饭!”她有些不满,似乎不愿意向你提起她出国之后的事。
你们默默无言分坐在两旁吃饭,正当你把一匙汤塞进嘴巴里的时候,苏琪突然穿着睡衣从你家楼上慵懒地走下来。
“小北你回来了?咦,这是谁?张蔷!是你呀!”说着苏琪半睁半闭地睡眼一下子睁大,兴高采烈地过来,一屁股坐在你身边,低下头嗅着满桌的香气缭绕的菜。
你差点把苏琪给忘了!正要准备向一脸懵逼的蔷子解释,苏琪和他一起合租的这栋小公寓时,蔷子突然从包里掏出手机,放在耳朵边。
“喂,老汪啊!我回来了,最近可好,找我什么事?哦,喝一杯?行,还是老地方呗!好的,我这就过去。”
你目瞪口呆地望着嘴角还沾着饭粒的蔷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笑着跟你说,老汪找她叙旧,行李先放你这,明天过来取。你看着她拙劣的演技,不忍心拆穿。
“小北,过来。”
蔷子走到门口的时候,招呼着你过去。你过去,她把一个杜蕾斯塞到你手里,对你狂眨眼睛。
然后你看着她凄惨的背影像是黎明前的一缕渐渐被淡化的月光,再一次从你眼前溜走。
3
苏琪这个性冷淡啥时候变得这么裱了?
你迎着晚风,漫无目的走在汆着滚滚热气的柏油马路上,那些裹在地面上的沥青被燥热的夏天炙烤得软成一滩泥淖。
你满心失落地走出小区,额前一绺飘荡的卷棕色波浪在眼前晃啊晃的,那一刻,你想哭,可想了又想,小北又不是你家阿猫阿狗,自己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呢?
去哪里好呢?
你翻了翻包,里面散落着几个鲜红欲滴的杜蕾斯,那些薄如蝉翼的塑料套膜在锡纸内挣扎。
不行,老娘才不是缺乏雄性充实感的风尘女子呢!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你忽然走到酒吧门口,里面满是浮光掠影,觥筹交错之间,你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老汪!”
你忐忑地走过去,轻轻拍了老汪的肩膀。他转过身来,瓶底厚下那双浑浊不堪的眸子仍旧翻滚着太多杂质。
老汪瘦了,也更老了。鬓角乍现斑白,触目惊心,眼角的鱼尾纹像是被犁好的田地般,深深浅浅。他的头发还是那么凌乱,神情也还是那么窘迫,一只手悬在空中,不知所措。
也许是曾经和他一起生活那么久,你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心事。
“咋了?被人撅了?这么颓废。”你和他碰杯,老汪有气无力看了一眼,随即耷拉下头。
自你们离婚后,老汪和那个年轻女小三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就各奔东西了。恰逢其时,那个曾经被你用嘴炮治愈好恐男症的苏琪,突然辞去大学女老师的铁饭碗,跑到老汪公司当一名小职员去了。那时的老汪正值情感低谷期,苏琪的出现无疑成为老汪的第二春。也是,像苏琪这样要啥有啥的妞确实很吸睛。他俩在经过小半年你追我赶的拉锯战后,成功牵手。
你听到一半的时候,心里就异常纳闷,苏琪这个女人怎么变得这么快,从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瞬间婊成这样,真是唏嘘。再说了,就老汪那个榆木疙瘩的瓜脑袋是怎么把苏琪弄到手的?
你越听越迷糊,就打断老汪的赘述。尽管现在物是人非,可他还是略懂你一二的。
他说,自从苏琪和共事的第一天起,他的心里总是窝着一条浑身是毛的毛毛虫,一点一点的蠕动,刮得他心直痒。尤其和她四目相对时,心脏像是坠入火星的汽油桶,轰然爆炸,烈火焚烧他的一切。可老汪性格有些怂,备受煎熬,后来,他也开始坐不住了,就搭讪苏琪,有的没的聊上几句,要就是制造各种欲盖弥彰的偶遇。虽然手段极其稚嫩,可在极其需求爱情的苏琪心里,也是重磅一击。两人坠入爱河,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爱得死去活来的。在短暂的飞蛾扑火后,苏琪渐渐对老汪的无趣抱怨起来,嫌弃他不懂什么叫罗曼蒂克,不知道女人大姨妈来的时候是需要红糖水与姨妈巾的,而不是一味地看护。等等,老汪的木讷越发地让她理解不了。于是他们开始因为一些鸡毛蒜皮吵架,烂俗而狗血,最后老汪因为失手打了苏琪一巴掌,宣布这段情感的不了了之。
“额。。。老汪,你说这么多的重点是什么?我没有get到。”
天啊!你也觉得苏琪的反应是对的。真佩服自己以前那么多年是怎么和老汪携手走过来的?
“哎,我对不起苏琪,她骂我的那些都对,可我当时真是气昏了头,一抬手,哎!”坐在你面前的前夫老汪神情凝重地喝光面前的酒。
就在他抬手喝下杯中酒的同时,你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同样失魂落魄如狗的老汪蜷缩在狂欢的人群之中,那时整座酒吧里人声鼎沸,只有他,也只有他,背影看起来像一只刚刚被骟掉的狗一样,喝着酒。
而那天,正好是你满心欢喜想要趁机壁咚小北的时候,就看见这个挨千刀嬉皮笑脸地无耻撩妹。
老汪拿下酒杯的瞬间,你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堵住他满是酒气的嘴,用你的唇。
就在他喝酒的那一刻,你心动了。时隔好多年好多年之后,在你横跨了好几个外国佬的床上时也没有过的感觉。
你承认,坐在你面前的老汪无论怎样,他身上还是有让你心动的地方。否则你不可能和这个怂货共同生活多年。
可这并不代表你仍然对他有爱意。
心动这种鬼东西,在你看来,不过是人类最根本最原始的生理现象了,就跟勃起与高潮一样,不受任何语境与氛围制约。
4
很奇怪,你天生就有一项别人没有的特异功能,无论张蔷在哪里,你总是能找到她。
你火急火燎地从公寓跑出去,想把这一切解释明白,可蔷子不给你机会。你找了很久,终于在酒吧里找到了她,你亲眼目睹到蔷子旧情难忘,和老汪纵情拥吻,那场面很凛冽,凛冽成一片被压薄的锋刃贴着你僵硬的脸颊切过去。
好疼,疼到你几乎没有意识到苏琪什么时候出现。
“怎么了你?饭都没吃完就跑了出来。”苏琪在你身边,冲酒保打了个响指。
你没说话,端起酒杯,乜斜远方老汪和蔷子的方位。说真的,你最不希望他们俩个人死灰复燃。
很久,老汪和蔷子走了,你望着渐行渐远的两人身影,目瞪口呆,不用想,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今天,阔别三年,你再一次见到她的心情十分澎湃,从机场看到她穿着碎花裙子依旧大大咧咧没有变的时候,就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可不知怎地,重逢之后的你们好像之间隔阂着什么,像是一堵被时间糊上的墙,看不见,却无比坚硬地横亘在那里,你几次想脱口而出,可蔷子总是抢你一步,用一些碎言碎语堵住你。
“别看了,人都走了。”苏琪卸下所有伪装,慵懒地倚靠在酒吧吧台上,手指里的火机耍得花哨,她自顾自地点起一根烟。
苏琪吞吐烟雾,一杯酒入肚,烧得她满脸晚霞缱绻,“她哪里比我好?”
她哪里比我好,不是疑问句,是反问句。
隔着朦胧的烟雾,你仿佛看不清他的真实面目。很久以前,当你还是一匹脱缰的种马时,你曾爱慕过高冷入云的苏琪女神。后来,蔷子不知和她聊了什么,她性子大变,变得和你一样放荡不羁,时常泡吧,月光。你曾不止一次问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而她却叼着女士香烟,一脸妩媚地说,都是因为你。
“回去吧。”你等苏琪抽完烟,站起来身,准备回家。
回到家,门口放着蔷子的行李箱让你怔忪不语。就在前两个小时前,你和她端坐在餐桌前,桌子上是香气腾腾的饭菜,西红柿与鸡蛋,你与蔷子。
“好累啊!我去洗澡。”苏琪打了个哈气。
你却抓住她的手腕,一板一眼地说,“陪我聊会天,顺便把这些菜都处理掉。”
不知怎么,苏琪每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在你的眼中都是危机四伏的。
这种感觉从蔷子走的那天开始,就格外地强烈。
苏琪用手撩了一下头发,笑了几声,说好啊。
于是你们坐在桌子旁,从冰箱里拿出几瓶啤酒,就着蔷子炒得菜,你们聊得天昏地暗,肆无忌惮的侃大山。那一夜厨房角落里你刚买的一箱雪花纯生没剩几瓶,冰箱里的卤蛋被苏琪全吃了,她摸着你的光头在白炽灯下痛诉自己的少女情史,遇到过几个禽兽,被伤了几回后开始喜欢女人,她自顾自说了一整宿,桌子上满是烟蒂。你问她,当年蔷子说了什么,她置若罔闻,不发一言。
许久才吐出一句,“我要是个男的也喜欢蔷子那种性格的女人。”
说完,苏琪看了你一眼。
第二天醒过来,你被一阵门铃声惹醒,宿醉之后的感觉很是不好。你捂着酸胀的脑袋蹒跚到门口,开门,一刹那,苏琪跑过来,穿着你的宽松大T环保着你,领口低到胸沟上。
门开之后,却看见蔷子错愕地望着你和苏琪,嘴巴大得像是被塞了一颗卤蛋般。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来取下行李。”
蔷子低着头伸手拉着行李箱大步流星般地往外走。
砰!苏琪把门关上,斜斜地依靠在门上。
你的那件宽松大T罩在她身上,T的边缘下是两条大长腿紧紧靠拢。
“你什么意思?”你看着若无其事的苏琪,就仿佛在看着一个大写的绿茶婊般。
5
你本想着下飞机冲到小北家,来场轰轰烈烈干柴烈火般的啪啪啪,然后第二天你们共同醒来在同一张大床上,到时候无论怎样,这层男女朋友的关系坐稳了。
爱情不就是这样?喝最烈的酒,操最爱的人。
可苏琪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你的计划,差点燎火的干柴被浇了一抛尿,那股臭烘烘的骚味逼着你逃了出来。
幸好在酒吧看到了老汪。
那天夜里,你暂住在老汪的家中。都说前任是洪水猛兽,能不见最好别见,可对于你来说没有用。
从取完行李后,你和小北形同陌路。你也知道,现在苏琪多么有女人味,妩媚,优雅,还会撒娇,可你呢,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节操和下限都喂了狗。
没有可比性的,你虽然很不甘心输给苏琪,但还是希望小北河苏琪能够过上好日子。
没有人希望自己一直孤独到老,更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同样孤独。
自打你住进老汪那里后,你们俩不约而同地达成某些协议,比如你要把面瓜老汪调教成有魅力的男人,老汪要把你女汉子的个性打磨成半个女神。
为了让老汪脱离面瓜,怂包的属性,你没少带他去电影院看电影,平时他下班了就教他怎么做菜,周六周日去健身房锻炼身体,以及定期参加各种展览。当然了,老汪也总是指点你的日常举止,比如上厕所要关门,吃饭的时候别总吧唧嘴,要驾驭好高跟鞋,不能总穿休闲服装,适当地穿一些晚礼服什么的。
回来之后,以前的公司联系过你,让你重新回来,还是那个女性专栏,整天为痴情怨女声讨广大雄性的知音板块。可你想过一种新的生活,就推掉主编,偷偷跑去当地一家小杂志社面试编辑去了,结果异常惨烈。
那天傍晚,正好你狼狈归来,推开门,就发现苏琪和老汪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谈论什么。
“呦呵,张蔷,正好你也回来了,有件事得通知你。下个月,我和小北要结婚了。”
苏琪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WTF!
晴天霹雳。妈蛋的,早知道那天在厨房的时候就把小北就地正法了。
你一边腹诽着苏琪这个绿茶婊,一边暗忖自己还是太怂。
望着苏琪如烟罗般缱绻的曼妙身姿远去,你咬牙切齿,可是自尊心作祟,你不得不佯装成一幅毫不在意的臭不要脸样。
“小北这个王八蛋居然要结婚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句话从嘴里呕出来的,话音刚落,你就憋不住了,眼泪溢满眼眶,顺着眼角坠入到你嘴里。
你蹲在地板上就开始嚎啕大哭,哭得那个伤心,连老汪都不忍心了。
“你还是放不下他。”
坐在沙发上的老汪转过头望着你。
“别说我,你不是也一样,苏琪一来,你眼珠子都要长人家身上了。”你抹着鼻涕擦着眼泪不满地吐槽老汪。
老汪从沙发上起来,蹲在你面前,“可我从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以前那个自己了。”
这话有千斤重,压得你几乎喘不上来气了。
是啊,自从回国那天起,你就再也没有从小北黢黑的眸子里攫取到自己以前的样子了。
再也没有,和老汪一样,仿佛不知从什么时候你们就把自己给弄丢了,变得不再自己了,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似乎每一个细小入微的动作都在你缜密的心思之中,你做这么多,只是想让自己在小北眼中多存活一会。可越是这样,你的样子越是渐次淡化在他的眸中。
“别说傻话,老娘这么用心地把你培养成一个伪男神的模样容易吗?赶紧拾掇起你的悲伤,趁这几天把苏琪约出来,你俩还有戏。”
你眼神躲躲闪闪,不敢注视着老汪那炯炯如火炬般的眼神。你心跳加速,甚至连说话的样子都是那么慌慌张张。
“张蔷,就在刚才我从你躲闪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
说着,老汪蛮横地用嘴巴横扫你的唇,在那一刻,你不知所措,惶恐不安。
爱与不爱都一样,一样的绝望无助。
7
说实话,其实你从来没想过结婚。
可你都快30岁的人了,再也不能像20刚出头的小伙子那样,仗着自己年轻肆无忌惮地在灯红酒绿的夜都市中纸醉金迷。
蔷子走了能有挺长时间,长到你几乎以为她又一次飞到国外准备跟你老死不相往来那般。有一段时间,你不和苏琪说话,甚至连看她一眼都觉得恶心,她变得太快了,快到让你来不及适应。
你们每天都是这样,这样的乏味与无助,你总是担心自己不知道哪天就会被苏琪吃掉,而苏琪也同样担心,担心不知道哪天你会毅然决然地离开她。
要不是你的父母突然间到来,这样的僵局还将不知道轮回多久。
父母来的那天,你正好加班。他们也没告诉你,自作主张地来了。你下班归来,推开门,发现门口躺着两双鞋,进到客厅,父母和苏琪在聊天,他们三个聊得很开心。你木讷地走进屋,父母招呼你过去,然后当着你的面夸苏琪如何如何地好啊。
你无力招架,感觉自己无形之中陷进了沼泽,不断地下坠,下坠,坠入一片窒息中。
这期间,你强颜欢笑,全程目睹着苏琪精彩的表演,包括你们的邂逅相知相爱都被她描述得绘声绘色。父母乐得合不拢嘴,那样子恨不得明天早上就让你把苏琪娶回家做媳妇。
那天晚上,父母在吃过晚饭后准备要走,你竭力挽留,但二老说什么也不留,还揶揄着你。不想耽误儿子的好事。望着父母瞳瞳的人影隐没在街角时,你突然松了一口气,硬撑了一个晚上的脊梁瞬间缩成一团,跪倒在地上。如果当时有镜子,你会觉得自己那副样子像是一只胆小的犰狳。
“怎么了?”苏琪站在你的背后。
你不发一言,起身就像走,可苏琪伸出一只胳膊拦住你。
“其实,你和张蔷并不适合在一起。看过《泰坦尼克号》吗?很多人以为爱情就是那个样子,轰轰烈烈,不顾一切。可事实上,真的爱情很残酷,像是月亮,你只能远观到它的美,却看不见表面那些坑坑洼洼。”
“别对我说教,好吗?苏琪,说真的,你变得好让我失望啊。”你无力地看着面前遥不可及的她,曾几何时她也是你的女神。
苏琪从兜里掏出烟盒,叼在嘴里,“原谅我,我这么做也只是因为我爱你啊。”
“爱我?你懂什么叫爱吗?”
“我不懂,可你就懂吗?我知道,像我这种放在电视剧里活不过第二集的小坏女人让你大失所望,可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啊。每次看你和张蔷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就难受,你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柔,温柔到让我恍惚之中以为你是我的。可你不是。”
苏琪脸颊落满了泪,烟雾缱绻,你忽然觉得面前的她并不真实,也没你想象中那么坚强。爱是面照妖镜,人类心里豢养着的那只恶魔总是逃不过,逃不过镜面反射而来的凛冽寒光。
你错愕地望着逐渐远离自己的苏琪,只见她走到马路中央,远方拐角处驶来一辆车,刺耳的喇叭声长驱直入,灯光耀眼,聚拢而来。苏琪长大手臂,吐掉烧到一般的烟,闭上流着泪的眼睛,对你说,竭斯底里,“别说我卑鄙,每个人都一样,一样地自私。我做那么多,有伤害过你吗?有阻止你去找张蔷吗?是你自己犹犹豫豫的,既然你不爱我,那我和死了又什么区别呢?”
眼看车疾驰而过,苏琪从容地睁开红润的眸子,“给你个机会,让我死,还是去找她,你选。”
你没有考虑,把苏琪揽入怀中,急促的鸣笛声横冲直撞,轮胎暴躁地与地面的沥青摩擦,一股浓烈的黑烟卷在空气中。
“别让我从绿茶婊彻底沦为一个纯婊?”
她嘴角含泪,堵住你想要说话的唇
8
人是一种生来自带选择题的学渣动物,似乎每一道选择题,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选。
跟三年前一样,你面临着去还是不去的困难境遇。
小北的婚礼如约而至,像是惊雷般劈得你外焦里嫩的,正好那段时间你刚刚找到工作,没过一个月,老板就把你炒了。你瞬间沦为下岗待业女青年,以前那些经常找你约稿的专栏编辑也遁于无形。老汪的事业蒸蒸日上,而你却日薄西山,相形见绌之下,你觉得自己真不如老实待在国外得了,没事瞎得瑟什么。
当你挎着老汪在小北的婚礼上横冲直撞的时候,小北的父母撞到了你们。你顿时面容窘迫,捂着渐渐冒汗的额头瞥过头,小声对身边的老汪嘀咕着。
“能不能客串我的男票?”
“我们以前不就是夫妻,还用客串?”
“操你大爷的!”
你一跺脚,高跟鞋后跟不偏不倚地扎在老汪乌黑铮亮的皮鞋上,他吃痛地躲闪到后面。
小北父母跟你一阵寒暄之后便离开了,望着他们的身影隐没在人群之中,心里无限神伤啊。
老娘也是差一点进入这家的人。
“张蔷,借一步说话。”苏琪把你拉到更衣间里。
来到更衣间,你却看见小北坐在凳子上,一身笔挺的西服整饬富有冲击力地奔向你有些湿润的眼眶。
“你们聊。”
苏琪转身出去了。
“好,好久不见啊,蔷子。”小北搔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望着越来越陌生的小北,心里的波澜渐渐平息。
“你他妈还是不是个男人!”
你破口大骂,小北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你,他的眼神躲躲闪闪,慌慌张张,可眸子里面已经没有你了。
小北站起身,直面着你,“蔷子,我。。。”
他话还没说完,你扬起手就是一巴掌,“你为什么总是一副犹犹豫豫的怂样?”
说完,你跪在地上就小声哽咽着。实话,在没看见小北之前,你一直迷茫自己对小北的感觉是深的喜欢,还是浅的爱?
你只知道,起码三年前你是喜欢小北的,可你始终无法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他对你的态度总是那么暧昧,模糊,仿佛你是他激情希尔顿一夜后不忍抛弃的洗头房小妹般。
“我爱你,张蔷。”
小北一脸镇定地看着你,然后你扑倒在他怀中,亲热一番,夺门而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一场狗血的逃婚大戏。
可这不是你想要的。
“小北,其实你并没想象中那么爱我,你也只是享受这场拉锯战中的暧昧罢了。”
你说完,便凑上去,用嘴唇狠狠地揍了小北一顿。
“我们,不,你和我就这样吧。这段时间冷静之后,我发现自己在爱你这条路上已经迷失了,找不到自己了。可你始终不够勇敢,不敢说爱我,不敢挽留我,甚至连他妈强吻我的勇气都没有。你以为自己是在言情小说里吗?等着我这样的女汉子推到你。行了,小北,我现在真得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说完不等小北说话,你气哼哼地转身要走。
但你的步子迈得很缓,转身也没有当初机场那般决绝,似乎在等他蛮横地抓住你,可他没有。
砰。门关上的瞬间,你眼角的泪尽数被吞进肚中。
爱与不爱,适不适合的确不是一件事。
整个婚礼上,小北又恢复了以前那种骚浪贱的姿态,苏琪看起来也变得稍微女神点了。
但对你来说是一场煎熬。
更衣间里除了那一吻,都是假的。
你们都很胆小,不够勇敢。
可爱的最高境界却是不爱,我不爱你,可我也无法再爱上别人。
“老汪,我们复婚吧。”
你眼角含泪,小声在老汪耳边嘀咕着。
那样子,好像条野狗啊。
75 铁达尼
1
从小到大,很多人都喜欢陈城。
严格说来,她不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细眉小嘴宽下颚,眸子乌黑黝亮,肩胛瘦削,体态曼妙,身上无时无刻散发着淡若烟罗的气息,那是文艺的味道。
追陈城的人固然很多,但她都一笑而过,在那些过江之鲫的眼中,她清新脱俗,宛如私自下凡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记得上大学时,有个男生追她,方法很土,写情书,一封接着一封,当时的人谈恋爱都是鲜花礼物什么的,可他偏偏不,附庸风雅,风花雪月,横溢的风采让陈城钦佩,但也仅仅是钦佩而已。那个男生送了将近3年的情书,期间没中断过,甚至有几次,陈城心里似乎为这种笨拙而又偏执的方法所动容,试着和那个男生约会看看,她想,能变个法地为自己写了将近一千封情书的男人再坏能坏到哪去。
后来,这个锲而不舍的男生终于金石可镂了,成了陈城的丈夫。毕业没几年,他们就结婚了,结婚的时候,丈夫穷的叮当响,每个月靠给杂志投稿为生,饶是那样,陈城也没有嫌弃过丈夫,她认为爱情是一个人的事,婚姻才是两个人的事,丈夫虽然暂时没多少钱,但他一直在努力着,她相信有朝一日,丈夫会堂堂正正地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她眼中的英雄。
结婚两年,她在一所大学里教美术,是每个学生眼中的缪斯,带着对美的定义与诠释从天而降。而丈夫呢,没有成为她预想的那样,每天蜗在家里,守着十寸见方的电脑屏幕,一坐就是一天。
每天陈城下班回家,总是拖着疲惫的身体下厨房,因为长时间面对油烟,她的皮肤松垮垮的,像是被剥下鳞片的鱼,那些肉在下坠,虽然看不见,但她可以感受得到脸部肌肉在逐渐融化,皮下组织也在一点一点的蜷缩。那样的日子真是太难受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几次,她看不惯丈夫,便冲他嘟囔了几句,丈夫拉下脸,不发一言,看都不看她一眼,便窝在椅子里,像是一滩泥,没有人可以扶上墙。
陈城察觉到,她和丈夫的感情逐渐变质,甚至她都清晰地嗅到一丝丝的腐烂气味,发酸,又带点臭,像是一块不慎掉进淘米水的肉块,在经过长年累月的熟视无睹,发酵氧化,变得不堪入目。她似乎有些疑惑,迫使自己选择他成为伴侣的不是那一封封情书,也不是他身上的偏执,是自己心里难以抑制的骚动,她从小到大,身边不乏追求者,可日子被她过得越发的锋利,像是开过刃的匕首,光脚走在上面,一路走来,已经麻木了,陈城没谈过对象,应该说是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也许是书看多了,接触艺术太久,她的身体成了美的容器,散发着光彩照人的美,而外人只能艳羡,却无法走进她的心。
还是离婚了,陈城与丈夫在民政局匆匆一瞥后成为永诀,丈夫翌日便飞往外地,连告别也没有留下。
或许,这就是婚姻本来的面目,一张白宣纸,带着记忆与放大的功能。起初你想描绘出一幅盛世锦绣,一旦不慎落下一滴水,它会变得皱皱巴巴,迅速苍老,画错一笔会留下丑陋的疤痕,即使日后勾勒出想要的也会有着瑕疵,如果任其自生自灭,它本质的内核--爱情就会廉价如同一张白纸,贱卖在无人问津的地摊小贩手中。
2
重回单身生活的陈城有些不适应,两个人过久了,独处难免会感到孤独。
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型公寓,70平,精装修,带着上下楼的那种,里面是房东遗留下来的物品,面包机微波炉烤箱,可见房东是个乐于享受生活的女孩子,楼上有一扇宽阔的落地窗,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平面上架着笔直的桥,连通着城市中心。
她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朋友少得可怜,每天的生活两点一线,在学校因为是教美术的缘故,课时很少,但每逢她的课,教室里人满为患,有些其他专业的学生也会来蹭她的课,跟小时候一样,走到哪里都是万人迷。甚至有时,陈城会收到学生的鲜花,礼物,情书或是表白,有的男老师会格外地亲近她,帮她拿教具,搬沉重的石膏像,可她通常会微笑谢过,性格使然,注定她无法主动接近别人。
后来陈城在学校里出了名,深受一群文艺男青年所追捧,那些痴迷她的男孩子血气方刚,带着澎湃的荷尔蒙与无法被浇灭的热情,年轻而可爱。每当陈城看到这些小伙子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用一箩筐情书将她俘虏的丈夫。
是啊,旧爱不可能被淡忘,只会被深埋,都以为越深越好,可心脏是一亩肥沃的地,里面滋生着千万种情感,你把他埋下去,若干年后,他成为你记忆博物馆里一颗坚硬发着光的琥珀。
每当想起丈夫,陈城总是会皱眉,回忆就像风,无孔不入,不请自来,而丈夫却像是一把早已结块的痂,虽然不痛,但看着碍眼。
在没有遇见阿正之前,陈城都觉得自己此生会孤独终老。
阿正是她教过学生之中最有绘画天赋的一个,他画画的风格简单粗暴,色彩运用极具层次感,他会想让你明白,有些红代表着哭泣,有些灰代表着沮丧,有些蓝代表着沉默,有些白代表着虚无。陈城初次看到阿正递交上来的美术作业就愕然了,那幅画上勾勒是个坐在草地上哭泣的男孩,背后是一片白,男孩脸上的泪是朱砂红,地上的草却是阴霾灰,胸前镂空着心脏,里面有一只野兽,张牙舞爪,浑身战栗着浓烈的鬃毛,她深深被这种迥异的画风所吸引,那些线条或浓或淡,或凌乱或整饬,像是天上缱绻的云,在遭遇不同气象时露出不同的形状。
此后,在每次上课的时候,她都会不经意间瞥着阿正。那是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男生,干净,颀长,带着最近几年风靡微博与朋友圈的日系文艺范,他看起来很忧愁,两只眸子暗淡无光,像是辽阔的大海中因为电路老化无法点亮的灯塔,照不亮迷航的归途也唤不醒自己曾经恍如白昼的灯芯。
陈城看他第一眼的时候,便懂他,知晓他,阿正是个孤独的人,他身边没有朋友,独来独往,很多回她都目睹到孤独的阿正身负画板独自一人迎风钻进画室中。不知怎么地,陈城看到阿正的时候,心里会莫名的伤感,酸,辣,带着让喉咙发痒的咸,有一种天涯沦落人的心心相惜,她好想拥抱阿正,告诉他,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感同身受这么一回事。
那天是个傍晚,陈城偶然间路过画室,瞥了一眼便驻足。她看见阿正对着窗外不知道画着什么,好奇心驱使,她走进去,轻轻来到阿正身边,陈城看见画板上是一颗树,棕色的树皮上那些黢黑的纹路斗折蛇行,像是老人的脸,年迈,沧桑,上面满是被岁月挖掘过的沟渠,浑水孱弱地流淌着。在一段崎岖的枝桠上挂着一个笼子,里面吊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鸟,爪子被银色的细线勒着,从笼顶悬下来,外面是一片春暖花开,色彩斑斓,笼子没有门,可它却出不去。
陈城看痴了,那画凶猛得就像是一颗脱膛而出的子弹,打在她的心脏上。许久,阿正转过头,看到她伫立在自己身后,像是画中另一棵树,躯干光滑,婀娜的枝桠上疯狂生长着绿油油地嫩芽。两个人四目相对,阿正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夕阳的暖霞偷偷晕在他的脸上,陈城望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一抹霞光从十字窗柃整齐地切割进来,落在画板背面,落在她的脸上。
仲夏已经把风煲的温热,里面满是荷尔蒙与多巴胺的味道。
3
据说阿正有女朋友了,叫宋怀,两人青梅竹马,从小就在一起,至今形影不离。听到这消息,陈城心好不容易起温的心又凉了下去。那段日子,阿正几乎天天跑到画室,那个叫宋怀的女孩子也跟着他来,陈城路过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往里面瞥一眼,也只是一眼,便一溜烟走掉。
学校赶上活动,组织学生去美术馆看展览,正好陈城也去。坐在学校的大巴上,因为是老师,她坐在前面,左上方是不苟言笑的司机,陈城从后视镜望到坐在不远处的阿正,他的脸上洋溢着喜悦,还有按捺不住的兴奋,陈城歪头看着窗外,用余光瞟着后视镜里的阿正,看了好久,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阿正的距离始终是那么远,隔着后视镜才能看到他,可她无法接近他,阿正有女朋友了。
在展览上,阿正举得了辉煌的成就,凭借之前参赛获奖的作品,阿正的那副画被美术馆收藏了。当陈城看到那副画的时候,心神俱惊,画中是女人在看男孩画树,树上挂着笼子,里面的鸟把脑袋探出打开的笼口,这是在画室里,女人仅仅被勾勒出背影,长发高挑,肩胛瘦削,男孩脸上模糊着,也只是被窗子外面渗进来的光笼罩住,整幅画的点睛之笔在于光的颜色与男孩模糊的脸上那一抹红黄,让人分不清是红晕还是霞光。
在回来的路上,她心事重重地坐在大巴的最后一排,外面黑夜寂寥,月光昏黄像是沾满油的铜币上湿晕,滴下来的油滴浇得陈城心里油腻腻的。她转过头,突然发现坐在自己身边是阿正,他微笑着,脸上的颧骨似巍峨的崇山峻岭直戳陈城的心。
“老师,能不能当我的模特,我想画副人物素描。”
“学校那么多女生,为什么找我?”女人的矜持在作祟,陈城毫不犹豫地问道。
“因为你最美。”他直言不讳,字字简单粗暴,就像是他的画一样。
陈城答应了他,她想仅仅是帮助学生完成绘画,没什么的。过了几天,陈城发短信给阿正,把公寓的地址告诉他,阿正来了,身上背着画板,她招呼阿正进屋,在楼上的客厅里,陈诚问他怎么画,他说要画一副想泰坦尼克号里杰克为罗丝那样的画。她听到这样过分要求,很生气,刚想下逐客令的时候,他又开嘴,说只画背面。
她惊住了,觉得自己猜不透阿正脑袋里想的是什么。陈城又好气又好笑,看着面前眼神澄澈的阿正,犹豫很久,才答应。
按照他的要求,自己坐在凳子上,面对着窗外,脑袋转过来,一只手护着胸,一只手扶着头。陈城忸怩地坐在凳子,如他说的那样,摆了个姿势,然以后阿正就开始画,在画的过程中,陈城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极了此时此刻窗子外面那片汹涌湍急的大海,上面的桥风驰电掣着来往的车辆,天上的光从远方越过,照在她的脸,脖子,胸,腿上,似乎有一双手在温柔抚摸着她的身体,越想越慌张,可她不能动,一想到背后那双对美过分执着的火热眸子,背脊就渗出丝丝汗液,陈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条被他从深海打捞上岸的鱼,海水顺着她身上鳞次栉比的纹络疯狂蔓延,她的心里仿佛凭空生起了簇火,火光冲天,几乎一瞬之间烧光这些年兀自长出的野草,剩下一片荒芜。
在那之后,阿正经常来陈城家画画,可是他不再画杰克与罗丝的后续了,他说那样的美画多了就会变得平庸,陈城听了之后心里又是失落又是松了口气,说实话,第一次那样的紧张与澎湃,让她险些上了瘾。
忽然某一天,宋怀找到了她,约陈城到学校的画室间。忐忑不安的陈城如约而至,见到宋怀第一面,自己就自惭形愧,阿正的女朋友长得很漂亮,浓眉大眼瓜子脸,漂亮跟言情小说里写的无二。宋怀开门见山,把自己和阿正从小到大的罗曼请说给陈城听,说到后来,宋怀哽咽着,脸上暴雨梨花的,让她看着直心疼,心里忽然变得沉重,连看宋怀一眼都觉得自己身上罪孽深重般。
陈城觉得自己很委屈,她和阿正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老师和同学的关系,她刚要说话,阿正猝不及防地闯进来,阿正进来的一瞬跑到宋怀身边,相形见绌,陈城一下子变得暗淡起来,她觉得自己在不停地缩小缩小再缩小,小到不能用肉眼看到为止,然后被风吹走。可当她想要走的时候,却发现阿正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四面相对,他的眸子里燃烧着声势浩大的篝火,嗤地一下子,陈城心里前不久被烧毁的草根又一次窜起一团火苗,火越来越大,伴随着浓烟,呛得她眼睛霎时红润了,陈城顺势看一眼宋怀,泪水纵横,瞬间将她心里那簇大火浇灭,她狼狈而逃,心里满满的负罪感,她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个叫做宋怀的女孩。
就是那一霎,陈城怦然心动,那场大火烧光了之前所有的寂寞,孤独,还有前夫的回忆。
她不想做拆散别人的第三者,但爱情太过狡猾,自己又太过诚实。
4
阿正和宋怀分手了,不知道因为什么,可能爱情这东西真的就像是龙卷风,来影无踪。
陈城这下可以名正言顺地邀请阿正登陆上铁达尼号了,阿正大学以后就搬到陈城的公寓去住了,起初,他们的日子像是渡水行舟,一帆风顺,陈城介绍阿正去一家画室当学徒,他去了一个多月后便被辞退了,画室的老板说阿正脾气执拗,不服管教,陈城多次沟通无果,只好把阿正接回到公寓,那时的阿正虽然绘画天赋极高,但骨子的桀骜像是那幅画中的野兽般,鬃毛炸裂,张牙舞爪,没有人可以驯服。
阿正没有找工作,整天把自己关上房间里,每次陈城下班回来,就看满是油料味的阿正身上五颜六色地冲她傻笑,她忧心忡忡,担心这孩子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那时候的阿正尽管大学毕业,20出头没几年,可行为举止仍然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般,陈城从年轻的阿正身上看到了前夫的影子,她有些害怕,怕阿正有朝一日会蜕变成一个寄生虫,吸附在她的骨髓中,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
在一起太久,难免会有争吵。他们第一次争吵时因为工作的事情,阿正已经寄居在陈城家有一年了,这一年里陈城坐了好多次相同的噩梦,梦中的阿正穿着泰坦尼克里小李子的衣服,风度翩翩,而自己呢,身上俨然是罗丝的紧致长裙,如卡梅隆所拍摄的那样,他们依偎在甲板的尖端,远方是一望无际的海浪,汹涌澎湃,卷着黄昏,狂风从前方呼啸而来,陈城张开手臂,脸上如痴如醉的表情简直可以入围奥斯卡最佳女主了,阿正抱着他,嘴巴混着长风纵情吻着她的脖颈,忽然,陈城回过头,自己所爱的阿正摇身一变,变成前夫的模样,海浪变得凶猛起来,带着腥气与咸湿拍上甲板,雷电轰鸣,骤雨滂沱,陈城身后的他拿着匕首,抵在她柔软的小腹处,一股热气喷在她的脸上,他说不要丢下我。
在这段期间,陈城和阿正似乎陷入的冷战,之间弥漫着呛人的硝烟,阿正每天早出晚归,背着画板,即使晚上回来也不跟她说一句话,似乎年轻的他进入了叛逆的青春期,对陈城不负当初的热情与火热。陈城越发觉得生活一下子瘫痪了,行动迟缓,迈不开前进的步子,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某一天,她跟学校请假,偷偷跟着阿正,想看看他在搞什么鬼。在城中心的一个繁华街角处,她伫立在拐角处,目睹到阿正顶着烈日,满脸讪笑地吆喝着路过的行人,可来往的人群当他不存在般,整个上午他像个滑稽的小丑,在人来人往之中孤独地赔笑着。那不是她心里所喜欢的阿正,陈城看不惯,走到他身边,还没等说话,阿正就落荒而逃,像是一只小丑鱼钻进了人海中。
跟邂逅的那个傍晚一样,他狼狈逃走,留下视为己命的画板,陈城帮他收拾好一地的狼藉,不发一言。回到家,阿正还没有回来,她叹着气,走进卫生间,麻木地杵在淋浴下面,赤脚站在地砖上,从地上窜出一股剜心的凉意顺着脚心攀上来,陈城闭着眼睛,脸上满是水珠,晶莹剔透,如果此时阿正在的的话,他一定会画她满脸泪痕的可怜模样,画她玲珑的身姿沾满水珠的妖娆模样,她想,阿正一定会把眼泪画成杜鹃啼血的红,会把水渍涂上浅灰色。
陈城想了很多,她认为是自己桎梏了阿正的人生,他才20多岁就要过着这样腐烂麻木的生活,这样对他太残忍了。
晚上,她和阿正郑重其事地谈了很多,阿正难得的安静,听完她的长篇大论后,接过陈城为他准备的申请信,她通过曾经的同学,为他谋得国企公司的职位。阿正对她说谢谢,说的陈城差点泪目,离别总是这样催人泪下,然后这个让她心动的男孩背上画板,拿着行李走出她的视线,这一次,他没有慌张,也没有逃窜,像是一位即将奔赴前线的士兵慷慨大义地走了。
阿正走了之后,陈城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板上泣不成声,她有些后悔了,不让他走好了,她宁愿阿正这一辈子吸附在她身上,成为一只寄生虫,也不要他孤独地离开自己。
在泰坦尼克号里,风流倜傥的杰克用一副裸替写生征服不甘嫁给上流社会蛀虫的少女罗丝,两人一触生情,沉船前夕相拥在隐秘的船舱中,可美好的爱情总就是一场梦,冰山触角,船桅折断,整艘船摇摇欲坠,两个人的爱情也因生死离别而成绝唱,成为大西洋冰冷海洋下一艘长满青苔的沉船,成为詹姆斯卡梅隆镜头中一帧画面,成为电影院里每个热泪盈眶看客的喃喃自语。
可陈城觉得上帝对爱太偏颇了,如果这样,有谁能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与生命呢?
5
阿正走之后,日子很寂寥,像是寸草不生的荒原,覆着白皑皑的积雪,陈城在他走后没多久便辞去美术老师的职位,去别的城市发展,因为这座城市曾经有过他,每条街都有他的影子,每场晚风里裹着他的味道,每个黄昏都是他画中的那样,艳丽尤物,美得不像话。
陈城去了别的城市,和朋友开了一家画廊,门庭若市,几乎垄断了整个城市的旅游行业,刚来的那段日子还算是忙碌,心里的野草长得也慢,30岁的生日,一个女人即将老去的年纪,她的王子尚在远方过着锦衣玉食的优沃生活,朋友劝她赶紧找个嫁了吧,大龄剩女的日子不好过,再晚几年可就成了人见人抛的橄榄球。虽然追陈城的人一如既往,从未断绝,可她旷若幽谷的心里始终为一个倔强男孩虚席以待,在日与夜轮回更替的循环中,在时间与生命飞速流逝间,这种荒唐的想法始终没有妥协过,她知道,从阿正毅然决然背起画板走出去的时候,就知道,离别不是后会无期,而是为了更好的不期而遇。
再一次见到阿正,是在她的画廊中,那年陈城33岁了,一个女人开始凋谢的序曲起了调,她的王子在长途跋涉中筋疲力竭而亡,她的骑士也在某次战役里被恶龙吞进肚子,站在陈城面前是早已长大的他,西装笔挺,顶天立地,离着很远都能嗅到那股混着费洛蒙气味的古龙水香气,陈城噙着泪望着阿正,往事如烟,呛得她只落泪。
这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掩藏不住,咳嗦,贫穷,还有爱。
她看阿正的第一眼,心里就着火了,陈城再也不想和他分开了,那滋味她再清楚不过了,如被绣在屏风上金丝雀,不管那针脚挑得多美的景,都飞不出去。
两人见面,三言两语,彼此寒暄过后,陈城邀他来家里作画时,阿正突然憨憨一笑,摆手示意,说他早就不画画了,摆手的时候,陈城看到他中指的戒指,像是一顶紧箍咒,触目惊心,勒得她窒息。陈城愕然,只觉得时间好无情,人类又太过柔弱,什么都可以改变。
重逢之后,并没想象中那般热络,因为陈城知道,他结婚了,和那个叫做宋怀女孩子。
半年后的某一天,深夜,阿正开车去她家,一脸颓废地坐在沙发上,他不说话,也不看陈城,就自顾自地抽烟,整只肺子的尼古丁窜上来,呛得他眼睛直发红。陈城望着几乎陷进沙发里的他,心疼万分,无论多么成熟的男人终究会有狼狈见不得人的时候。
阿正突然开口,满嘴的酒气像汹涌的海浪般向陈城卷来,带着这几年的沧桑与事故,他说了很多,他说宋怀流产了,因为自己,现在阿正看到宋怀每一天都像是重复着噩梦,睁眼闭眼便是死于胎中的婴儿脸,他害怕,又苦恼,本来已经欣欣向荣的生活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拦路截断,日子仿佛折戟沉沙,坠进冰冷的深海里。
他越说越难以控制,捶胸顿足,借着酒劲竟然哭了起来,一会又像疯子般双膝跪地狠狠地掴自己巴掌,声声如刀,劈在陈城的心上。她心疼搀扶起他,把他抱在怀里,深情不可抗拒地凝望着他。
这么多年,也只有他这把火,才能燎起心中那亩荒地。
陈城抱着阿正,突然,怀中他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心里那团火嗤地一声旺盛了几分,烧得她身体燥热。两个人缠在一起,像是两只发情期的野兽般,在灌满风的热带雨林里纵情厮磨,他的嘴巴咬着她的耳垂,她的爪子伸进他的鬃毛里,满屋的荷尔蒙如岩浆般迸溅,那一刻她觉得笼子里的鸟挣脱飞走,拥抱蓝天;屏风上的金丝雀也攀上虬枝,美艳不可方物,她想变成天上忽明忽暗,或浓或淡的云,缀在满是风的天幕上,任他摆布,幻化成他想要的形状。
陈城此时心里也不管了,爱了就是爱了,遭受冷眼也好,受尽指责也罢,她都不在乎,她要紧紧抱住他,在泰坦尼克号沉船前夕被他完完整整地绘进画板之中。
6
在那之后的一年里,陈城度秒难捱,每一分钟她都如坐针毡,仿佛身后时刻有一双阴险狡诈的瞳孔在窥视着她,冷不丁冲过来捅一刀,正是因为这样的担忧,使得陈城开始疑神疑鬼,每次阿正来找她,她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别人看到了。那一年里,是陈城一生中最快乐也最忐忑的时光了,那种不敢公开曝光的爱情像是暗房里的半成品,浸在似水般的胶片底色里,只有在黑暗中它才能把一切美好攫住,不能见光,否则一切事物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一片空白。
一年过后,阿正开始很少联系陈城了,她知道,其实阿正也只是爱她的美,而自己只是承接这种美的容器而已。他不来的日子里,陈城似乎觉得自己在渐渐苍老,脸上丰盈的苹果肌松弛下坠,一皱眉,额头的纹路便开始狰狞乍起,她好害怕,怕逐渐老去的自己终有一天会被阿正所抛弃,她不甘心,所以逮到阿正来她家的时候,她就抓着阿正的手,问他自己到底算什么?
她抓着阿正的手犹豫了半天,还是不要问,在泰坦尼克号上映多年后,步入中年的杰克与罗丝在革命之路里结成家庭,却不幸陷入了房子,奶钱,生活琐碎,按揭的死循环中,似乎若干年前那场轰轰烈烈地旷世绝恋落入俗套,成为家庭伦理剧的一个狗血桥段。里面让陈城最为感动还是那句跳不跳的台词,她想这要是阿正,是不会跟她跳下去的,也不会问这样白痴问题,因为他长大了,当初的棱角与锋芒在时间的磨砺下,成为一颗圆润的鹅卵石,只是没有改变的是他与生俱来的孤独,那是一件杀人允血的凶器,是开膛手刀刃上的一抹寒芒。
最后一次见到阿正,是在他家楼下。那天下着雨,陈城开车把阿正遗落的画送过来,车子开进那条街,就看见裹着风衣的阿正,像是一颗永不苍老的白杨树般峭立在那,下车后,陈城透过阿正的肩膀看到楼上,隐约着宋怀的身影,她挥舞着手臂,想要说什么,可惜距离太远,没人能听得清,陈城咬咬牙,一狠心,问阿正,我算什么?
他不说话,雨滴落进陈城眼中,她红着眼,又一遍质问着僵在那里的阿正,我算什么,再说出口,陈城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转身钻入车子中。
上车之后,陈城泪如雨下,她拿起一直被她小心翼翼收藏至今的画,那是阿正若干年前第一次去她家画的,杰克给罗丝画的那种,当年的她,忐忑不安,局促,小心翼翼,慌慌张张,像个怀春少女般,心里装着一匹肆意撒欢的小鹿。阿正只画了她的背面,在日后无数个白昼与深夜里,陈城都在怀疑,画中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她看了一眼那幅画,线条细腻,画面整洁,可是令她深感遗憾的是,这幅画中女人却不是她,也不是宋怀,谁也不是,只是阿正心目中毫无意义盛放着美的容器,仅此而已。
真是伤感啊,陈城哭得昏天黑地的,心里面阿正的模样越来越模糊,她好累,真的好累,她早该知道的,进入铁达尼号的人们,终究会跳进大海里。
想着想着,忽然,在转弯处的十字路口,陈城没看到红绿灯,咣的一声,一辆疾驰而过的卡车狠狠地从黑色宝马上碾过去。
确实,深情是一桩悲剧。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自己会是富二代,每天浑浑噩噩,纸醉金迷,吃最美味的,穿最贵的,开着跑车,住着容易迷路的大别墅,操着大波翘屁股的妞,不用为生计发愁,就这样行尸走肉般活过27岁,然后跳楼自杀,不在为人。
这是我的理想。
很久没更新了,自从工作,让我从一个废柴渐渐变得充实,会ps,会pr,ai也被工作逼得会了点,会和客户沟通,制作他们想要的h5,会对接项目,加班到半夜也不会临阵脱逃,这些都是工作教会我的。在没写作之前,我想当一名厨师,后来发现铁锅太沉,拿不动,刷锅太费劲,在写作之后,说实话,每天都在做着某天突然爆红的白日梦,我真是太喜欢写东西了,哪怕是我现在没有写,我也是喜欢,你们看不到我的新作品,不代表它不存在,它存在我脑海里,在我心里,在我每个失眠到天亮了深夜中,没人能懂,写作对我意味着什么,写作对我来说,等同于释放自己,释放我内心不被世俗所接受的阴暗面,我喜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喜欢我笔下每一个虚拟的人物,我好爱。可我也真想红,想过那种写写文,就能养老的生活,真的想。
言归正传,最近工作有点忙,故事在慢慢的写,一千面镜子已经有了很多故事,但我觉得这些面镜子不早映射别人,也要有我,可能是老了,快奔三的人了,有点唠叨了。过几天打算更新的杂文,随便写写,发发牢骚,都说每一个怀才不遇的人命很苦的,我也差不多,曾经有想过以写作为主业,但我觉得不现实,我不想把自己热爱的事情贩卖成谋生的工作,工作是工作,我可能为了生计做着不喜欢的事情,但我绝不会迎合市场写作。
我就是我,不是哥哥唱的烟火,也不是你们过年放的那种烟火,什么也不是,我就是我自己,嘴笨心直,笨拙木讷,不会圆滑,死都想红,哪怕若干年后,我被埋下泥土里,后来人都爱看我写的,值了。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给一直支持我的人一个交代,过段时间调整下自己,继续更新故事,最近会写写杂文,新长篇《不二臣》正在写,故事依旧很绝望,但我会写完发出来的,谢谢有这么多人看我写的,我很高兴,也很欣慰。
不说了,夜深了。
近期在弄个人公众号,不光是自己写的故事,还有一些关于热点自己的看法,推荐音乐与电影电视剧动漫,以及一些没有公开的长篇片段与杂文。弄好我会告诉你们的,让那些好奇我的人都了解,我的审美我的习惯还有我平时不发文时都做些什么。
76她曾在我怀中死一样的啜泣高潮
下班了,我穿过走廊,晃出门口的自动旋转门。3月,春寒风凉,迎面袭来晚风,公司楼下的放着广场舞的音乐,血色的霞光割破阴沉沉的天,淌在每一个翩翩起舞的大妈脚下。
我绕过她们,直奔车站。175,这是每天上下班的公交,我前面有两三个人,后面一字长蛇排开。车来了,前面的门开了,人群乌泱挤在狭窄的门口上,我被推搡进车,踉踉跄跄,投币,目光所及皆是车厢暗淡的光。
坐在车后排我紧挨着窗户,外面川流不息,鸣笛声尖锐如刀锋从车窗外切进来,忽然,就在我的身边,坐下一个穿着桃红色呢子大衣的短发女人,精致,漂亮,呢子大衣的下摆是一双被黑丝裹着的大腿,白色的耳机线起起伏伏在她丰满的胸口处。
我瞥了一眼,转过头,对着车窗外面的车水马龙狠狠咽下口水。再回头,那女人似笑非笑看着我,眼睛里仿佛潺潺的溪流,她挺直了胸,腿往我这边压了压,她身上有种香味,蛇一样的蜿蜒钻进我心里。
就在我们的前面是一对嘻哈的情侣,男伸手把女孩搂进自己的怀中,女孩笑吟吟地把嘴巴凑在男孩的耳朵下,暗红色的耳垂被女孩咬在嘴里,一股热气喷在男孩敏感的耳蜗中,男孩忍不住对女孩说了一句话,我听到了,下面变硬了。
他说,这人多,等回家的,我要吞了你。
这话里带春药,淋在我蠢蠢欲动的阳具上。
车子开了,颠簸一路,坐在我后面的大哥听着音乐,摇头晃脑,声浪大到我隐约之间都能哼唱起来。坐在我旁边的女人身子忽然瘫在我怀里,黄昏的光突然射进来,射在她的脸上,像是精液般,把她妩媚的脸颊映得赤裸裸。
尤物。
车子进入隧道,一片漆黑渐渐覆盖在车厢里,像是棺材盖子,欲望四处逃窜,在我身体里。
那个女人抓住了我,我看不见她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忍不住,将她捩进怀中,手抓着她丰满的胸部,嘴胡乱地咬着她的唇,另一只手挟进她黑色丝袜的根部。我们纵情声色,任凭色欲在彼此体内仿徨如野兽,她的手不断地捋着我胀得泛紫的阳具,我的舌头游垠在她锁骨上。黑暗中,我和女人的身体融为一体,她在我怀中颤抖着战栗着,呻吟与粗喘交响成一曲旖旎的变奏。
我疯狂鞑伐在她光滑的身体上,肉体之间猛烈的撞击声轰鸣地炸裂在耳边,女人的浪叫声又急促变为沙哑,她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泣不成声,就在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在平静如死水的黑暗隧道中,我和那个女人,兴奋到高潮。
就在她高潮的一刹那,我爱上这个陌生女人。
泰华路到了。
车子从黑暗中出来,停在泰华路公交站点处,坐在我身边的女人起身,头也不回地下了车。我目送她下车,看着她竖起衣领,把脸藏在其中,像一个路人般,消失在夜色正浓的街头。
我怅然若失地坐在车中,悲伤地想:一定没人知道,就在刚才,那个穿着桃红色呢子大衣的漂亮女人,在我虚妄的臆想中,在我怀中,像死一样的啜泣高潮。
77亵渎
母亲被张三强奸的时候,他在笑,皮笑肉不笑,汗珠圆滚顺着拧成结的额头斗折蛇行。他双目死死盯着张三与母亲猛烈交合的地方,下牙咬在上嘴唇,喉咙里梗着一团火,燎燎放纵,烧得他被绳子绑于后背的双手青筋暴起,乌黑的血液从磨破的手皮表面迸裂,焚烧着粗绳子。
就在两个小时前,他与母亲被张三一众人带到这里,空的储物室,一个破皮沙发,水泥地,灰色的地面透着不寒而栗的冷漠。他还记得,张三来找母亲的开始还是一本正经,母亲欠张三钱,已经还了大部分,差一点,母亲难为情地恳求张三过一段日子再还上,连本带利。张三不肯,笑脸瞬间绷成玄武岩,骂骂咧咧,骂得惊动了母亲公司里的其他员工,有几个阿姨上前求情,被张三手下推开,母亲好话好说,可脸上难堪的表情就像是被淬过的银针狠狠扎在他渐渐肿胀的心头上。
他冲过去,想要拉开母亲与张三,却被张三一拳打在脸上。疼,可最疼应该是母亲。张三一挥手,那些混混模样的人七手八脚地捩着母亲与他。跌跌撞撞挟进狭小的面包车中,开车的是一个光头,目光猥琐下流,瞥在母亲工装下的胸口处。光头与张三小声嘀咕着什么,他和母亲惶恐地被一行人裹在里面。小面包颠簸驶入一件工厂,甚是空旷,他听见自己莽乱的心跳声震得楼体摇摇欲坠,砰砰的跃动声越来越清晰地回荡在工厂那些有年岁的钢筋铁架之间。夕阳如血,无力地流淌在天边,他从车窗玻璃看到了一个摇摇欲坠地苍老灵魂浑身是血,一身杀气涨跌,地面横七竖八着人的尸体,鲜血臣服那灵魂赤脚之下,仔细一看,那逐渐凋敝的蜃景之中赫然是他自己。
他和母亲被推搡着锁进这件储物室,母亲狼狈地瘫在沙发上,双手被铐起来,张三用小刀划开母亲的胸口,手狠狠掐在挣脱束缚的乳房上,另一只手捏着母亲的下巴,黑皮鞋碾在母亲的肚子上。光头一脸淫笑地走过来,他惊觉不对,便要挣扎起身,却被那些人三拳两脚打倒在地,双手被绑,脸上被扇得火辣生风,针刺般蛰人,空气中死气从他毛囊孔中切进去,钻进他的血管中,他横亘着身子张口骂着,张三别过头,嘴中的烟蒂顺手拧在母亲白花花的胸脯上,母亲疼得吼了一嗓子,他心里紧了一寸,紧箍咒般紧。
光头脱下裤子,压在母亲身上,张三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啪,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笑,你不笑,我便折磨死这娘们!
张三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笑,他不得不笑。
母亲泣不成声地哽咽在沙发上,体液横流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烫成烟。
十分钟的凌辱,母亲披头散发,满身伤口,他龇牙咧嘴,嘴角的鲜血滑下来,背后的手腕也被绳子勒出一道红痕。
母亲失声大叫,光头脱下他的鞋,塞进母亲的口中。张三挥挥手,那些混混都脱下裤子,一脸兴奋地走向满脸绝望的母亲身边。
呼喊声如海啸般将他战栗的身影吞噬得一干二净。生而为人的最后一丝怜悯也荡然无存,他望着被蹂躏的母亲,阴唇流出血液,乳房被烫得疤癞变形,浑身的伤口仿佛一张张嘴,在嘲笑他这个绝望的胆小鬼。
这个世界不曾有过正义,仅存的正义感被亵渎成罪,每个人都是披着羊皮的饿狼,一生都在饥肠辘辘,一生都背负着潜在的罪恶。
半个小时后,他浑身是血地杵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馊掉的内脏,烂掉的人心,充斥着泔水气味的大肠,被捅穿的胸口,瞳孔被挖出来的空旷,还有下水道般的血液凝固在他赤脚之下,像极了,这间被遗弃的工厂。
当他被警察抓起来的时候,他满脸掩饰不住的笑意,那是真的在笑。当他被铐在满是人的法庭之上,面对年迈的法官与张三的家人时,他也在笑。就算在监狱里的若干天后,当他被告知以恶意伤人罪判死刑时,他仍旧在笑。
没人能够彻底感同身受到他内心里贫瘠得一毛不拔的荒凉,他觉得自己早就死了,从那天黄昏,鸣笛的警车来到那间工厂,穿着深色整饬制服的警察把他抓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还记得当自己被关押在警车里,车子嗡嗡发动时,别过头,透过白色栏杆,母亲冰冷的尸体,那些疤痕,清晰而深刻地凿进他心里。
那一天,他23岁,可身体里却灌满了全世界都无法理解的悲凉的狂风。
78 礼物
她一直期待母亲会在十八岁的时候送她什么样的礼物。
从小时候开始,她数着日子期盼着长大,少女初潮的那夜,寂寞的夜色温润地流淌床单上,湿漉漉的,趁着滚烫的月光,一片殷红晕成她脸上的腮红。
红色,那是少女的颜色,带着与世无争的单纯与懵懂从她夹紧的双腿间迸溅出来。那个夜晚,母亲没有回家,空荡荡的家,只有她,还有那一床红。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经常起争执,父亲怒目圆睁举手掴了母亲几巴掌,骚货,搞破鞋,不要脸,父亲的怒骂声传遍街坊邻里,邻居家好事的大人探出头幸灾乐祸,幼小的她被吓得瑟瑟发抖,躲在角落里。年轻时候的母亲漂亮,一张脸抹满了化妆品,在灯光下那些粉底与眼影耀武扬威,吞噬了母亲本来就很苛刻的神情。母亲经常被打得双眸失神,嘴里念叨着永康,嘴角微微渗出的血迹狼狈不堪,像极了年轻时候,母亲经常戴出门的,那天红纱巾。
永康是谁?
她不懂,也不想懂。
后来的某天,父亲一怒之下和母亲离了婚,她被法院判给母亲,父亲这个模糊的记忆渐渐从她的脑海里抹去。
在她的记忆中,母亲是个爱美的女人。化精致的妆,打扮妖艳,脸上永远的光彩靓丽,即使是在黯淡无光的深夜,有好几回,母亲深夜归来,酒气滔天,摸着黑倒在她的床,双手在她身体上逡巡,隔着睡衣,她还是能感觉到母亲手指间微弱的电流蔓延在她身体上。母亲的手时常垂在她微微隆起的胸前,手掌握住尚在发育的乳房上,轻拢慢捻,她便浑身燥热,仿佛血管里游荡着一条发情的母蛇,从她蓓蕾的胸部蜿蜒至下体,有些时候,母亲的手指会不经意间拂过她敏感的下体,她两腿夹紧,里面有股温热汹涌澎湃,她会发出呻吟,愉悦,欢快,那股激流摩挲着她的身体,全身上下,毛孔瞬间收缩,伸展,空气中的荷尔蒙像是一记记温吞的拳头打进她如琴弦般的心头上,凌晨外面的星空深邃得像是大海般,母亲和她紧紧相拥在一起,她紧致的阴道中是母亲的食指,母亲的嘴巴里亦是她的舌头。
那样的温情没有持续多久,母亲不再回家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她上学放学,没有社交,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天边的湖蓝色慢慢褪成黑色,夜幕升起,外面万家灯火,街边行人匆忙,十字路口车水马龙,甚至连路灯都有着影子陪伴,而她呢,遁入一片黑暗,像水消失与水里那样。
母亲后来不定期回家,每每母亲那张被化妆品腐蚀得过度苍老的脸,她心里咯噔一下,眼泪不直觉溢出来,身体里全是黑夜的泪,流了几个世纪流成瀑布。她多么希望母亲能够回家,和她坐在一起吃吃饭,不吃饭也行,依偎在沙发上看着老掉牙的电视剧,如果这愿望太奢侈,母亲不回家也行,她想和母亲一起逛逛街,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领着她的小手,两张单纯的脸庞贴在橱窗玻璃上,四颗眸子闪烁着女性对美丽的执念。可忽然狂风大作,母亲的脸被呼啸而来的风吹散,橱窗里那双精致的高跟鞋瞬间碎裂,晴空万里霎时变得黑云压城,骤雨滂沱,她在自己的梦里哭得稀里哗啦。
或许母亲天天回来,只是她不知道。每天桌子上会有母亲留下的一摞钞票,红色的,发着冷漠的腥臭气味。
她忍受不住,过几天就是自己十八岁生日了,每年的生日母亲都会送给她礼物,可今年,母亲总是早出晚归,她见不到母亲,礼物?或许母亲早就忘记了。
十八岁生日那天,她接到母亲的电话,格外地喜出望外,母亲说放学在门口等她。放学后,她满怀欣喜一路飞奔至学校门口,母亲的那辆白色奔驰,驾驶座上的母亲冲她摇摇手。
她上了车门发现后面坐着一个陌生男人,还没等她张开嘴,母亲递给她一罐打开的可乐。
“渴了吧,先喝喝这个,一会有惊喜给你。”
母亲笑吟吟的表情隐藏在层层粉底之下。
惊喜?礼物!
她高兴得想都没想一口喝光那罐可乐。
最后一滴可乐坠落在她嘴中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眼皮沉沉的,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宾馆的床上,浑身赤裸,手脚被分开绑起来。
在她的身上伏着一个男人,那是坐在母亲车后座的男人。男人急不可耐地吻遍她全身,她想要挣扎,却听见房门外传来母亲那熟悉的声音。
“永康,生日快乐!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79宠物
狗丢了。
他下班回家推开门,客厅里狼藉一片,被子床单,锅碗瓢盆,沙发垫,散落在地。拴狗的铁笼子门被打开,他心爱的狗却不见踪影。
起初,他拨打了110,没人接,忙音惹得他一拳一拳砸在墙壁上,一屁股瘫坐在床上,客厅狼狈不堪,狗粮像是沙砾般滚落在地板上,此时的他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双手插进头发里,头埋进臂弯深处,外面的霞光整齐地切割进来,扑在他脸上。客厅,卧室,厨房里还在哗哗流水的水龙头,地板上的诸多物品,一一映射在他渐渐湿润的眼眸里。
黄昏已经把一切抚摸得光滑细致,甚至是回忆也被抚摸成一面镜子。
他今年36岁,离过婚,妻子带着儿子远走高飞,至今他孑然一人,终日与那条狗为伴。不善言语的他没什么社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行程也只是上班下班回家罢了。他是程序员,每天做着过劳死的工作,也好,这份工作很适合他,甚至连他本人的情感冰冷得如同代码般。
他胡乱抓弄着头发,眼神呆滞,不知所措,望着空空如也的狗笼子,脑袋里依稀回荡起,今天早上,他上班走的时候,那条狗,还冲他热烈的狂吠。
汪汪汪!
这犬吠就像是抗体注射进他身体中,抵御千千万万个寂寞的日与夜。
说实话,自从妻子和他离婚后就再也没有见面,儿子一走就是好几年,好几年,他孤苦伶仃,没有朋友,公司的聚会全部推掉,在万家灯火团圆的除夕夜,他孤独地扛着一箱啤酒抹黑爬回家。连路灯都有影子相依为命,可他呢?他还有狗,每次那条狗伸出柔软的舌头舔舐他微微颤抖的手时,他心里总会不直觉的温润。
或许那条狗早已经不是简单的一条狗,而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他懒得收拾这狼藉的一切,一仰身子,倒在床上陷入沉睡。
当他醒来的时候,天亮了,清晨的光晃得他眼角酸出几滴泪。他想给公司打电话请个假,却发现手机没有信号。
好奇怪。
他跑出卧室,直奔客厅里的座机,拿起来,嘟嘟嘟,忙音刺耳,像是死神的丧钟声让他心生一丝寒意。
没有信号,窗户打不开,门也是,好像在外面有个东西在阻挠他逃离这里一样。
一种窒息的感觉瞬间袭来。他觉得前所未有的难过,伤心,悲悯,涌上心头,那些曾经与狗朝夕相处的场景涨般地席卷而来。
他还记得,妻子走得那天起,他宿夜未归,翌日清晨醉醺醺地跌撞进家门,进家门时,他的狗狂吠不止,好像是饿了,他头疼欲裂,龇牙咧嘴地去拿狗粮,狗叫的声音惹得他头疼更加猛烈,燎裂迅猛,仿佛有一大簇火梗在他的下丘脑中,烧得浑身血液沸腾,青筋暴起。
哐哐哐!
他用脚狠狠踢了狗笼子下,狗不叫了,瑟缩在角落中小声悲鸣。那样子仿佛那个时候的他一样,满腔无人聆听的委屈与悲伤。
他死死钳住狗的脖子,双手环住狗,不停地说自己的不是,他像是在给离婚的日子说,可狗听不懂他说什么,拼命挣扎着,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他吃痛地一把撇下狗,抄起扫帚,打得狗摇尾乞怜,呜咽连连。等他出了气后,狗颤栗地缩在角落里,爪子抖擞了几下,一双湿润的眸子里尽是恐惧。
那是他第一次打狗,却不是最后一次。
往后,他隔三差五买醉于酒吧,回家就是一顿毒打狗,打完后,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便深恶痛绝自己地抱着浑身发抖的狗痛哭流涕,忏悔,谴责,甚至当着狗的面狠狠扇自己巴掌。
后来的某一天,狗丢了,这样假惺惺的循环终于结束。
他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种种不是,跪在狗笼子前,磕头认错,大骂自己不是人,伤害了那条狗的心,所以它才会跑出去。
一会,他又像发疯似得砸门,大声求救,可门外面却好像死一般的沉寂。
他闹累了,便一头栽进床上昏睡过去。
醒来以后,他惊奇地发现客厅地板上放着一袋食物与水,便狼吞虎咽的吃完。
第二天,第三天,接连好多天,他都会在这个密闭的家中,客厅中央的地板上看到一袋有一袋的食物与水,更惊讶的是,隔天吃剩的食物与垃圾都莫名其妙的不见了,仿佛有谁在趁他熟睡之际偷偷拾掇好了这一切。
他觉得这是一场恶作剧,是一场电视台举办的真人秀恶搞节目,屏蔽了他的信号,又把门反锁上,每天晚上偷偷给他食物与水,把垃圾清理了。对!一定这是这样的,他在心里这样天真地安慰自己。
所以,他决定今天晚上不睡了,看看是谁每天给他送食物。
当天晚上,凌晨三点多,他坐在客厅角落,眼皮耷拉到了地板上,昏昏沉沉,就当他快要沉睡的时候。
一声巨响,他拼命揉搓着惺忪的眼眸,却发现家中的天花板被掀开,月光坠落进来,砸在他身上,一个巨大的狗的脑袋出现在上面,一只无比巨大的爪子挂着一袋食物与水。
那是他的狗,在魔幻的月光下,他看见那条狗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目光所及皆是温柔。
那样子,像极了以前的他。
80 空欢喜
1
我这一生只见过小楠三次。
第一次,我上大学时,小楠和我同班,每次上课,她总是会坐在我前面。那时的她,一头漆黑的长发,隽永靓丽,长相温婉,眸子里闪烁着文艺少女该有的情怀。小楠上课的时候不爱听课,她的耳机里面塞满了民谣,赵雷与麻油叶,她的最爱,尤其是在当时民谣还不算火的时候,喜欢听民谣的姑娘已是一股清流了。小楠文艺,也俏皮,她下课的时候会不经意用身体撞我,一次两次,撞在我肩膀上,她咯咯的笑声像风一样穿膛而过,整个狭长的走廊里,少女含情脉脉的心扉筛漏进一丝微光。
上体育课的时候,小楠会徘徊在我身边,她会问我,你喜欢看什么书啊?书,我忘记了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回答她,只记得,这个叫小楠的俏皮女孩喜欢顾城的诗。
大三下学期,某天雷霆大雨,屋外暴雨狂澜,屋内白炽灯晃得人生疼,我和室友在打游戏,手机响了,是小楠,她有事找我。在学校的美食餐厅门口,一个纤细的身影焦急地来回踱步,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低着头,脸上的酡红出卖了她。小楠忽然用身子撞了我一下,差点,撞入我怀中,然后我们默默无言了数秒,欲盖弥彰,彼此的心事就像一桩陈旧的冤案,都希望谁先揭开,可勇气这种东西却在青春四溢的校园里尚显难能可贵。
当时我不懂,不懂小楠温驯的羊皮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莽乱的少女心。
那以后,我余下的大学时光里,那个叫做小楠的姑娘消失了,听班里同学说,小楠休学了,每天过着江湖儿女才有潇洒生活,全国各地的音乐节,草莓迷笛,北京工体演唱会,某某艺术画展,她终于在我的朋友圈里活成一首诗,只是在每一张她抬头看云的自拍里,我总是被她瘦削的背影黯然神伤。
你别看云
你看看我,看看我
别人的情爱燎烈如火
我和你却如风,
摇摆不定,来去无踪。
2
第二次见到小楠,是在大学毕业后的两年,北京拥挤的地铁站,我和小楠近在咫尺,她还是那副清新文艺的样子,不同的是长发练成短发,挎着到肩膀,淡色的口红,裙摆上的蓝色碎花纹熠熠生辉。我就站在她身后,鼻翼间传来阵阵香水味,小楠喷了香水,好浓烈。整间车厢都是陌生的脸庞,一张一张涨潮般向我们靠拢过来,小楠回过头,我不知所措地朝她笑了笑。
那天下午,北京阴天,持续一周的雾霾弄得人心惶惶的,大街上,每一栋高楼大厦里,甚至每一个伏案于写字间里的上班族们,每个人脸上戴着厚重的口罩。我和小楠,两个不戴口罩的异类坐在星巴克喝咖啡,外面阴霾,里面面面相觑。
小楠打破沉默,问我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话匣子被打开了,我们畅快地聊天,谈天说地,彼此都把这几年身边的趣事叙述得一干二净,像极了小楠临休学前一天,那场狂澜的暴雨。
我们聊了很久,大街上的车水马龙闪着远近灯光。北京的夜晚很寂寞,寂寞到天空上每一片云都无缝连接到一起,好像大段大段的留白,谁的心事被掖进留白的夹页里。
忽然,小楠问我找女朋友了吗?
我说没有,爱一个人好难。
她不吱声了,低头用玻璃棒胡乱搅着咖啡。
我想问小楠,你呢?
可话刚爬出口,却看见她中指的戒指。
是啊,几年过去了,以她的条件怎么会缺乏追求者呢。
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楠仍旧低下头,脸上殷红如同唇上的口红般耀眼,那唇色虽淡,可小楠的心事却浮在脸颊之上。她似乎在等我说话,或者实在暗示我:快点送我回家啊,大笨蛋!
我是大笨蛋,也是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距离我在朋友圈看小楠抬头看云的自拍照已经过去两年零7个月16天3小时52分,她又一次从我的世界里消失,穿着童话里连王子都心生爱意的水晶鞋落荒而逃,而我呢?畏首畏尾,连王子身边忠诚的护卫都算不上的大笨蛋,胆小鬼,目睹这个灰姑娘登上南瓜马车,隐没在北京这个饱受雾霾荼毒的城市夜色中。
我不要你的水晶鞋
也不要你的南瓜马车
你再看看我,在看看我
我偷偷把宫殿里所有的钟调慢
午夜12点姗姗来迟
就让你在我怀里睡到天亮
3
最后一次,我看见小楠,是在成家立业后,某个下午四点的北京大街上。这么多年过去,北京依旧尘土飞扬,雾霾肆虐,每个人的表情被繁重的生活压垮成傀儡,雾霾,已经不光是一种污染,它成为北京的标志,所有来北京生存的人肺子里都是霾,这是工业发展必然趋势。
小楠,那个早些年在我眼里活成诗的女孩已经蜕变成尘世间一个普通庸俗的女人了。就在我等公交车的附近,一辆红色的马萨拉蒂,副驾驶,小楠穿着性感的衣服端坐在那里,就在她身边,马萨拉蒂的主人,大腹便便,眼神色眯眯地瞄向小楠的低矮的领口,透过车窗,男人的手摸向小楠大腿上,嘴上喋喋不休,小楠的表情有些抽搐,嘴角上若隐若现的淤青甚是清晰。
她过得不好。
男人说着什么,表情严肃,突然变得十分狰狞,打了小楠几个巴掌,然后被狠狠捩下车,离去。
穿着短裙的小楠此时狼狈不堪,脖子上坠着月牙白的珍珠项链。手上的戒指熠熠生辉,她空洞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当初撩拨我心的文艺神韵了,只有一望无际的虚荣与虚荣过后的空虚。小楠坐在马路台阶上,过往的人目光纷纷,可她丝毫不在意。
或者说她只剩下一个皮囊了,灌满风的灵魂深处发出竭嘶底里的呐喊声。
小楠别过头,看到了我,她没有招手,只是冷漠地看着我,看着我。那时我早已成家立业,曾经的理想也被生活磨砺得所剩无几,人生渐渐蜗居在北京寸土寸金的小楼房里,按揭,奶粉钱车贷,都无法避免地压垮我的脊梁,纵然小楠近在咫尺,我的身体被尘世的纲常伦理束缚成木乃伊,我的灵魂躲在这具形而上的人形肠衣里,无法动弹,甚至连挥手的力气都没有。
成长是何等的残忍。
车子来了,我被拥挤的人潮冲进车厢中,最后一眼,小楠被大风凌乱的样子被公交车喷薄而出的黑色尾气吞掉了,而我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逐渐凋敝。
你放纵燎燎也好,天真无邪也罢
我不再看你,不再看你
今夜雨疏月残,院子里的桃花哭断了肠
我不看云,也不看月色
只看晚风欺你容颜
4
妻子把我摇醒,我揉搓着眼睛,看看她,看看已经是嫁给我很多年的小楠。
她围着围裙,可能是生完孩子的缘故,曾经纤细的身材如今也走形变得臃肿不堪,前几年我去书店为她买了本顾城诗集,可惜她再也没时间看,那本书落满了灰,丢进暗无天日的储藏室里。我缓过来,小楠转身没入厨房,厨房的油烟机又开始嗡嗡作响,一晃多年,当初那个乐于享受生活的文艺女孩现在也满身的烟火气息,生活一下子被钝刀子捅了,拔不出来。
结婚后,我和小楠的柔情蜜意也搁浅在婚礼那天,不记得,我们已经吵过多少加,为了孩子的学习,为了房贷车贷,我人到中年,没有了年轻时的冲劲,小楠也是,不仅没了身材,甚至早把民谣和各大音乐节抛之脑后,有时候,她会因为东边市场的土豆便宜而窃喜,也会因为今天买菜时少要一个塑料袋而喋喋不休,等等,我们的生活不知何时变得木讷至极,每天都过着一眼望穿余生的生活,我还可以联想到等我们的孩子长大后,也是被这些东西折腾得团团转。
好可怕,仿佛人世间最可怕的诅咒不是女巫亲吻过的墨镜,而是生活。
我把刚才在梦里的事情告诉了她,说如果我们没有结婚,她会被大款豢养成金丝雀。小楠听了后,面无表情,生活的重担,已经把我们的情绪压没了。小楠催我去接孩子放学,自己则晃着中年妇女才有的肥硕的身材晃进厨房,水龙头与油烟机成了她的最爱,甚至,连小楠自己都忘了,曾经的她可是在全国各地音乐节生龙活虎的文艺女青年。
我看她最后一眼,关上门,时间再一次倒转,我从虚妄的未来溯回至此,就在小楠和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她的身份证钱包掉在地上,我呆滞望着地上的钱包,脑海里汹涌澎湃,关于小楠,关于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轮回了千百遍。
同学,你的钱包掉了。
谢谢你哦,我怎么感谢你啊?
请我吃顿饭吧,美女。我要是没记错,我们好像是一个班的。
哦哦,好像是,我看你有点眼熟。
……
我想来了,正是因为这个契机,我和小楠才走到了一起。
“同学,你的钱包掉了。”
“谢谢。”
我刚想说话,只见小楠朝着别的男生走过去,手挽着手,有说有笑。
“谢谢你啊。”
小楠拉着那个男生过来,再一次道谢。
“没什么。”
我转身离开,落荒而逃。
此时,天空一片湛蓝,却不见一朵云。
我再看看你,再看看你
你看云的时候太寂寞
不看云的时候太陌生
别人的情爱如晚风缠绵
我和你远隔千山
今夜我想去你房间看月色
可你的门却上了锁
81 过尽千帆皆不是
1
认识赵欢是在朋友的聚会上,那是个雪夜,每个人都裹着臃肿的羽绒服,只有她,赵欢,穿着笔直的黑色裤袜,冬天的凛冽似乎在她眼中形同虚设。
看她第一眼时,就觉得这个女生好独特,眼影摄人心魂,假睫毛狭长翘挺,唇色嫣红,五官精致,镶嵌在鹅蛋脸上。
她不笑时像月光,平波万里,无情无义。笑的时候却像晚霞,旖旎动人,缱绻如烟。
说是年终聚会,其实就是联谊会。
赵欢号称联谊公主,据说她从少女时代就混迹于酒吧夜场,江湖儿女,一炮之后绝尘离去。有人传闻她千杯不醉,喝过酒的高脚杯搭在一起可通天;有人爆料追求她的富二代都可以组成交响乐团了;有人听说她曾经被煤老板包养过一段日子;也有人诋毁她曾经堕过五次胎。
赵欢的大名可谓是声名狼藉,像是学生时代里染着红发离经叛道的不良少女,在家长的管束与老师的教导下渐行渐远。不管名声传得多么臭,赵欢不以为然,还很得意,甚至要带领无知懵懂的少男少女们开辟一条灯红酒绿的新疆土。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在台下,眼巴巴望着台上众目睽睽的赵欢。
那时的她被众星捧月,大家听她的罗曼史就像是听评书般,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她经历了很多常人未曾走过的殊途,人生处处充满惊喜与惊吓,她总是自诩自己见过了太多的禽兽与人渣才造就今天这般的自己:13岁时接触人生中第一根烟;15岁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16岁辍学离家出走,独自一人跑到别的城市自力更生;19岁时险些别老板侵犯,她挣扎之中一脚踹断了那个禽兽的命根;21岁,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交了多少男友,也忘了第一个带她私尝禁果的帅小伙长什么样;25岁那年她被煤老板包养的事情传了出来,那个秋天,她被煤老板正房夫人打了出来;27岁,她在第N次联谊会上高谈阔论,谈天谈地谈自己,那一晚上,她喝酒喝到断片还吐了一个倒霉蛋一身。
那个倒霉蛋就是我。
2
因为那一吐,我才认识赵欢。
时隔多年后,某个月清风高的深夜,当我再一次问她,为什么那晚喝得醉醺醺的,她说她想起苏淮了。
每次提起苏淮,赵欢都会红眼,默默喝酒。
她说,苏淮是她在一家酒吧认识的,那时的赵欢有着酒吧女王的绰号,朋友们有什么聚会都会盛情邀请她去,她是那些人之中玩的最欢的人,几乎没什么异性都抵得住酒吧女王赵欢放肆的舞步与灼热的目光。
可那天晚上,酒吧新来一个驻唱的,一个名不经传却流浪多年的中年歌手,苏淮。
苏淮唱歌好听,嗓音低沉性感,让赵欢无法自拔。从那之后赵欢每天去那家酒吧,老板跟她很熟便给留了一个离苏淮最近的位置,她实在太喜欢苏淮的歌声了,不,是爱上了从他口中唱出来的每一句话,爱上了从他修长的手指间划过琴弦发出的每一个音符。
不久,欢喜难抑的赵欢卯足了勇气跟苏淮搭讪,每天拿着调好了鸡尾酒给他送去,苏淮是个缄默的人,任凭赵欢用尽浑身解术都无济于事。她煎熬着,夜晚辗转难眠,听着苏淮的歌声入梦,这是赵欢跋扈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柔情,对于苏淮的情感不同以往,赵欢喜欢他的纯粹,眼神的清澈,歌声的深邃,苏淮身上所有的一切她都喜欢,不,是苏淮的所有她都爱,眼睛眉毛鼻子嘴,他唱歌时蠕动的粗大喉结,他弹吉他时手指抚摸过的琴弦,他驻唱时坐过的圆形椅,他走路时脚下沾满的尘埃,他不愿跟自己提起的过去,他与生俱来的一切,她都爱。
终于,赵欢还是输了,苏淮拒绝了她,可她不甘心,也许是过去膨胀了多年之久的自尊心在作祟,她从来没有输得这么狼狈过。
苏淮无奈,带她去了一个地方。那是个人烟稀少墓园里,坐落后方的某处墓地上挺拔着一座墓碑,石碑上长满了青苔,碑前是枯黄色的沉香炉,大把大把的香灰铺在上面,碑身正中央悬着一张女人的照片,那女人容貌一般,但很有气质。照片下面镌刻几行大字,触目惊心。
当时赵欢就释怀了,苏淮身上让人着迷的沧桑,正是出于对亡妻深刻的思念与尊敬。
她跟我叙述苏淮的故事时,窗外一月皎洁,赵欢荒原覆雪的女神脸渐渐变得颓然,有那么短暂数秒,她满血复活,脸上又恢复了这几年披荆斩棘走过来的女勇士模样。
当我问她现在还想苏淮吗?
赵欢想都没想地回答我,想过。
3
苏淮也只是赵欢人生旅途中一位过客罢了,很快,赵欢又有了新欢,很奇怪,这次,她没有找帅哥,只是找了个相貌平平性格稳当的人拍拖,那人姓陈,名字也很普通,暂且称呼他为陈先生吧。
陈先生,上海本地人,标准的富二代出身,但不同的是,他没有富二代那样过着纸醉金迷的浪荡生活,也没有过度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
赵欢说,认识陈先生是在一次户外旅游中,她独自一人和网上相识的驴友们共同奔赴白雪皑皑的珠穆朗玛峰。那里海拔甚高,高原反应异常强烈。赵欢终究还是一个柔弱的女性,频频几次的昏厥让她趔趄摇晃着,一些驴友看她苍白无力的纸糊样,就劝她不要再爬了,他们也只是口头说说,可实际没有人伸手搀扶着她,陈先生那时想都没想挺身而出,把自己手中的氧气瓶塞给赵欢,那时没心没肺的赵小姐竟然出奇地眼眸湿润了,珠穆朗玛峰腰之上上演着狗血的三流电视剧桥段,最让赵欢直掉眼泪袋子的是陈先生竟然背起了她,一步一步艰难的往上爬,伏在陈先生后背的赵小姐红着眼睛,从出生下来,她遇到第二个暖到心窝的男人。
一路上,陈先生边走边跟她搭着话,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都说些类似于心灵鸡汤的话,什么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望到最美的风景,什么人生要有一颗永不言败的心,一碗接着一碗的咸鸡汤猛灌进赵欢的心里。初次见面,赵欢觉得陈先生哪都好,就是浑身满满的正能量让她受不了。
在陈先生的帮助下,赵欢也爬到珠穆朗玛峰巅,站在山顶,赵小姐看到了直插云霄的陡峭山峰负势竞上,天穹波澜壮阔好似汹涌的汪洋大海,万千道云霁被日头映照得灿烂斑驳,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群山峻岭蜿蜒千里,云海翻涌浩汤,横无际涯。赵小姐看得心里越发的震撼,回想起自己曾经走过来的路,鼻子就不由得一酸,这么多年一直紧绷的泪腺突然间被眼前的异景所切断,洪水放肆地冲了出来。站在她身后的陈先生很识趣地递上了纸巾,赵欢抹了抹鼻子和眼睛,回首凝望着陈先生,她自认为无人能挡的魅力成功点亮了陈先生心里悬挂着的灯。
下了山,陈先生要了赵欢的电话,后来几周,在赵欢朝八晚五的公司楼下,总是会听着一辆阿斯顿马丁,红色的,特别扎眼的那种,车里不是别人,是在珠穆朗玛峰上碰见的陈先生,赵欢这才知道这家公司是陈先生父亲开的,陈先生是个低调的富二代,不过在于追求赵欢这件事上他变得和寻常富二代一样,跑车鲜花买通身边的人,千篇一律的套路,赵欢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花痴少女,也有过富二代追求自己的时候,陈先生性格很好,脾气也出奇的温顺,没有不良嗜好,烟不抽,酒不怎么喝,该泡吧也去但不会放浪形骸,上流社会绅士所有的风度与品味,陈先生都有,不过让赵小姐心动的是陈先生的温柔,他从来不会跟自己红脸过,即使是目睹了赵小姐在无数风雪场所翩翩起舞的时候,陈先生也心平气和凝望着赵欢曼妙身姿的。
在经过一个多月不懈努力的追求下,赵欢和陈先生在一起了,很多朋友在聚会的时候都会拿老实本分的陈先生品头论足,赵小姐不允许别人说他半点不好,纵使陈先生在她的圈子里多么可笑,多么笨拙地生活着,可她仍旧不嫌弃陈先生。
有次,赵欢的几个女朋友当着陈先生的面冷嘲热讽了他几句,陈先生听了就搔着头呵呵笑,赵小姐听不惯这些,拽着陈先生就出去了,临走之前扬了奚落最胜那个女孩一脸的果汁,她向来都是我行我素快意恩仇的,几个女孩子都怒目而视着赵小姐,赵小姐自然不怕这些小鱼小虾的,想当年自己一双高跟鞋踏遍无数个大小场合的时候,她们几个还是栽培在温室里嫩小的花骨朵呢。
那时的气氛剑拔弩张,陈先生笑呵呵地挥手,示意大家都不要这样,有什么事好好说,大家都是好姐妹,然后像个傻逼似得地说了一大堆心灵鸡汤,赵小姐被他气得根本说不出来话了,同时又想笑,那几个女孩子撇撇嘴离开了,不知是冷静下来了还是被陈先生纯正的鸡汤给灌饱了,这时陈先生伸手抱住赵小姐,摸摸她的头,自以为她们是被自己引以为豪的人生哲理给说服地安慰着她,还说别怕,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当时赵小姐心里被狠狠地捏了一把,有种异样感油然而生,非常柔软,涨涨的,像是溢出的水,流进她的五脏六腑,流进纤细的血管之中。
赵小姐那时是真的爱着陈先生,甚至每次听到他长篇大论熬制鸡汤的时候,她都会在心底萌发起结婚的念头。朋友都劝她不要想不开,她和陈先生是两个世界的人,赵小姐不信,她把心中的想法说给陈先生听,陈先生听完很是激动,第二天就把结婚戒指买回来了,十几克拉的南非真钻,赵小姐戴在手上特别风光,朋友圈里的人都开始巴结这位即将嫁入豪门的阔气少奶奶。赵欢那时欢欣雀跃的,像极了一条马上跃龙门的锦鲤。她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荡漾着喜悦,赵小姐很久没有这样的表情,自打我认识她以后,她脸上所有的情绪都被厚厚的粉底给掩埋住了,不施粉黛,淡妆怡然,俨然一副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模样。
自从和陈先生领了证后,赵欢便减少了出席各种风月场所的频率,她在微信里跟我说要当个温婉贤惠的小女人,我不停抨击她,不要想的太美了,结婚没有那么容易,家长那关都够呛能过呢。
一提到家长,赵欢就闷闷不乐,她十五岁离家出走,奔波在外地,常年都不回家一次,这一晃能有十多年了,赵欢越发地像一匹奔跑在广袤草原的不羁野马,她说这么多年她只会回去过一次家。
那一年,她带着很多钱卸甲归乡,赵欢当时真地是想回家找个安稳的工作,不想疲于奔波于各个城市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车到了站,循着记忆,她找到了家门,她家是四楼,狭窄逼仄的走廊斗折蛇行,灰尘轱辘在深绿色的铁栏杆上,枯黄的墙壁上满是牛皮藓般的小广告,赵欢摸到四楼,站在家门口,心口一震,眼泪哗啦哗啦地倾盆而下。
一别多年,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叛逆的鲁莽少女了。敲门,隔着破旧了大铁门,她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逼近,心里就越来越提不起气来,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上。门开了,她浑身打着颤儿,声音起伏软缩,迎面是她的母亲,母亲看到她先是一愣,然后皱纹堆在满脸,眼泪顺着脸颊苍老的纹路斗折蛇行,进门里,赵欢和母亲说了很多,从中午到下午,赵欢的父亲下班了,进门看到她的第一反应也是一愣,别过头,浑身颤抖,在鸦雀无声的狭小客厅里三个人竟然一起哽咽着。
赵欢在家里住了两天,临走的那天晚上,母亲招呼了亲戚一起过来吃,小小的屋子里霎时沸腾了起来,像是煮开锅的热水,冒着滋滋作响的热气。在热闹的餐桌上,抵不过那些三姑六婆的刨根问底,好歹赵欢远非当年,三头六臂,左右逢源,那些好事的亲戚被打理得哑口无言。那天晚上赵欢喝了太多酒,头晕便先回屋里躺着去了,身子接触到床得那一刹那,隔着破旧木门,那些三姑六婆开始七嘴八舌起来,话越说越难听,她的父母应付不过来便只能平白无故挨刀子。赵欢听着耳里,可心在滴血,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回来了,回来就是数不尽的诋毁与腹诽,她能承受得起,可年迈的父母可听不惯这个。
就这样,她走了。回到陈先生和她居住的地方,陈先生看到她脸色铁青着,便问她怎么了。她不说,陈先生开始吴侬软语地安慰她,在深深地拥抱过后,赵小姐红着眼睛说她不想漂泊了,想有个可以抛锚歇脚的码头。
第二天,陈先生开始在我们小圈子里递发订婚宴的请帖,隔了两三天,在当地一家有模有样的五星级酒店里,陈先生阔气地大摆宴席,高声宣布他和赵小姐的婚事,赵欢很高兴,眉眼之间也没有了往日的疲倦与哀愁,红色的波斯地毯上他们甜蜜地拥抱在一起,赵欢小鸟依人,附着在陈先生的身边,陪他游走在朋友们之间,到我身边的时候,她冲我调皮地眨巴着眼睛微笑,我说,“祝你幸福赵小姐。”,然后心底无限感伤地感慨这世间少了一个风姿阔绰的刀马旦女王,多了一对幸福的狗男女。
可她终究没有如我所愿的那般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陈先生他妈打电话过来,得知了他的所作所为,让他赶紧回去。挂断电话,陈先生阴着脸,赵欢假装若无其事问他怎么了?
隔着万重人山,我可以清晰感觉到陈先生脸上那股子腥寒的铁锈味,这是个不幸的开始。陈先生如实告诉了她,赵小姐咬着嘴唇嗔笑着,咧起嘴唇,散发着渗入骨髓的寒意。陈先生哭丧着脸,左右为难,宾朋满座的厅堂中央,赵欢心里的怨气像是瓦斯般开始哧哧泄露,陈先生的摇摆不定像是聚焦光耀的放大镜,在尴尬紧张的气氛里,两个人以各自的方式相互对峙着,陈先生说他必须回去,那可是他妈,赵欢听这句话冷笑了番,她说那我怎么办的时候,我可以看得出她的一腔孤勇与彻骨寒意。
可他毕竟是陈先生,那个老实本分到令人发指的富二代。他就这么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甚至一个值得回味的眼神都吝啬不留。可怜赵小姐被人看笑话一样晾在现场,身上那件白色如羽的抹胸好讽刺,无名指那顶戒指此时看起来异常地刺眼,她整个人都傻了,人群开始嘈杂聒噪起来,如翻涌的浪潮席卷至四面八方。散场了,我搀扶着失魂落魄地她,问她还好吗。她没有说话,低着头瞅手上那枚戒指,咯咯的咬牙声让我听得直瘆的慌,我知道,以她的性格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是生命里最恶毒的诅咒般。
第二天,阴天欲雨,赵小姐杀到了陈先生的家,他是标准的富二代,住在一栋独立别墅里,进了院门,直逼阔气的大厅,保姆听她来找陈先生便好好招待她。她环顾四周,厅堂里金碧辉煌的,像极了电影里那些雍容华贵的欧式王宫,那一刻她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陈先生的模样在他心里越来越模糊,像是蜡泪般,凝固的泪滴中裹挟着金钱的铜臭味。好久,从外面铛铛而过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丹凤眼,穿金戴银的,纵使上了年纪可身上的旗袍还是恰到好处勾勒出玲珑的曲线。看样子,赵小姐十分肯定这个女人是陈先生的母亲,果然没猜错,陈先生跟在后面,进了厅堂,定睛看了看坐在沙发里的赵小姐,顿时愣住了。
陈先生的母亲开门见山,认为赵欢这样的女人跟陈先生不合适,毕竟是大户人家,话音刚落,笔头也撂下,递给赵小姐一张数额不菲的支票。赵小姐伸手接过就把那张无辜的可怜支票撕得七零八碎的,她望着陈先生,陈先生没有想替她说话的意思,畏首畏尾地偷瞟着正在和自己对峙的母亲,陈先生的母亲突然站起来,一巴掌打在赵欢的脸上,在她看来,赵欢这种小打小闹的野女人给点钱就能打发得走的,可赵小姐没有领情。赵欢也站起来,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巴掌,打在陈先生他妈的脸上。两个女人撕扯在一起,张牙舞爪,头发蓬乱,陈先生看不下去了,一把拽住赵欢,使劲推出门外,那一刻,赵小姐心如死灰。
赵欢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接的时候,她已经被大雨淋的湿透了,我看到她脸上一条丑陋的疤痕蜿蜒如爬虫,狭长地横跨挺拔的鼻梁。
我扶着她,拦了辆出租车,骤雨滂沱,哗啦哗啦地拍在沥青马路上升起缕缕白烟。
上了车,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脸上的那道格外的疤,问她,“还疼不?”
她答非所问,“这雨下得真大,跟那年我被煤老板太太打出来的时候一样,一样的大。”
4
赵欢曾经说过,此生必爱一个风一般的男人,我调侃她,那是花季少女才会做的白日梦,她冲我做鬼脸,不理我。
不过,她还是等到了一个来去如风的男人。
认识阿飞是在赵欢远行云南时候的事了,大家都说云南大理城是个艳遇的圣地,若想寻找刺激去那里准没错。那时赵欢和陈先生刚分手不久,正好想出门散散心,一洗前尘,打算东山再起,策马奔腾。大理是个很美丽的城市,人山人海,赵欢刚到的时候差点走丢,因为她不喜欢跟团,索性就孑孓一人来了。刚过马路的时候,一辆突然疾驰而过的摩托车横扫过来,赵欢猝不及防地跌在地上,开车的是一个带着头盔的男人,身材颀长魁梧,裸袖T崩得紧紧的两条胳膊看上去雄武有力,那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硬汉脸,伸手拽住赵欢的手,一把揽到车子上,周遭人来人往,赵小姐面红耳赤,她不知道这个人要干什么,没等她反应过来,摩托车嗡嗡地马达声震得耳膜直颤,只觉得身体猛然后倾,狂乱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赵欢的身体被风压着紧紧贴着男人的后背。
一路上,两个人都互相缄默着,赵欢想过挣扎,这是本能的反应,可是这个男人看起来不是那么讨厌,摩托车开了有一会了,突然停在一栋破旧的老楼楼下,赵欢环顾四周,那个男人终身一跃,下车,把头盔放在后备箱里,然后背对着赵欢,适宜她下来,赵欢伏在男人结实的后背上,心里不但没有惶恐,反倒有一丝安心。男人背着赵欢上了楼,楼道里由于线路老旧,声控灯明明灭灭的,十分鬼魅,到了六楼,男人放下一路稍有忐忑的赵欢,开门,进了屋,男人打开灯,屋里一片狼藉,赵欢好不容易找到落脚的地方,因为摩托车那一刹那猛烈的碰撞,她的腿蹭掉了一大片皮,现在疼得她只咬牙。
“我叫阿飞,学过医,你别动,我去找纱布给你包扎下。”这是阿飞跟她说的第一句话,简单粗暴,像狂放的北风从遥远的冰天雪地席卷而来。
一会,阿飞提着医疗箱和纱布来到赵欢面前,蹲下来,盯着直冒血的伤口数秒,皱着眉,“你忍着点,我给你消消毒。”
说完,一只手握住赵小姐的小腿肚子,另一只手拿着镊子夹着沾有酒精的棉花轻轻触碰着,赵欢吃痛地腿一抖,那股灼热的电流顺着神经窜到了心口处,阿飞手随之一捏,不仅捏住了腿,更是在赵小姐乱颤的心口处捏了一下。赵欢手拄着沙发,咬着牙注视着面前一丝不苟的阿飞,他的手法很温柔,棉花团轻柔地在伤口处点来点去,痒痒的,有点痛,像是一只迷失在雨季的蜻蜓在点水。
许久,阿飞抬起头,额上的汗顺着脑门就滑落下来,一言不发地收拾医疗箱。
“你好阿飞,我叫赵欢,谢谢你给我包扎。”赵欢突然伸出一只手,微笑着说道。
阿飞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完便领着赵欢下了楼,还是那辆摩托车,赵欢似乎有些迷恋上风从耳边掠过的感觉,以及马达高速旋转的嗡嗡声在她心间敲打着节奏感十足的鼓点。
阿飞似乎是个沉默的人,话很少,他戴着头盔的样子像是童年时代每个小姑娘最痴迷的古惑仔,纹身,寸头,风驰电掣的摩托车,英勇帅气的头盔,硬气的脸庞昭彰着江湖上快意恩仇与刀光剑影。
赵欢问他是不是混过好些年,阿飞不说话,全神贯注骑车。风从赵欢身边猛烈地撕扯着,汹涌恣意,如满月下的澎湃潮汛,将她紧紧裹挟其中,她问了几声,没等到回复,便把身子栖在阿飞的后背上,他背后结实的肌肉坚硬得像是海边矗立的礁石,而她倒像个盘旋许久才觅得石头歇脚的海鸥。
到了地方,那里是一片大海,波涛汹涌,浪花迤逦,在海天相接的地方一轮红日冉冉垂落,阿飞带着赵欢来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夕阳逐渐淹没在海平线下。
赵欢有些不耐烦,“你就带我看这个吗?”
阿飞转过头,看看她,不说话。
“那你看吧!我走了。”赵欢有些生气,但心里更是失望,原以为碰到知风趣的柔情硬汉,没想到却是块硬石头。
因为腿部的伤还没好,赵欢走了几步身影打来了个趔趄,中心不稳,眼看要跌倒的时候,阿飞跳下石头,像一头威武雄壮的豹子冲过来,一把揽住赵欢的腰肢,赵欢情不自禁啊了一声,脸色绯红地望着阿飞,此时遥远天边的云彩缓缓挪动了些许,夕阳余晖照射过来,打在阿飞雄浑的轮廓上,那一刻赵欢心里的气被霞光一扫而尽,她不生气反倒心里还有几分蠢蠢欲动,无法控制地亲了他一口,阿飞硬气十足的脸上也落了红,不知是万千道斑驳的光晕还是他鲜有的羞怯。
在那之后,阿飞成了赵欢的男朋友,她带着阿飞来到上海,两个人住一起,她给阿飞找了份工作,是送外卖的工作,虽然不风光不体面,但是阿飞可以很高兴地骑着那辆被视为汗血宝马的摩托车到处走。很长一段时间,赵欢开始慢慢地稳定生活了,她很少参加狂欢派对或是联谊晚会,一有时间便让阿飞骑着摩托车带她四处乱逛,她越来越喜欢乘风破浪的感觉了,在这一成不变的狭隘生活里,阿飞俨然已经成为她胸口下七寸的那根肋骨,支撑着她充沛的感情。
好景不长,阿飞在骑车送货的时候被一辆卡车撞了,赵欢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冲她比划了一下脑袋,然后,就没然后了。
那是她和阿飞在一起刚满一年时候发生的噩耗,医学上管阿飞这种情况叫植物人,由于剧烈的碰撞使得他的脑子坏死了。阿飞刚住院的那几天,赵欢不吃不喝彻夜守在他的床前,抚摸他坚毅的脸庞,跟他说说不完的情话,每天定时擦拭身体,医生和护士劝了她好几回,让她节哀顺变,可她总是妄想着会有奇迹发生,就这样,她这一守,便守了三年。
这三年里,阿飞就醒了一次,算是一个功德圆满的奇迹了。阿飞醒得时候是在第二年初,赵欢欣喜若狂,阿飞交代了她一些事,便再次沉睡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年,她三十岁,快到了一个女人快要老去的年龄了。三十三的时候,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漫长的孤独了,亲手喂了阿飞一整瓶的安眠药,仪表监视仪上的滴答心跳声终于平静,她再也不用日日夜夜祈祷了,再也不用靠着回忆度日如年地撑下去了,他再也不会醒来了,这个如风的男人临走的时候也如风一样绝尘。
她说过此生必爱一个风一般的男子,她爱了,可这个代价也太沉重了,沉重到要用炙烈的爱来殉葬。
阿飞醒来的那次赵欢拿手机录音了,录音内容是阿飞让她别等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好了,要不就一下子解决了他,省得两个人都煎熬着。这是呈堂证供,救了赵欢的命,只让她坐三年了牢,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阿飞昏迷不醒的那三年里,她想了很多事,到后来,终于想明白了,她不等了,再也不等了,就当风没吹过,他没来过,自己没爱过。
这是她临走时,隔着警车白色栏杆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傍晚,阳光炽烈绽放,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刚下过一场大雨。
5
后来,赵欢在她三十六岁的时候出狱了。
出狱后没多久,赵欢又谈了男朋友,这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她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这次不同,也许是尘埃落定,也许是老了累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赵欢通过相亲认识了现在这个男朋友,在交往半年后结婚了。
结婚后的赵小姐赫然摇身一变,化作勤劳的田螺姑娘,做家务,做饭炒菜,周六周日和老公超市采购,这几乎让周围的朋友大跌眼镜,跟以前那个飞扬跋扈的夜店女王赵欢判若两人。一年后,赵欢生了孩子,小女孩,从此,她把工作辞了,专心在家里做个称职的家庭主妇,她的联谊交际越来越少,几乎为零,朋友圈也慢慢停止更新,她的生活轨迹逐渐走上正轨,过去的事她只字不提,老公也是个聪明人,从来不问,也不影响一家三口的和睦生活。
那次,我去她家,赵欢热情地招待我,她的女儿三岁了,咿咿呀呀的样子差点融化了我的心,她老公看家里来客人,自己下厨房,让赵欢陪我说话,在做饭的功夫,我和她聊了很多,从前到现在,我担心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名字会伤害到她,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生怕说出来让她尴尬。
赵欢看我支支吾吾的样子,噗嗤一笑,她告诉我,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她在监狱的时候都想明白了,阿飞也好,苏淮也罢,甚至是陈先生,关于他们的回忆都在她心中溃烂成淤泥,沉在心底,再也浮不起来了。
“我爱过很多人,也曾有过放纵余生的臆想。那些爱我的或者我爱的男人们,他们有的教会了我成长,有的则可以陪我共度余生,可是我太贪心了,妄图他们是同一个人。”
这是她对过去最后的吊唁。
她说完,便转身去厨房做饭去了。
82 婊
她出轨了,和情人开房被丈夫抓包。
丈夫破门而入的时候她在情人身下瘫软成泥,白色被单厚重地盖在他们身上,情人的下体迅猛地撞进她柔软的身子中,两只手死死钳在情人脖子上,交配中的雌螳螂,宾馆的灯光总是那么暗淡晦涩,黄昏也没有这样的暗淡。
她依稀记得,和情人碰面的那个晚上,人潮汹涌的聚会上,LED灯光怪陆离地抚摸着她仿徨的内心,情人站在角落里巡视着什么,她觉得自己温文尔雅的皮囊下是一颗亟欲放纵的灵魂,所以那晚她格外地力竭声嘶,灵魂的风穴灌满了水,情人小心翼翼,慌慌张张,动作青涩笨拙。起初是她故意用指尖滑落肩上的裙带,月白色肩带在昏暗的紧急甬道里渗出月光,情人目光躲闪侧身出她面前走过,她抓住他的手,笑意吟吟地用小拇指摩挲情人的手掌心。甬道狭窄幽长,隔着一扇门,罅隙间筛进外面的光,她和情人拥吻燎热,粗喘与呻吟迤逦如浪。
情人比她小10岁,却能给她无比饱满的充实感,或许是丈夫人到中年无法餍足她,所以她总是背着丈夫和情人私会。
被抓包的那天晚上,雷霆大怒的丈夫对她拳打脚踢,鼻青脸肿的她仿佛马戏团里的小丑,很滑稽,却又很无奈。丈夫杵在包房里抽烟,尼古丁的味道钻进她鼻腔中,情人阴着脸,躲在角落里瑟缩,整个房间像是一颗茧,窒息,压抑,剑拔弩张,空气中充斥着不断增长地孢子,不知何时就会爆炸。
其实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离婚吧!”丈夫咬牙切齿,手指里的烟蒂被捏碎,掉落在宾馆的毛绒地毯上。
“好。”
事到如今,她只能说一句好,或许离婚才是最好的选择。
情人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知道离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情人和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背负着奸夫淫妇的罪名。
更何况,她和丈夫还有5岁的儿子呢。
孩子怎么办?
她忽然矢口否认,连忙摇头。
“不,不!不能离婚,儿子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想起孩子她泪如雨下,嘴上喋喋不休,神情茫然。
丈夫冲上去,掐着她的脖子,她脸涨红,难以呼吸。
“臭婊子,真不要脸啊!你还提孩子!”
丈夫凶神恶煞,像是一尊敷满金箔的修罗铜像,脸上的嗔怒与戾气跌撞欲出。
婊子。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脱开丈夫,从包里迅速掏出一支随身携带的笔,狠狠扎在丈夫胸口,血腥味瞬间弥漫在整个包房里,丈夫踉踉跄跄,指着她,倒下去。
婊子!
婊子!
婊子!
凭什么?凭什么!丈夫恶狠狠地骂回荡在她惶恐的身体里,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委屈。
或许丈夫早就忘记了,当年他们初次相见的时候,丈夫还是个有妇之夫,她因无法抵挡丈夫猛烈的攻势,成为第三者,再后来,丈夫抛弃已经怀孕的原配妻子,和她结婚。
“你觉得是谁的错呢?我的小宝贝?”
她把身体贴在情人怀里,一只手握住已经松垮垮的下体,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沾满血的笔,笔尖抵在他不断起伏的喉结上。
83 蜘蛛
贪念表现恰当,就像索要嫁妆。
薛之谦《高尚》
女友丢了。他找遍曾经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所有,甚至连他们打野战的小树林都没放过。大街小巷,星巴克咖啡厅,麦当劳肯德基,德克萨斯与夜场酒吧,都没有,仿佛女友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般。
就在昨天,他下班回家,太累,索性就瘫到床上,女友冷他三两分钟,没往日的亲昵,周遭安静得仿佛死一样的沉寂,沉寂,不像凌晨的夜,凌晨的夜里至少起伏着鼾声与喘息。忽然,女友将他摇醒,僵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浓郁的香水芬芳从女友的毛孔中迸溅而出,杀进他的鼻腔中,长驱直入,五脏六腑都是香水味,他记得,女友身上的所有,都是他给的,所有。
就连塞进女友阴道中的卫生棉条都是他前天半夜跑到楼下佐客超市买的。
怎么了?
他迷迷糊糊,问女友。
女友不发一言,嘟囔着嘴,嘴唇涂抹的杨树林牌口红釉质饱满,光照下,映出那张欲求不满的脸庞。
到底怎么了?
他握紧女友的手突然被甩开。
宝贝,到底怎么了?
他讪着脸,皮笑肉不笑,有些无力的妥协在他伪装的笑容下渐渐露出破绽。
别叫我,你连我的生日都忘记了,你算什么男朋友!
女友板着脸,怒不可遏。
礼物呢?礼物呢!
他望着女友,那张被化妆品过分腐蚀的脸上蛰伏一只蜘蛛,所有人都看不见那只蜘蛛张牙舞爪,毒蝥深陷进毛细血孔中,女友的半张脸渐渐被蜘蛛啮噬着,鲜血淋在蛛腹部顿时滋滋作响,白烟滚滚。
我问你话呢!礼物呢!你上个月不是答应我过生日要送爱马仕的包包吗?
恍惚中,女友的样子与蜘蛛重叠,重叠,一眨眼,他急剧收缩的狭小瞳孔中就只剩下不断渗出腥涎,抖动触脚的蜘蛛模样。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仅仅是他愣住的刹那。女友夺门而去,这戏码,他再熟悉不过了:大大小小的纪念日,层出不穷的礼物,奢侈品,香奈儿的香水,纪梵希的衣服,每一样都像一只巨大的贪婪的蜘蛛蚕食着他。通常是女友质问他,有没有给我买礼物,有没有?质问再三,见他不吭声,一赌气跑出去,再然后是他踏遍整座城市,凌晨的夜里满是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与其他人沉沉的鼾声。
第二天,女友大抵会扛不住饥饿,灰溜溜地回来,傲娇地让他买饭去,吃完就睡,醒来隔天的不愉快都忘记了。
原本他以为,这一次和往常一样,女友赌气离家出走,和他躲猫猫,第二天就回来。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不见女友回来。
他沉不住气,打电话,女友不接,不接,是真得把心急火燎的他晾晒在一边,任凭忙音嗡嗡作响。
赶着去火葬场的车水马龙,狗男女私通的咖啡厅,情欲放纵的电影院角落,野战集中营的公园花园,大街小巷,几乎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都留有他心急如焚地足迹。
他不是没想过报警立案,可人口失踪立案的期限不够,警察让他再等等,或许是女友跑到朋友家,过几天就会回来。
或许吧,他自欺欺人。
当天晚上,女友电话袭来,电话里,他的声音急促紊乱充满着对女友朝思暮想的思念与愧疚,他喋喋不休,声泪俱下自己不是个合格的男友,答应好的爱马仕已经买好,就等女友归来了。可电话那边的女友声音一场冷漠,凛冽,像是一股寒风,吹得他身体里燎热的心火瑟缩,瑟缩,缩成一缕青烟至没有。
你还爱我吗。
爱,爱!宝贝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什么吗?我说你就是我的世界,没有你我真的会活不下去。
你还爱我吗。
爱,你快回来吧,别闹了,我错了,宝贝,真的错了。
他在电话这边声嘶力竭地挽留,而女友却在电话那边一直重复着,你还爱我吗,这句话。
你别回来!买买买!就知道买,你还爱我吗?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你根本不爱我,不就是图我的钱,图我像个摇钱树吗!
啪!
他被问烦了!回了几句,把手机摔在地上。然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他消了气,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咒骂自己是傻 逼,这下不是买一个爱马仕能解决的喽!
他下楼,日复一日,开始踏上寻找女友的旅途,自从女友丢了以后,他辞职,每天起早贪黑,整个城市的脉络被他摸清楚了,可女友真的人间蒸发了般。
在人潮汹涌的街头,人们背对他行走在前面,红衣服斜背包的女上班族,工装女白领踏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去早市买菜的大妈们踉跄着拎着菜兜子,全职妈妈推着婴儿车,车里的小孩手舞足蹈,穿着西装的男销售员,满头白发的老大爷,好多人,好多人。
等等,就在他正前方,女友的背影像是一缕微弱的烛火晃啊晃的,晃得他眼泪狂飙,仿佛有股风,从后面,急不可耐地推着他向前冲。
宝贝!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想死你了!
这话音刚落下,只见前面的人潮轰然回头,无数具陌生的身体上赫然是同一样脸,女友的脸,那些让他不寒而栗的脸庞上闪烁着兴奋。
“你说过得,你说我是你的全世界,还记得吗?”
离他最近,也是最像女友的那个女孩,转过头,那脸上的不是女友的脸,却是一张硕大的蜘蛛横亘在那里。
五一放假,回来发新文
88心头小鹿
1
小鹿在叫,慌张地乱撞,在她心里,心房内壁,柔软的鹿角轻颤地摩挲着,蜻蜓点水般,撩得她耳根子红,烧成晚霞,映在篮球场上风一样的少年身上,熔成铜浆,将藏在树后的她浇筑成一尊欲言又止的铜像。
火一样的青春,终究被水一样的少女情怀浇灭。
这是她第451次偷看阿泽打篮球,松垮垮地白球衣灌满了风,风中飘零着无人认领的少女情怀,粉红的矜持,辣红的热情,深蓝的安静,五颜六色,像是无数帜迤逦的旌旗,被风揉成波浪,少女的心事卷在里面,篮球场的男孩子们在风与晚霞的交织中奔跑转身过人投篮,场外的女孩子们羞着脸,欲盖弥彰的爱慕被黄昏筛成树荫与霓云,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尤其是她,每次看阿泽的眼神都一样,一样的澄澈与闪闪发光,那绝不是青春的骚动,也不是对爱情的期待。
那是怦然心动,世界上最美好的开始。
忽然,那头小鹿不叫了。
她看见阿泽挽着另一个女生有说有笑。
松垮垮的球衣,白色的风
男孩们手中的篮球
女孩们脸上的羞赧
一切都是黄昏惹得祸
一切和楚楚可怜的少女情怀无关
小鹿在叫
叫得晚霞流成她眼角的泪
2
“你,又和她吵架了吗?”
这是阿泽第37次与女友吵架后把她叫出来陪醉。
她试探性问着面前有些失魂落魄的少年,不,少年已经苍老了很多,下巴青色的胡茬,眼神也没有当年篮球场时那么坚毅,浑浊,像是阿泽此时此刻握在手心中的杯中酒。
距离第一次偷看阿泽过去好多年,他们考入同一所大学,不同的专业,阿泽的女友换了又换,而她,追求她的人也换了又换。
其实现在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她初衷,朋友以上恋人未满,说白了就是情人,躲在暗房里的孽缘,不能见光,只存在黑压压的深夜,湿漉漉,亚热带雨林中兀自生长的水生植物,活生生地扎根在她心底。
阿泽不发一言,面前的高脚杯叠成通天塔,几乎要挡出她直视阿泽的目光。
“别喝了好吗?”
她搀扶起烂醉如泥的阿泽,忍痛听他喋喋不休,声泪俱下说他那些纯情罗曼史,她听腻了,但没有阻止他重复下去。
就算是他不属于自己,哪怕离他咫尺之距看着他也好。
午夜凌晨,酒吧喧嚣沸腾,外面偶有疾驰而过的出租车。她吃力地抓着软脚虾的阿泽,浑身酒气涨跌,熏得她有好几次想吐。不是没有想过放弃阿泽,可她不想,不想。
无论他有多烂,有多渣,她无法否定过去的自己。
情人又如何,阿泽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在她的生命里就好。
阿泽开始耍酒疯,手里的酒瓶轰然炸在地面上。
你走,你走,我不用你陪。
这话音像是一柄匕首般插在她的心脏上,拔不出来,却不见血。
阿泽跌跌撞撞隐没在凌晨的夜里,不像风,也不像雾,总之那感觉异常失落,好像午夜最后一班公交从你眼中疾驰而过,狂飙的风中却什么也没有。
她绷着脸,木讷地走在凌晨的长街上,不停地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她干脆一屁股瘫坐在路边,去你妈的形象,去你妈的阿泽,这一刻她统统不管了,身体里的委屈汹涌如潮灾,拥挤在她胀红的泪腺中。
忽然,有个人出现在她面前,穿着若干年前自己的裙子,好熟悉,好熟悉。
那人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抬起头,那是若干年前的自己,只不过头却是一头鹿。
车水马龙,万家灯火
恍然如梦的街边霓虹灯
凌晨三点的夜与长街
女孩目送着末班车远去
喝醉的男孩跌撞进路转角中
一切都是我爱你爱得太卑微
小鹿在哭
哭得汹涌的夜葬在月光下
3
她和阿泽结婚的前天,阿泽在外偷情,她画着浓妆在初秋深夜里翘首以盼。
结婚,这并不是阿泽心中所想,他尚且是个还未长大的男孩。就像是《志明与春娇》中,那个喜欢把干冰扔进马桶里的张志明,一样幼稚的大男孩,一样的渣。她和阿泽走到这一步,也算是她咎由自取,自知阿泽对她无爱,可她还是选择死撑到今天,到两人玉石俱焚的下场,她是阿泽扔进马桶里顺着水流不停旋转再旋转的那块干冰。
如果像真正的冰块那般决绝冷漠倒也好,可她没办法,没办法啊,无论过去多少年,阿泽都是她的软肋。
那天晚上,她给阿泽打了很多电话,听筒那边的忙音远隔千万里,跨越他们之间的鸿沟,从包房柔软的大床中一路杀进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里,凌晨三点的夜,外面的万家灯火早已被风蚀化成骸骨,街边转角一片漆黑,黑成她和阿泽往后婚姻的漫漫长夜,她不禁泪流满面地思忖着,结婚后的每个夜晚都和今天这般漫长,长到她无法与阿泽与世长眠。
这桩婚其实是被阿泽家里逼迫的,她知道阿泽是个什么样的人,泡吧蹦迪,夜总会里的小王子,每天清晨都枕着形形色色女人的乳房醒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暧昧,她很多闺蜜都骂她下贱,为了一个渣男不顾一切,可没人懂她,更没人懂爱情啊。
爱情他妈的真不讲道理。
阿泽被家里逼迫,找上她,形婚,婚后自己随便玩,表面过得去就行。她起初觉得荒唐,阿泽下跪乞求她,和我结婚吧,结婚吧,你和我也相识这么多年,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丁点想法?
有,真的有过,可那种想法随着时间而越来越淡,淡成那天阿泽醉酒转身没入黑暗的背影,淡成一道倏忽而至被狂风吹散的月光。
可她还是答应了,向心里仅有的那丁点爱情折腰,爱情真他妈的不讲道理,哪怕只有一点点,就那么不起眼的一点点,都很致命。
后悔?倒也真的有丁点的后悔。
她杵在落地窗一晚上,脑海里走马观花着和阿泽的点点滴滴,她在心底问了自己无数遍爱情是什么,无果。她后悔了,后悔当初阿泽朝她下跪时不矜持,她觉得自己若是犹豫一下,她和阿泽之间的天平会不会向自己这方倾斜?
第二天,婚宴,也是她和阿泽共有人生中最巅峰的时刻,因为她见到了这辈子阿泽对她最好的时光,就是结婚那天,往后的每一天都在走下坡路,她狼狈不堪地从山顶坠落下来,山顶的阿泽被晃得看不清脸。
好像一场葬礼,棺椁里埋着她和阿泽拙劣的爱情,爱情?那狗屁玩意尚且不能称之为爱情,那只是一泡骚气哄哄的尿,属于她的少女情怀变质了。
令她作呕的是,试衣间,阿泽和一个陌生女人,半个小时,从衣着整饬到有些凌乱,她不是傻子,在场的各位更不是傻子,可没人管啊,阿泽的爸妈看不见,她的父母被她遮挡住了视线,气氛始终像是隔夜的马桶,臭气熏天,熏得所有人都想要逃离这场下水道般肮脏的婚礼。
距离婚礼还有半个小时,她躲进洗手间偷偷抹着眼泪。出来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对着镜子擦眼泪,这时她身后,那头鹿出现了,穿着与她身上的白婚纱无二,唯一的区别也只是鹿首。
“还心动吗?”
那鹿叼着烟,整张脸沉浸在烟雾中,似笑非笑,像是不屑般,质问她。
婚礼前的凌晨,远隔千里的呻吟
男孩曾经许下的狗屁诺言
女孩守在落地窗下潸然泪下
爱情有时真妈的不讲道理
一切都像是火
像火烧着火
余烬中是你的泪是他的谎
也是小鹿难寻的尸骨。
4
似乎还没有捱到七年之痒,这段婚姻便被分崩离析的生活拦腰截断,像是病房里每一个高位截瘫的患者,喉咙里嘶哑着绝望的呐喊声。
这才第六年,还差一年,阿泽在她心里越来越轻,轻得像是一缕光,从她捏紧成拳的手中溜走。形婚,婚前约法三章,可她没办法,没办法忍受阿泽从始至终的冷暴力,人啊,真他妈贱,无论再怎么进化,再怎么与动物划分界限,终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她真是贱,贱到只要阿泽下班后回家能和她一起吃饭就好,就好。可是她心爱的阿泽连这么一个小小的奢求都无法满足她,真的没办法满足她啊,阿泽外表那么的女人,她连他的十分之一都算不上,一根手指头都不属于她,多可悲,悲伤到她每次自慰意淫阿泽用一根小拇指慰藉她都要小心翼翼,因为她怕,她怕连在荒唐的意淫中阿泽都不愿碰她。
不过阿泽刚开始对她还是蛮好的,他想要个孩子,她知道,阿泽只是体验一次当爸爸的快感,一次就好,她也知道阿泽没什么耐性为了孩子舍弃外面的温柔冢,所以她瞒着他去医院做人流,好几次,偷吃避孕药,不管,她不能拿孩子的感受给阿泽当人生玩具。
阿泽发现了,暴跳如雷,撸起袖子想要打她,她被吓得跌撞缩进墙角,用手捂着眼睛,她想,来打我吧,打我吧,用你的粗暴来惩罚我的下贱,我就贱,贱得连你都看不下去了。
她还是被打了,眼角淤青,嘴唇流血,阿泽和狗血电视剧里的家暴男一样,打完就变脸,温柔得仿佛一个陌生人,嘘寒问暖,跪着道歉,脸上的赔笑似乎把所有亏欠她的笑都挤了出来。
若是这样还不至于离婚,导火索是那天,婚后第六年里某个晚霞初潮的黄昏,她下班,沐在一片金灿灿中,风里卷着手一样的触摸感,温柔切暖,黄昏的风把一切都煲得温热,甚至连她的回忆都热得醇香。
她回想起很多年前,也是个黄昏,晚风像是一记温存的拳头软绵绵打进她的胸口,那时尚且年轻的她悄悄躲在树后面,面前是阔挺的篮球场,和阿泽的肩膀一样阔挺,笔直的篮球架屹立在那里,穿着白色球衣少年动作行云流水,身法矫健,一连越过数人,潇洒带球,篮球鞋踏着夕阳纵身一跃,像是从油画中走出来的古希腊美男子般,带着对美的定义与诠释从天而降,闯进她年幼懵懂的心里。少年松垮垮的球衣被全世界的风吹成一个巨人,硕大的,英勇无比的巨人,撑挤在她不断缩小缩小再缩小的心房中。
不知不觉,她走回家,推开门的瞬间,狂风大作,把她从浓荫蔽目捩出来。
回忆的白球衣少年俨然赤裸地瘫在一群女人之中,他曾经许下诺言的嘴巴此时在狠啄一个女人的乳房,他曾经牵过她的手此时也在另一个女人茂密的阴阜放肆游垠。
离婚。
她可以容忍阿泽外面胡作非为,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蛮横地把自己辛苦维持的虚妄幻象给破坏。
在这个家里,她和阿泽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享受法律的庇护,也仅仅只有在这个家中,她和阿泽幸存的关系才得以彰显。
三天后的民政局,她和阿泽面面相觑,从里面出来后,她和阿泽不再是夫妻,她目送着阿泽有些塌陷的背影,恍如隔世。
那时她真希望,这个总是让她欢喜惹她恼的男人能够回头,爱情他妈的一直都是这么没有道理。
可他没有,离开得那么自然,就好像每天早上起来上班,晚上他还会回来。
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泽净身出户,房子留给她,晚上,她失魂落魄地推开门,宽阔的客厅安静的像是一面汞浇筑的银镜般,她抱着膝盖瘫坐在地板上小声哽咽,窗户没有关上,晚风不请自来,吹得月牙白的窗帘猎猎招展,外面的月亮凄美冷艳,倒映着她楚楚可怜苍老的少女情怀,也许她往后不会再心动,对于爱情畏手畏脚,不作期望,看爱情片不再哭得稀里哗啦,内心的颜色也从娇嫩的粉色坠落成黑色,但她永远忘不掉阿泽,曾经在篮球场帅成一阵缱绻的风,她的少女情怀的始作俑者,她忘不掉,真的忘不掉,哪怕有人把她浸猪笼,她都希望笼子里陪在她身边是阿泽。
可,再旖旎的梦终归还是要醒的,不是吗?我亲爱的误入情网的羔羊般的少女们,不是这样吗?
她在客厅里泣不成声,月光幽冷,仿佛水一般淋下来,地板顿时发出钴蓝色的光焰,虚无缥缈,摇摆不定,微弱得让她心疼。然后,一圈圈波纹荡漾开,渐渐的由小到大,由慢到快,波纹变得汹涌恣意,澎湃涤卷,忽然那头鹿从水下面浮上来,长发被波涛卷成海藻,鹿闭着眼睛,眼角有泪,玲珑剔透,浮上来,伸开双臂,轻轻地把她抱在怀中,潮湿的长发安静地贴服在她不住抽噎的肩胛上。
这一次,鹿什么也没有说,睁开双眸的刹那,她看见鹿变得波光粼粼,身体逐渐凋敝虚化,水的纹落清晰可见,慢慢的,她停止哭泣,波涛汹涌的地板归于平静,那头鹿消失了,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
偌大的客厅里,空荡荡,她和她的少女情怀就在刚才,相拥而泣。
夭折的婚姻,下贱的人类
似乎所有动物交配后都悲伤
浪荡的男人软在女人啜泣的高潮中
哭泣的女人深陷回忆无法自拔
回忆像风,不请自来
你别嘲笑她的下贱她的委屈她的一厢情愿
爱情本来就是王八蛋
蛮横无理,丧尽天良
所有相爱未遂的故事
都是水
像水消失于水里那样
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89 施暴者
她被侵犯的那天夜里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光怪陆离的大街小巷跌撞成孤魂野鬼。
就在3个小时前,老师的家中,课外辅导,数学老师紧挨着她坐着,雄性的费洛蒙气息犹如野兽般的洪水长驱直入她的身体内,老师嘴上说着这道题,可手却摸在她的大腿上,老师的手指修长精致,像是蛇一样悄悄游进裙内,指甲刮弄着她,一下两下三下,老师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近。
“嘘,不要和别人说噢!”老师脱下她的校服,解开皮带,把她压在身下。
她有反抗过,可老师的话里套着更深寒意的话,他眼神促狭,充满挑逗,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隔着内裤上下捋动。
“你说的话会有谁会信呢?老师我好心好意为成绩差的学生补课,不辞辛苦却被反咬一口,谁信你?没人,只有傻瓜会相信一个差生的满口胡言”
这话带着臭烘烘的粪味将她裹挟其中,窒息,难以名状的窒息感萦绕在她惶恐的心头。
她今年18岁,刚上高三,学习刻苦勤奋,奈何成绩差,很奇怪,在班里,学习刻苦却不见成绩的学生总是深陷在冷嘲热讽中,她总是其他同学饭后的笑料,其他老师口诛笔伐的反面教材,甚至是家长们也很奇怪,他们攀比,他们爱慕虚荣,他们希望子女完成自己办不到的事情,而她的父母也是这样,令人作呕的虚荣心,父母命令她好好学习,考试不好就动用武力,镇压她正值花季应有的叛逆与倔强。打,狠狠地打,打到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别时,她渐渐失去自己的叛逆,没有爱好,无法和其他学习好的女生一样,一样的轰轰烈烈追星,只有学习,只有书桌上一厚摞习题册与模拟考卷才能麻痹她的伤口。
她没有办法,真的没办法,生在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世界中,学习的好坏是评判一个学生的等级,而她,真不幸啊,却是个受人唾弃的差生。
“乖乖的,我的小宝贝,不要对别人说噢,老师会给你很多甜头的,只要你多来问问老师,成绩就会上升。”
老师的动作慢慢变得粗暴,速度变快,像是一辆卸满油的火车带着一坨肉似的她穿梭在云层中,轨道边满是墨绿色的柳条鞭打着她泪痕清晰的脸,她想哭,想呐喊,想推开老师逃离地狱,可她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啊。
她觉得下面有些疼,殷红的血液随着老师的蛮横被拉扯出来,好像她乱颤身体里被无情抽离的肠子。疼,疼到浑身发抖,忍受不住死死抓着老师的强有力的臂膀,多粗,粗成一根不断在后面抽打她的教鞭,她不能回头更不能瘫在原地不动,她得向前走,在老师关爱的目光下茁壮成长,在溺爱她的父母怀里麻木地挣扎在汹涌的题海中。
过了七点,老师昏昏欲睡,一条胳膊横跨在她尚在发育却被抓红的胸前,像是一道铁栏杆死死地焊在她身上。她弱弱地推了老师一把,老师猛然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浑浊的瞳孔里除色欲别无一物。
“记得明天早上放学来找老师噢。”老师在她惨白的脸蛋上咬了一口,便把揉成一团的校服扔给她。
出了老师的家,甚至蹒跚地逃出这栋楼后,她才敢叹气。
她不敢回家,回家便是父母那两张戾气横生的脸。
她徘徊在霓虹灯渐次暗淡的路口,从她身边漫过的人潮逐渐枯竭,她前所未有过的孤独在心底扎根疯长,顺着毛细血管一路蔓延,顶破皮下组织。刺穿下丘脑,瞳孔里的悲伤没有人懂,没有人。
这一天夜里,她浑身赤裸地沉浸一片浑浊的河水里,血液被冻成冰碴,空荡荡的肉身中无力游垠着一整个世界的悲凉。
施暴者逍遥法外,受害者惶恐不安。人们总是辱骂施暴者以彰显自己仅存的正义感,却忘记了真正暴力的不是拳打脚踢也不是那些被刽子手行刑的死囚,而是膨胀的民意,站在刑场外拍手叫好的冷眼看客,是对那些需要抚恤与鼓舞受害者的视而不见。
过了两三天,当她被警察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时候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唯一完好无损的却是那尚在发育却被抓红的乳房,还有那残留殷红血渍的下体。
冒个泡,最近在忙着写小黄文与收集写作素材。请原谅我这个挖坑王,毕竟没灵感真的啥也写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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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想写的东西,首发犀牛,希望大家支持,就这样吧,对文章有啥疑问可以留言问我,我有时间就回复你们,么么哒,晚安
90 共享男友
他提上裤子,裸露的背脊满是抓痕。张蔓躲在被子里面,脸上彤云缱绻。
天暗下来了,他就要走了。
张蔓从床上起来,蹿到他身后,双臂紧紧箍在他腰间。
“松手,我要走了。你知道的,我并不属于你。”
他冷酷而残忍,像是一根插进张蔓瑟缩阴道中的假阳具。
外面夜幕低垂,房间内黯淡无光,张蔓贴在男人阔挺的后背上,莽乱的心跳如雷轰然炸裂在她身体里。
“别走,再陪陪我,好不好?”
张蔓乞求着,跪坐前面,哆哆嗦嗦解开皮带,扒下三角裤,沾着泪用嘴噙住他的下体。
是软的。
“别弄了,我真要走了。”
他推开正在卖力的张蔓,提上裤子,穿衣服,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和瘫倒在地板上的张蔓说。
一句都没有。
面前这个冷漠的男人才和张蔓相识半年就已经和她做过无数次爱了。
张蔓慵懒地披了一件睡袍,踉跄地从老旧冰箱里拿了昨天喝剩下的半瓶酒,无力地依靠在窗框上,窗外已经一片漆黑,车水马龙的都市夜景冰冷地镌进她憔悴的双眸,大街小巷,人潮拥挤的十字路口,马路两边鳞次栉比的大小店铺,拥吻在长街尽头的情侣们,行迹匆匆的下班族,路边破旧的霓虹灯,一群扑棱翅膀的飞蛾撞在昏黄的路灯上,撞得头破血流,像她,多么像她,滑稽可笑,让人唾弃。
张蔓泪雨滂沱,坠进嘴里,横冲直撞,混着酒的味道。像他,多么像他第一次蛮横地撕咬着她的嘴唇。
在那个酒吧,舞台灯光绚丽恍惚如梦般笼罩在失魂落魄的她身上,那天她刚好失恋,拍拖多年的男友突然领着陌生女人在家里睡觉。多可笑,一点也不可笑,甚至有些悲凉。她记得那天下班回家,推开门,从卧室里漫过刺鼻的香水味,那不是她的味道,是别人。她警惕的样子像一头被人夺走领土的母兽,蹑手蹑脚,忐忑不安地摸进卧室。卧室的门薄如处女膜,闯进去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里面的场景犹如殷红的血液般汹涌地,肆无忌惮地将她吞没。那时的张蔓在等男友一个解释,哪怕是说一句“亲爱的,她只是送外卖的”也好,可男友没有,没有。
那天,这个叫做张蔓的女人目睹了男友劈腿,然后不发一言地跑进家附近酒吧买醉,一杯一杯的酒灌进她的胃腔中,她眼角泪也盛满一杯又一杯。晚上十点,有个陌生的男人突然从外面进来,也是,满脸悲伤,不发一言地坐在张蔓的旁边,一杯又一杯,那个男人独自一人喝着闷酒,高脚杯叠成一座高耸入云的塔。在酒精的催发下,张蔓看每一个男人的眼神都蠢蠢欲动,她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前所未有的空虚寂寞痒,身体某处的狭窄沟渠需要填补,高脚杯也好,男人勃起的阳具也罢,甚至隔壁的隔壁,那些未成年的小伙子们手里挥舞的那根台球杆也可以。
那天晚上,她喝多了,也想了好多。是不是自己太善良了,才会让男友觉得自己好欺负以至于光明正大地劈腿。爱情太难,比他妈的英语四六级都难,她想要男人,要那种活好不粘人的男人,只要满足她生理的需求就好。他不需要有多体贴,也不用有钱,更不需要有车有房,他只要能硬起来,只要能让自己在床上痉挛高潮,就足够了。
然后她满脸酡红地望着旁边那个陌生男人,他身上散发着荷尔蒙的醇香:阔挺的肩膀,棱角分明的五官,他喝酒的样子忧伤寂灭,像是一头走丢的雄鹿,走散在雾霭深深的树林中。他脸上嵯峨的颧骨上明明灭灭有泪水蒸发的痕迹,一片被晒干的湿润,仿佛是某个女人潮喷在他脸上的液体,甚至张蔓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丁点嫉妒,也就是那么一丢丢的嫉妒,就可以在她心里燎原。
她喝多了,摇摇晃晃,指着旁边那个陌生男人,张嘴迟疑了半天,突然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男人神情依旧悲伤,眉眼低垂,张开嘴,嘴唇红润得像是一块肉,一块秀色可餐的肉,而张蔓却是一头饥饿的野兽,她想扑上去,想把男人骑在身下,撕烂所有的衣服,与所有热带雨林肉食动物一样,凶猛残忍,狼吞虎咽地把他吃掉。
男人仿佛看穿她,不等张蔓反应,男人摁住她的头,粗暴地咬在她的嘴唇上,像吃樱桃般含着,又像吃草莓那样轻啄着,然后,男人的舌头硬成涨红的阴茎长驱直入到她口中,顶在她上颚,蛮横地横扫在她残有酒液的齿缝间,横冲直撞,犹如一辆满油的火车般在她嘴里驰骋。
他们拥吻着冲出门,伸手拦下出租车,下车直奔宾馆,开房,在前台小姐司空见惯的目光下迫不及待地闯入电梯。电梯里,男人的手仿佛生了火,烧进她微微湿润的两腿间,隔着内裤,那股火燎烈放放,烫得张蔓扭着身子。她不顾头顶的监控器,扭在男人的怀里,电梯到了,男人架着她撞进包房,不洗澡了,情欲燃烧到极致,仿佛全世界都是湿漉漉的。他们朦胧的眼眸里别无他物,除了炙热的情欲,别无他物。整间包房被烫成一个不断缩小缩小再缩小的胶囊,他们紧密地贴合在里面,胶囊外是炽烈的岩浆,里面是一点一点缩小的他们,她的身体里是硬邦邦的男人,他怀中的张蔓却软成一滩水。
宾馆的白色床单在他们扭成一团的身下兀自绽放,仿佛热带雨林里的水生植物,活生生,热滚滚。张蔓骑在男人的腰上,疯狂地扭动的腰肢,她两只手拄在男人的胸前,她边做边爱,边爱边流泪。恍惚间,张蔓似乎懂了什么。
忽然,男人腰板一直,猛然坐起来,两只大手从张蔓裸露的背脊环绕过来,她惊觉下面再不断撕裂,扩大,男人用舌头堵住她的嘴。她想叫,想愉悦地呻吟,想肆无忌惮地呐喊,想不顾一切地拥抱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想像头野兽般真正地把她吃进自己干瘪的胃腔中。可惜,她忘了,那个男人在第一次和她做完后,没有抚摸她,没有抱着她一起度过宾馆包房的凌晨。
男人做完后,从她痉挛的身体中迅速抽离,张蔓觉得自己尚在高潮中震颤为止的灵魂也一同被抽出。
那感觉像是沉浸在水中,她浑身赤裸,望着岸上的男人,不住地挣扎,不住地向上爬出去。
男人张开嘴,对她说,“你要记住,我并不属于你一个人。”
这话仿佛另一股波浪,汹涌地从远处袭来,将张蔓拍进无尽的水下。
2
顾延面色不悦,一言不发蹭蹭往前走。
她故意走得快,步伐小,却近似于原地踏步。顾延边走边用余光扫着后面的男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翻江倒海,多么希望这个男人可以抱住自己,从身后,像是韩剧那般,肉麻甜蜜,几句甜言蜜语,不需要有多圆滑,就几句,哄哄假装生气的自己,就几句,不多。
可那个男人却没有。
顾延有些失望,想叹气,可不想让男人看出她是在赌气。她只好跨大步子,甩开男人一条街。
已经半年了,她和身后那个男人交往至今,没做过爱。起初她有点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生理有缺陷,但数次,顾延从男人家里,垃圾桶中,发现几团揉烂的卫生纸,上面是白色的精液。好奇怪。那是顾延去男人家里探望他时发现的,真的好奇怪,男人似乎对此事置若罔闻,交往半年,顾延和这个男人最亲密的时刻也只是同床共枕,男人一只手抱着她睡觉,男人很老实,可以说是榆木脑袋,有好几次,顾延穿着低胸衣服,露着两条大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情侣间的亲昵再正常不过了,彼此触摸彼此,肉体与肉体摩擦方能让情感升华。可男人没有,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没有。顾延当时呆若木鸡,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魅力,不够漂亮,屁股不够翘,胸不够挺,还是说,面前这个男人是个gay?
“别生气了,好吗?”不知何时,那男人仿佛风一股,吹过来,紧紧贴在顾延的后背。期待,小心翼翼,心跳紊乱,嘴唇干涩,男人灼热的气息袭面而来,火一样蔓延在顾延的身后,一路燎烈,把她的矜持与羞赧烧得一干二净。
顾延站在街角,转过身,抚摸男人的脸,凑过嘴唇,舌头舔着唇角,她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情不自禁,想亲吻面前的男人,想抱紧他,像一滩奶油般融化在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怀中。
男人忽然推开她,判若两人对她说。
“你要记得,我并不属于你一个人。”
这话像是另一股风,凛冽如刀,从顾延心底扩散,绞得血肉模糊。
回到家,男人问顾延吃什么。
随便。
顾延阴着脸,眉毛拧成一团,依靠在厨房的门棱上。
生气了?
男人揶揄着她。
没有。
她继续阴着脸。
“别生气了,宝贝。这样吧,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好吗?”男人走过去,抱住顾延。
不吃。
顾延推开男人,回到卧室。
砰!房门震颤,仿佛一道雷,劈在此时此刻躲在门后肩胛瑟缩的她心头上。
顾延赌气地坐在床上,回想起半年前,那个清晨,与男人邂逅的清晨,蓝天白云,晴空万里,阳光仿佛密度过小的液体流淌进她坐在的麦当劳里,一个人吃着油条与豆浆,就在这时,从外面闯入一个男人,就是后来的他。男人风尘仆仆,径直坐在顾延对面。
“小姐,请问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吗?”他说这话时,眼神慌张,躲闪,欲盖弥彰写在他瞳孔里。
“可以啊。”顾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接下来,和所有狗血的言情小说一样,在不断相知相识的过程中,顾延渐渐爱上这个男人,可他一点一点在变,从最初的慌张渐渐变为克制,有好几次,她无意间发现男人在偷看自己,躲在角落里,窥视自己。起初,顾延还以为是男人按捺不住欲望,偷偷视奸自己,甚至她故意卖出破绽,欲拒还迎地勾引男人。
似乎,他在欺瞒自己什么。
顾延仍旧赌气地撅着嘴,背对着门,忽然门开了,她心中也一紧,心跳紊乱,是他,绝对没错,相处半年了,每次他们吵架,男人总是会过段时间偷偷过来安抚她,每次都这样。
“别生气了,宝贝。”男人轻轻地推开门,走过来,从顾延身后环抱住她。两只大手在顾延身上摸索着,嘴巴吻弄在她的脖子上。
顾延心跳得更快了,半年了,他这一次打算碰自己了。她面红耳赤,嘴上说着“走开,别烦我”,可推搡男人的手却死死牵着。
男人从身后抱着顾延,一只手伸进她衣服中揉搓着渐渐涨硬的乳房,顾延的粗喘声声入耳,男人面有迟疑,脸色一沉,另一只手悄悄覆在这个无知女人的脖子上。突然,男人两只手迅速掐在顾延脖子上,用力,身体把她压倒在床。顾延额头青筋暴起,双手胡乱挥舞着,舌头想伸出来,可惜却被男人有力的大手钳住了。
“老婆,对不起,对不起啦。”
男人莫名其妙地哭诉着,眼泪砸在顾延的脸上,可手下的力道却一点一点加重。
不知过了多久,顾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不再挣扎,不再呼吸,男人跪在顾延的尸体前抱头痛哭。
3
他在酒吧坐了一天,此时此刻,面前酒杯堆成山,他摇了摇手中的半杯红酒,目光扫视着从外面络绎进来的人,准确的说是女人。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似乎人类的表情对他来说一种累赘。
他喝下那半杯酒,手指敲打在膝骨上。
一个女人穿着大衣戴墨镜走过来,坐在他身边,那女人拿下嘴中的烟,一口烟雾喷出,喷在他那张杀手般冷峻的脸上。
往事如烟,呛得他红了眼。
他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某个人。或许,就连他自己也快忘记了来到这里的目的,在无尽的杀戮中他已经麻木了。
他来自未来,一个科技发展畸形的时代。那时只有医学发达到可以极端处理一些病症,比如精神疾病。很不幸,他带妻子通往医院的时候,医生给妻子做检查,检查过后,医生神情严峻,质问他,妻子的精神为什么如此混乱。
他支支吾吾,用手捂着嘴,哭诉把那天的经过讲给医生。
那天,他下班回家,一进门,就发现客厅狼藉一片,卧室里传来妻子的呼喊声与几个男人的声音。他想都没想撞开卧室的门,迎面而来是妻子衣衫不整地夹在几个男人中,其中一个男人递了个眼色,周围蹿上两个人死死将他按到在地。卧室被那些不速之客翻得一团糟,家里被洗劫一空,他被束缚地无法动弹,斜着眼睛看那些破门而入的抢劫犯把妻子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扒掉,几个男人满脸淫笑,言语污秽不堪,他们的手纷乱地抓着妻子的胴体,妻子拼命挣扎,大声喊叫,越喊越厉,抢劫犯们露出丑陋的下体,一根一根的钢杵织成欲望的囚牢,把妻子桎梏其中。他们暴虐地蹂躏着他的妻子,用腥臭的嘴吻弄妻子的唇,用大手掐捏着妻子的乳房。用阳具涨裂妻子的下体。妻子边哭边呻吟,边呻吟边挣扎,那些强盗们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打在妻子脸上。
他的手指甲深陷在肌肤之下,血液像是被刮下的鱼鳞般从他手背脱落,多么无助,多么可悲,好像一条菜板上的鱼啊。
那天之后,妻子丢掉了灵魂,变得自言自语,疯疯癫癫。有时她像一头饥饿的野兽跪在冰箱前暴饮暴食,有时她又像一个唯唯诺诺的忧郁症患者坐在窗台边不发一言几天。这样的情况持续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中,他报了警,那群入室抢劫的人尽数捕获,开庭的那天,他带着妻子去,谁知,妻子竟然在众目睽睽的法庭上与那群强盗调情,妻子扯下衣服,赤裸把身子贴在强盗怀里,嘴上喋喋不休,眼泪簌簌下坠,边说边哭,边哭她的神情边强烈,然后妻子突然间变了个人似得,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走过去想拉起妻子,妻子狠狠甩开他递过来的手,抬起头,那眼神他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忘掉。她的眼里空无一物,空无一物,甚至连瞳孔中映出的他自己都没有。忽然,妻子眼角的泪还未蒸发,就从瞳孔里冒出鲜血,澎湃汹涌,瞬间将他淹没。他恍惚了一下,眼前的血海不见了,妻子趴在地上熟睡得像是一只小猫咪,让他心疼。
医生听过他的叙述,沉疑了片刻,质问他,“你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吗?”
“愿意!只要能治好她,我做什么都可以!”他声泪俱下,跪在地上恳求医生。
医生带他来到一个屋子,宽阔的空间里赫然摆放两个舱床,里面盛放着钴蓝色的营养液,上方悬挂着五颜六色的线,舱床中间是用一台巨大的电脑连接在一起的。
医生拿着之前做好的检测报告皱眉思忖半天,说他的妻子此时人格严重损坏,可能被那场罹难刺激到了,一个完整的人格像是一面坠落在地上的镜子,碎成无数块。
“是不是只要把她们重新拼成一个整体就好了?”他匆忙问道。
医生收起报告,审视着他,“不,你要做的就是把那些破碎的人格全部杀死,只留下一个你最喜欢的。”
这句话像是女巫亲吻过的诅咒,听着让他心旌荡漾与惶恐。
他和妻子一同躺进那两具舱床里,营养液温润,仿佛子宫里缓缓流淌的羊水般。他转过头,看妻子最后一眼。
“医生,我的结果会是怎样。”
“你会渐渐迷失自己,不断把自己丢在过去的平行空间里,也就是那个被你杀死人格所在的世界。”
这是他进入妻子脑内前和医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妻子的脑内世界中,他将会与无数个妻子的人格邂逅,那些人格迥异,但都长了一张妻子的脸。医生嘱咐他,与每个人格相处的时间不要超过半年,否则他会被困在当前的平行空间中,无法进入下一个人格所在的世界。最好的方法是见面就杀,杀死人格的第二天醒来,他会自动进入下一个世界。
他也曾想过一碰到妻子的人格就杀死,可那是他的妻子啊,他心爱的女人,辱受过那般蹂躏。
他下不去手。
第一次遇见妻子是在麦当劳,妻子在吃着油条与豆浆;第二次是在公园碰到吃过晚饭出来遛狗的妻子;第三次是在火车站撞见蓬头垢面的妻子在拾荒;第四次在电影院;第五次在公交车上;第六次在夜场中,无论他走在哪里,都会遇见妻子,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们的男友,无论在哪里,无论妻子是什么性格,仿佛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他都会和自己妻子相遇相知相爱,然后他都会在临近半年后杀死妻子。
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他抱着冰冷的妻子痛哭流涕,逐渐,他慢慢适应了这种杀戮,慢慢觉得自己比妻子还要痛苦,无数次与妻子邂逅,无数次与妻子在一起,无数次杀掉妻子。所以,他总是哭红了双眼狼狈进入下个世界,越来越,麻木,冷漠,每次和妻子相处中,总是刻意保持距离,忽冷忽热,在过分亲昵的时候扔下那么一句干巴巴,冷冰冰的话。
“你要记住,我并不属于你一个人。”
那天,第N个那天。他一觉醒来,看着一点一点失去情绪与自我的自己,不禁心凉,在无数次轮回中他不光杀死了妻子的人格,连同最初那个胆怯谨慎的自己,迷茫的自己,愤怒却无可奈何的自己,一并杀死,丢进时间的洪荒中。他不再笑,泪腺干成一条死虫,不会哭了,他的眼神浑浊不堪,满脸悲伤,时间在他脸上刻上古旧的痕迹,而那道越来越深的痕迹里埋葬着是千万个妻子的尸体,与他。
医生没有说有多少个妻子的人格,他沉沦在杀戮的欲望之中无法自拔,每一次杀死妻子后,他不再后悔与自责,他会期待第二天的黎明,会期待会以什么方式在哪个场合遇见哪种妻子。
他有点觉得那个医生就是一个恶魔,蛊惑着他,一点一点用隐形的手术刀把他身体里的欲望剜出来,从一开始医生就在欺骗他,骗他治愈妻子人格分裂的办法就是杀光,他不相信没有其他的。
或许,那个道貌岸然的医生此时此刻正躲在巨大电脑后面窥视着他。
不知不觉,他忘记了杀死多少个妻子。那天,他一觉醒来,在床上发呆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他出门去散心,路过酒吧的时候瞥见吧台有个姑娘边哭边喝酒,那伤心的样子仿佛一只走丢的小猫。他好奇,走过去,坐在那姑娘身边的一刹那,惊住了。
一张妻子的侧脸,好像好像,比之前遇到的那些都要像。他心中一悸,满脸悲伤地看着那姑娘哭着喝酒。姑娘永远也不会懂,这个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一脸悲戚的男人曾经是她的丈夫。
瞬间,他回想起来了什么,当初自己也是在酒吧喝闷酒,忽然从外面闯进来一个同样满脸悲伤的女孩坐在他身边,边哭边喝,边喝边骂,骂她那个劈腿的男友,骂她那个勾引她男友的小三,骂她自己这么怂包地逃出来。那时的他也是,三年的女友和别人跑了,他下班回家目睹了奸情,也是,他更怂,连卧室的门都没敢推就逃了出来。年轻的妻子听到这儿,不哭了,哈哈大笑,然后和他碰杯,一起诅咒劈腿他们的贱人不得好死。
这段尘封的回忆真实地流淌在他脑中,那个姑娘转过头,面向他。似乎是喝多了,姑娘摇晃着用手指着他,忽然噗嗤一笑。就是这一笑,像一记温存的拳头软绵绵地打在他的心头上。他情不自禁,伸出头,吻着姑娘,姑娘是干柴,他是烈火,他们拥吻着出酒吧,拦下出租车,直奔宾馆套房。
爱的最高级就是动物之间交媾的欲望,纯粹的,露骨的。我爱你,我要你,赤裸滚烫,我想把你揉进身体里,我想做你的器官,在震颤的高潮中欢愉啜泣。
那个姑娘叫张蔓,也是他唯一没有杀死的妻子人格。与张蔓相处的最后一天,他们做了最后一次,像史前无脊椎动物一样,两具身体缠绕一起。临近傍晚,他提上裤子,心痛,可表面却冷漠成陌生人。
“你要记住,我并不属于你一个人。”
这话他对妻子说了无数遍,无数遍背后是他无数次心痛。
他提上裤子,不顾妻子的挽留,逃出来。
烟雾散尽,他从浓荫蔽目的回忆中醒过来,面前的女人坐在他对面,摘下墨镜,那张脸,熟悉又陌生,女人从怀里迅速掏出一把刀子,扎进他的胸口,鲜血顿时流淌成河。
女人扔下刀子,双手捂着嘴难过的哽咽,肩胛颤抖得仿佛一缕即将殆尽的烛火。
“对不起啦。”
他倒在血泊之中,双眸凋敝,女人转身离开的背影幻灭在他渐渐黑暗的视野中,那句对不起无力地回荡在耳边,像是涟漪,像是吹动涟漪的风。
91约炮
他鬼鬼祟祟钻进超市,胡乱从货架上拿了牛奶面包什么的,在收银台,收银员扫描的时候,他瞥了一下周围,然后在旁边的柜台处抓了一和避孕套扔在其中,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
从超市出来,路过街边垃圾箱,他手把那盒显眼的避孕套迅速揣进裤兜里,袋子里剩余的东西,连同袋子丢进垃圾箱中。
他喘着长长的气,手在裤兜里把避孕套攥得死死的。就在距离他匆忙钻进超市前2个小时,他在微信上成功约到一名少妇,起初是他百无聊赖,才偷偷打开附近的人,只看女的,看看有没有可以聊天的。他看了一会,忽然发现有个人请求加他为好友,一个女的,头像是她穿着三点式站在镜子面前秀马甲线的照片。他特地把女人的头像放大了看,恨不得将眼珠子塞进女人狭深的乳沟里。同意了,女人说你好,他回复着你也好。女人上来单刀直入,问他约吗?约!约!他双手颤抖,兴奋似乎连字都打不出来了般,手不停地抚摸自己的胸口,气定神闲,装出一副炮场老手的姿态回复可以,时间地点。少妇说,她老公出差,孩子在姥姥家,这几天家里没人,都可以。
听到这个,他心乱如焚,但还是装出一副随便的样子回道,这样啊,那就今天下午吧,这几天都有约。说完他立刻奔向洗手间,打开莲蓬,拿着花洒在自己蠢蠢欲动的下体浇弄,下体慢慢涨硬,赭红色缠绕青色的筋,盘根交错,水流像是一针催情剂注入进去,他浑身的血液被这股催情剂发酵成水蒸气,急促地从裸露的肌肤汆出来,氤氲在狭窄的厕所中。
在洗澡的时候,他没忍住,偷偷捋了几下,闭上眼睛脑海中漫过少妇诱人的胴体,丰满的胸,翘挺的臀,马甲线仿佛用刀刻在她平坦的腹上般,再往下,不敢在想了。
想着想着,公车来了,他上车,坐到最后一排,靠窗户。公车上后续涌上来无数人,无数双眼睛似乎都在顶着他。
他如坐针毡,浑身像着了火般的燥热。好歹,到了地方,车门开的一瞬间,他化作一只老鼠迅速蹿了出去。是这个地方吧,他有些不确定,拿起手机,眼睛贴在屏幕上端详了好久。往那个少妇家走一步他心跳得越猛烈。终于到了,他呼吸不均,心跳成雷,炸在身体里,尤其是兜里那盒还未开封的避孕套,不断膨胀,膨胀成一颗贲张的定时炸弹,时间归零那一刻,他刚好来到少妇家门口。
boom!炸开在他喘着粗气敲门的拳头中。
门开了,像是他臆想中女人缓缓张开的双腿。
他哑然无语,心跳加速,脑子死海,身体轻颤,肩胛抖动得厉害,手心里溢满了汗液。
少妇和照片中一样,穿着内衣内裤,长发披肩,笑容甜美但却蛊惑人心。少妇也没说什么,伸出手,径直摸在他的下体上,下体承受不住少妇的柔软,顿时硬成一条鞭子,鞭子这头是楚楚可怜羔羊般的他,鞭子那头是似笑非笑的性感少妇。
他被少妇牵着肿胀的下体进了屋,门关上的瞬间,少妇把反顶在门上,一只手揉搓着他的下体,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下巴,舌头舔舐着他微微发干的嘴唇,四瓣嘴唇缠在一起,唾液分泌成汪洋大海,将他和少妇淹没。
少妇和他拥吻着进了屋,手指摁在他的胸膛上,摁倒在床,他闭着眼睛享受这突如其来的艳福,耳边却传来少妇娇滴滴的声音。
“我们玩点刺激的吧。”
说完那少妇起身,冲着外面喊,“老公,生日快乐,你要的男人来了。”
少妇迅速离开卧室,躲在卧室门外面探出一个小脑袋,很快,从外面跑过来一个赤裸的精装男人,昂着勃起的下体,不停地舔嘴唇朝着他走过去。
92妆
夏天一如既往地热,热得每个人都像是慢慢融化的蜡烛。
她带着海滩帽,圆形帽沿下是一张浓妆艳抹的脸,脸上汆着热气,热气像是不安分的蛆虫从她细小的毛囊里蠕出,蠕出是那种顶着已经覆盖在毛囊孔上的粉底剥落,仿佛被一面被打碎的精致玻璃,坠落在地上,无数道狰狞的裂纹似乎在嘲笑她的丑陋。她匆忙走进肯德基,逃入洗手间,慌不择路地把手提包中的瓶瓶罐罐倒在洗手台上。
镜子里面此时的自己,油光流淌,痘痘绽放在脸上,仿佛她可以听见它们生长与绽放的声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她清晰听见那些该死的痘痘在皮下组织拱来拱去的声音。无法避免,她要补妆,吸油纸抽干了脸上的油,看着镜子里宛如枯木的自己,她闭上眼睛惬意地朝脸上喷保湿霜,整张脸浮肿成泡烂的木头。她小心翼翼拿着化妆棉轻轻擦拭多余的眼影粉与腮红,看着镜子里越发肿胀的脸,痘痘越发变大,在光照下,她的脸部表皮竟然坑坑洼洼。她慌乱地把粉底糊在脸上,重重地拍打,猛烈地挤压,那张浮肿不堪的脸被层层粉底束缚渐小,望着那张美艳动人的脸,她心满意足,涂抹口红,戴着那顶海滩帽走出去。
就在今天上午,认识了三年的男神约她见面吃饭。说是男神,其实是男网友,同城,通过摇一摇认识的,两人聊了三年。三年,仿佛是临近30的她的青春。她今年29,单身,终日抱着手机和各种男网友聊骚。那些男网友心思骚动,总是想和她见面。见面,她本身是畏惧的。在网络上,那些男人总是试图翻阅她的朋友圈与头像,从寸像中窥视她的私生活。可男人们根本不知道,不知道这个每照一张就能修到半夜的她现实中是个胖到连镜头框都挤不下的女胖子。她聊了无数个男网友,在网络澎湃的海洋中,她和网友每天晚上都要重复着肉麻的话。宝宝,么么哒之类的卖萌语句,成为她驰骋网聊界的杀手锏。那些宅在网上臭屌丝们平时就喜欢她这样的女生,在无数个麻木的夜晚之后,她碰到了男神,这次真的是个男神,工作白领,人帅,八块腹肌,修长的手,低音炮的嗓音。哇,这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梦中情人。终于,在三年的网聊之后,男神提议出来见个面吧。
见面,如果是那些臭屌丝说出来的,她肯定要回复我要洗澡之类的话。那可是她的男神,男神的要求,她不敢。在通往约定的西餐厅路上,她仿佛经历一次盛大的朝拜,顶着圣洁却炙热的毒太阳,匍匐前往西餐厅。
到了西餐厅,她看见男神坐在角落里,男神对面的空座位盛满了万缕阳光,在玻璃窗户的折射下,光芒竟然有了水一样的流动感,好像一锅滚烫的开水在等她跳进去。可她别无选择,扭着肥胖的身体坐在那个座位。
HEY 你好
她像之前那样和男神聊起了天。
菜上来了,她边吃边和男神聊天,气氛有些尴尬,因为男神全程低头吃饭,整张帅爆朋友圈的脸浸在牛排里。她小口咬着牛排,牛肉劲道,她咀嚼多次,脸上忽然有些松动,哗啦啦,层层粉底像是被推倒的违建般,丢落粉末与墙砖,有些大块粉底径直砸进盘子中,沉闷得像一记重拳锤进她忐忑的心上。粉底开始簌簌下坠,眼泪般,就在这时,男神抬起头,机械般冲她一笑,身体一怔,指着她那张脸,来回对应手机里的她,不发一言。
她坐在座位上,外面的阳光像是被烧开的卸妆水,被男神一句“你先吃,帐结完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掀开了锅,滚烫的水淋从她头顶淋下,没有人能看见,没有人,甚至是她自己也没发现,坐在那里的她,正慢慢融化,融化成一滩混淆多种化学物质的黏稠液体。
93 妓女
她被干爹压在身下的时候,心里是拧巴的。干爹肥胖的肚子拱进她身体里,下体是一如既往地潮湿,潮湿得像是热带雨林,一条蛇充血般涨硬杀进她沼泽一样的身体。她在干爹身下娇喘成春药,接吻时她乖巧地用嘴吮吸干爹的舌头,臭,铜臭一样的臭味,可她拒绝不了啊,真得没办法拒绝啊。她无法拒绝内心深处越来越膨胀的贪欲,无法拒绝,那些贪婪,那些虚荣心,蜿蜒在她的血管中,蠢蠢欲动,生出无数双小手,触摸她的身体。尤其当她看到那些奢侈品的时候,无数双小手在她皮囊下聚拢,一双大手,催情般地爱抚着她瑟缩的心脏。那双大手会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抚摸她,从心脏内壁到骨架,从脑袋到脚底板,摸得她恍惚中觉得自己浑身都充满着G点。
“干爹啊,你看,你看,啊~轻点~那个爱马仕的包包可以吗?”她被干爹拱得身体轻颤,嗓音迤逦成浪。
“舔干净了,我就买给你。”干爹从她身体里抽出来,昂着湿漉漉的下体冲着她。
十分钟后,干爹穿上衣服,走出包房。偌大的房间里,回荡着精液的鱼腥味与行尸走肉的她,正麻木地盯着干爹打赏给她的卡。
打赏,仿佛她是被兜售在超市货架上的廉价商品,她的身体被灯红酒绿包装。她的脸蛋被那些干爹们一场一场淫乱过后的精液所保养。她也曾想过不做那些有钱人们包养的大款,可是啊,可是她无法回头,没有人会懂,没有人。
有些事情,当你尝到甜头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第一次被干爹拉进宝马车中是在初三,那时她尚在发育,单纯,不懂这个世界所有免费赠与的东西暗地里早已经明码标价。干爹给她买了好吃的与好喝的,花裙子,漂亮的首饰,以及她人生中第一双高跟鞋。在那辆宝马车里,干爹微笑着抚摸她的头,那时她还是扎着马尾辫,清澈的眼神中那些炙热的欲望一览无余,一览无余地被干爹看在眼里。干爹拉着她的手,说了句真好看,然后把她的手塞进自己裤裆里。烘热,一片烘热,热得她手无法承受想要退缩,干爹厉声呵斥她,威胁她,大腹便便的躯体散发着成年人才有的色情气息向她靠拢。干爹的嘴好臭,酒臭味,那双不久之前还是和蔼可亲的眼神霎时变得普通发情的欲兽般。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和别人做爱,小小的身体被大大的阳具撑满,不,是撑裂,她的人生被撑裂了无数道细纹,细纹之下是万千充斥着沟壑的深渊,沟壑里流淌着她的眼泪,有些虚荣心就像是喋血而生的肉食植物兀自攀上来。她开始尝到了甜头,在别的女孩还在扎着丑陋的马尾穿着恶心的校服读书的时候,她可以流连于众多私家车于宾馆包房中,披头散发,手包随便换,喜欢的东西只要和干爹说一声就纳入囊中,代价就是和老男人们翻滚在床上,也有几次,她被正房抓包,几巴掌打得她嘴角流血,那些老女人骂她是不要脸的妓女,可她撇撇嘴角,老实几天又和老男人们玩了起来。
她收起回忆,去卫生间洗澡,在水池镜子里,她看见自己面目全非的样子,嘴角残留的精液痕迹,满脸的欲望,满脸的贪婪,甚至,她从这具让很多男人痴迷的肉体中窥视到自己的灵魂正在慢慢萎缩,像是一朵凋敝的花。不,不,这不是她自己,不是。她连忙跪在马桶上,用手抠着自己的嘴,想把干爹射进她嘴巴里的东西呕出来。
可是,我亲爱的少女们啊,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肮脏的啊,每个人都在泥潭里厮混,比得不是谁更干净,比得是谁更能接受自己脏的事实。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每座城市最糜烂的地方总是会有那么多为了梦想可以卖血卖肾卖自己的男孩女孩呢?
后来,她想通了,断绝一切干爹,把所有的奢侈品典当掉,那些这些钱奔赴外地,找个老实的男人当丈夫。丈夫对她很好,从来不过问她的过去,邻居不是傻子,总看见她和那些有钱人勾搭。她心知肚明,再三拒绝那些锲而不舍的老男人们,只想一心过好日子。在儿子三岁的时候,丈夫下夜班被疾驰的卡车撞死,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带着孩子苟活。还好,她有点积蓄,靠着丈夫死亡的抚恤金,加起来盘下一家超市。过几年,她和儿子的日子过得四平八稳,儿子马上小学,她欣慰。
终于她从物欲纵横的前半生中挣脱出来,迎来崭新的生活。
可生活却不曾宽恕每一个人。
某天,儿子放学回家,。她系着围裙把饭菜端进屋,忙问儿子今天学到什么了。儿子说隔壁邻居的孩子说他是妓女的儿子,他瞪着天真无邪的眼神,问她。
“妈妈,你知道妓女是什么意思吗?”
啪!
她掴了儿子一巴掌,蹲下身子抱着哇哇直哭的孩子掩面哭泣。
她到现在也不懂,不懂生活就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贼船,要么坠入湍急的水流中尸骨无存,要么在船上孤独一生。
94孩子
他八岁那年,和同学打架。因为一些口角,班主任让他俩罚站,他不服,顶撞老师,小小的身体爆发出野兽的戾气,这股生猛的戾气气昏了班主任,班主任掴了他一巴掌,嘶吼着质问他错没错!
我没有错,是他先动手的!
他红着眼睛,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显得楚楚可怜,却又异常可怕。
我没错,没错,老师你气昏了头可以打我,我就不能打他吗?
班主任被问住了,然后颤抖的手指着他。
他爸妈被家长请来,当着办公室老师们面,爸气得抬腿给他好几脚,妈在旁边死死拽着爸,他被踢得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哭诉着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了。妈趁着爸和老师赔礼道歉的时候,偷偷把他拉出来,在长长的走廊,他哭花脸的样子像是一条滑稽的斑点壁虎挂在墙上,路过的小孩们直愣愣地瞅着他,看着他出丑。晚上,他回到家,爸又给他毒打一顿,皮带带着涨跌的酒气,臭得像个马桶般。爸骂他不争气的东西,净给老子丢脸。说完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胃里面的酸水涌出来,憋在口中,他死死咬着嘴巴,只觉得自己仿佛一件被爸爸买回来展示给外人的瓷器。这件瓷器一定是光鲜亮丽,不能有任何瑕疵。所以他每次做错事,回到家免不了爸的一顿毒打,家里面的空气增殖着谁也看不见的孢子,那些孢子只有他能看见,吸血鬼一样吸附在他幼小的躯体上,每当他被打的时候,孢子不断膨胀,膨胀得像是炸弹,炸裂在他每次拎着满身淤青的皮囊回房间时,他会不顾一切砸着墙,跪坐在地板上,眼泪是一颗颗地雷,轰然炸裂,炸裂在他幼小的心底。
总是这样,所以他的身上总是青紫,有好事的同学问他,他便凶人家,人家不服,他就打,打不过也要打,打到对方再也不敢问或者自己被打得无力还手为止。那些淤青是他的自卑,是他不愿意面对的,可它们就像一大块丑陋的显眼的胎记般,长在他身上,他无法遮挡,无法遮挡。
相比较爸,妈妈对他很是宠爱。他总是打架,年纪打了便逃学和校外的小流氓们厮混在一起,只有和那些混混们玩,他才不自卑。自卑好可怕,仿佛幽灵,如影随形,你担心这只写满自卑的幽灵被人看到,又害怕没有人过问你为什么自卑,为什么。这样的担心与害怕终日惶恐,逡巡在他身体里,游荡成一股狠劲。他抽烟喝酒打麻将,半夜在网吧包宿打网游,没钱了偷偷给妈妈打电话,让她过来送钱。他的人生如此年轻却被别人定义成反面教材,一棒子打死了他的后半生。这世界只有妈妈爱他,爱他,是那种宠溺,不讲道理地宠溺,仿佛他是被妈妈豢养在笼子里的宠物。妈妈总是和三姑六姨吹嘘他有多厉害:我的儿子好调皮,他和好几个人打架竟然打赢了;虽然他考试不及格,但是他尽力了等等,这样令人作呕的吹嘘让他心生厌倦。
难道就没有一个正常的人告诉他正确的是非观吗?
经常,他倒映在妈妈眼中的自己是虚妄的,一团迷雾的存在,妈妈说她爱自己,比爱自己都爱,可妈妈再说这话下一秒就出门和隔壁阿姨们逛街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存在是什么,似乎从外面抓一个小孩都可以顶替他的位置。
心生绝望,所以当他12岁那年和别人打架斗殴时,错手打死一个小伙,那小伙倒在他举着酒瓶子错愕神情下,血泊像是他的自卑哗啦啦地淌满一地。沥青真的黑,也真的黏稠,他的自卑,他的胆怯,他色厉内荏的样子被包裹其中。他的狐朋狗友,也陌生地看着他,似乎他是刚刚刑满释放出来的犯人,眼神里的恐惧瑟缩且外放,像是放射性元素辐射着他不知所措的内心。
孤独,那一刻真的特别孤独。他杵在原地,手中的啤酒瓶子沾满血渍,面前的一群人面面相觑,不一会,警察来了,在不约而同的目光下,他被带走了,关押进拘留所。那晚,他备受煎熬。是妈妈,拿着卡,毕恭毕敬递给审讯他的警察,警察面色严峻,嘴上说着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可手底下却一把抓住那张卡,死死不放。
当然,他未成年,受法律袒护,所以被关了几天就被放了。
妈妈说,他不能在这里生活了,连夜送他去外地。送别的凌晨,火车站风声呼啸,刀一般从他微微渗出汗液的背脊切过,切过惶恐的心脏。爸没有来,他冷哼望着远处渐渐熄灭的万家灯火,独自一人,咽下孤独与自卑上了火车。妈妈的样子不断缩小再缩小,小到一只虫。他没有哭,别过头,颤抖的肩膀上那些灯光被震得直哆嗦。
他从来没有这般自由地狂笑不止。
到外地,他在工地打工,12岁的他去不了正规公司,只能在工地搬砖,也好,这里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来工地搬砖半年后,结识了一个坐台小姐,小姐打扮妖艳,时常穿着性感暴露的衣服。那晚他被工友拉进夜总会在光怪陆离的舞池中央,他被那些扭动的臀波乳浪弄得口干舌燥,坐台的小姐一眼看穿她,走过去,牵着他发抖的手,他手更抖了,小姐眉眼妩媚,尼古丁一样地被他吸入身体内。这天晚上,仿佛回溯到他杀人的那时候,同样惶恐不安,血液倒流,身体灌满了沉甸甸的铅。
小姐蛇一样乖巧地贴服在他身体上,缠着他,舌头舔着他的嘴巴与下巴,烘热的嘴巴亲吻着,唾液如同大海将他淹没。他有种窒息感,推开小姐,小姐咯咯笑个不停,举杯喝酒的侧颜让他心悸。他望着小姐,觉得心跳不止,仿佛连杀人的时候都没有这般急促。他想他是爱上坐台小姐了,他忸怩着小声说,跟我走吧,你在我眼中美得像个月亮了。
“真土,想追我啊?先拿一千出来!”小姐放下酒杯,拉着他悄悄摸进后台化妆间。他以为拿一千,眼前这轮月亮就会和他走。一千拿出来,小姐分开腿,脱下内裤,短裙下的春光刺眼,脸上讥笑着戏谑他,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骚女人?话音刚落,小姐扯下胸罩,赤裸的身体贴上来,像一轮坠进冰冷深井的月亮砸进他悲凉的血液中。
他楞在原地,呆若木鸡地任凭小姐亲吻他,揉搓他,他的下体涨硬如铁,脑中空白一片。他觉得这轮月亮坠毁了,不美了,似乎在他的生命里有什么东西坏掉了。那时的他不知道有种职业叫做妓女,给钱就分开腿的那种。
“硬了,来吧。”小姐神情麻木,眼神中充满了厌恶,背对着他跪在地上,白花花的臀对着他,她拿着一摞钞票的手不停地抽打自己的屁股,那姿势,那样子,真像一头发情的野兽。
来啊,来干我啊,像所有嫖客一样粗暴。
很显然在这个坐台小姐眼中,他和所有嫖客一样,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仿佛他在家里面一样,任何人,或者任何长着性器的雄性动物,都可以代替他。
而他,仿佛孤魂野鬼,回到那天,他举着酒瓶喘着粗气,泪水猖獗,遮挡住他的视线,他的朋友,和他打架的那群混混,姗姗来迟的警察们,鸣叫的警笛声,倒在血泊的尸体,没有人,没有能感同身受他的悲伤,也没有人正视他。
他昂着下体,在坐台小姐身体里横冲直撞,身体里那股狠劲肆意妄为,蹿到手掌心,化作汗液,覆在小姐的脖子上。
“你这么粗暴可是要加钱的。”
小姐用语言不断刺激他,他双手抓紧她的脖子,小姐的脖子真细,像是啤酒瓶子,从小到大,他的人生受到严重侵蚀,老师的蛮横,爸的粗暴,妈的溺爱,甚至小姐的蔑视,都将他推向深渊,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即使做错了,也有法律的保护。
他手中的小姐不断挣扎,他残忍压在小姐的身上,赤裸,地面的冰凉也不断刺激着他的身心。
为什么?这世界上,就没有人能正视他吗?
他的下体越来越猛烈地撞击,撞得小姐的灵魂逐渐涣散,双眸失神,温热的躯体渐渐凉却,死了,真得好容易,仿佛踩死一只蚂蚁。
警察仍旧珊珊来迟,手铐铐住他的后半生。
在拘留所,他面如死灰,不发一言。后半夜,远在外地的父母问询敢来,和小时候一样,爸一进审讯室的门就一脚踹向他,妈也一样,死死拽着满身怒气的爸,而那些警察却像狭长走廊里的路人同学面带讥笑地看着他。他一把推开爸,颤抖着举着双手,手指着这里的所有人,字字诛心。
“你们不能动我,我还只是个孩子,法律会保护我的。”
说完他诡异一笑,觉得自己此时的样子真调皮,妈妈一定会向邻居阿姨们夸他真可爱。
95 自杀未遂
你努力的样子真像是一条狗
__季安泽
他把头埋在臂弯深处,双手缠在一起放在后脑勺,眉毛像是着了火,烧得他满额头都是汗,汗水被泅在额头密密麻麻的抬头纹间,沟渠般,像是暗无天日的下水道。他颓然放开手,身子无力地倒在椅子上,整个人,整个人如沙子般陷了进去。
就在刚才,客户打电话给他,把昨天熬了一夜才弄出来方案否了。同样,客户电话刚挂断,家里妻子充满怨气的声音在他嗡嗡作响的耳边阴阳怪气地响起:你快回来,家里下水道堵了,赶紧回来修修。还没等他回答,妻子先挂断电话,连他说话的权力,也一并否决了。
外面狂风骤雨,雨滴轰然砸在办公室的玻璃上,寂静无声的公司里只有他的电脑一如既往地亮着,一如既往地映衬着他那张加班快要加到失真的脸庞,像是一张毫无血色的鬼脸。
晚上八点,雨停了,夜色正浓,浓得仿佛24分钟之前他订好的外卖里赠送的鸡蛋汤一样。他忙得无法打开外卖的袋子,客户的电话雷击般轰炸着他,他一边随声附和,一边捂住话筒破口大骂。客户打了36个电话,36的电话里面全是修改方案的,36遍方案修改的过程中他在心里狠狠唾骂着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该死的客户。然后在他把整张脸浸在电脑中,回车,鼠标右键,文件未响应,删除,再删除,操你妈的。
他越修改越烦躁,越烦躁越觉得此刻拼搏的他的人生越没有意义。他今年36岁,一家公司的策划,工作性质和妓女没什么区别,客户不需要你色艺双绝,他只需要你躺着,一遍又一遍地蹂躏着你,挑战你的三观,一边操着你的同时还要你双手举过头顶纵情浪叫。做他一行的,加班就是加油工作继续上班,下班就是下次努力赶紧上班,公司就是他家,请假什么的不存在,领导说天天在家待着能有什么病。他无奈,36岁,房贷车贷一屁股,每天上班睡眼惺忪提心吊胆,连过马路都想着今天怎么修改让客户爽,到了公司一坐就是一天,傍晚五点半,该下班了,他眼巴巴望着新来的女前台扭着屁股打卡回家。加班已经不是常态了,9点回家是早的,到家了,拖着疲惫的身心往沙发一倒,哪有心情吃饭了,胡乱吃个汉堡果腹一下。瘫在沙发的时间通常不会超过10分钟,过了便会迎来妻子充怨气的嗓音与孩子哭喊声。
老公厨房的油烟机坏了,老公明天孩子的开家长会你去一下呗,过几天是我们结婚周年打算送我什么礼物,老公,老公,老公。
无数个老公从四面八方会聚而来挤压在他耳膜上。
够了,真是够了。这样的人生仿佛堕进了无止境的深渊里。他从小就常听老师说过这样一句话,伴随着他的小学初中高中,甚至是大学。
“你不努力就会变得穷。”
穷,是对一个人最恐怖的评价。他从小就很努力,努力地学习,努力地补课,努力地考出好成绩,放弃娱乐时间,就是努力的学,学,学到现在变成改,改,努力地改,努力地满足客户一切无脑的要求,努力挣钱养活妻子和孩子,努力工作,努力把自己活成一条狗。
他也想过追求自己的生活,不结婚,不生子,选择一个钟情的城市,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独居生活。可他没办法,没办法向家里交代,一个成年人到了30岁不结婚不成家立业,那他就一定有问题,是个失败的人。他害怕,害怕自己这么努力变成大家口中的loser,害怕到自己的人生稍微与别人不一样,他就会胆战心惊。
能杀死人的不仅仅有疾病,还有别人异样的目光。
所以他到了三十岁,慌不择路地找了个女人结婚,生子,房贷车贷压在他的脊梁上,沉重如同大山,他咬着牙,弯着背脊,仰视着自己和睦的一家,36岁,有车有房,妻子美丽,孩子可爱,工作充实,双亲健康,教科书般的成功人士,值得被学习的榜样。
成功个屁眼子,幸福你妈了个逼。
好累,每天工作到凌晨,周末客户一个电话他就得奔赴公司加班,渐渐地,幸福的家庭里等着他的是抱怨的双亲,黄脸婆般的妻子,总是哭着要爸爸的孩子。真得是好累,他这么努力地这么辛苦地活下去,也只是为了成为别人眼中的自己。
凌晨一点,他终于把方案修改完了。窗外俨然是夜幕低垂,星光闪烁,微风把每一个藏匿在万家灯火里面的梦境连成同一片星空,月光从窗外肆无忌惮地闯进来,抚摸着他孤独且瑟缩的肩膀,颤抖的肩胛盛不住一缕光,他回过头,逆着月光看到自己的背影一点一点在缩小,缩小成一条骨瘦如柴的狗。
那一刻他想起来了自杀,只有死亡才能摆脱这种困境。
伸手推开窗户,从28楼纵身一跃,像水滴一样,坠进汪洋大海中,消失不见。
就在他在隔壁,同样的又有一个人跳楼自杀,紧接着,整栋大楼的窗户鳞次栉比地打开,所有人不约而同向外一跃,低垂的夜幕顿时愁容满面,泣不成声。
那一天凌晨1点多的夜里,这座城市轰然下起了无声的大雨。
最近在屯稿子,没有发出来。深推一波微信群,里面有我本尊,也有我专门用来打王者荣耀的小号。有喜欢我,想要和我讨论故事剧情的可以加一下,或者你就是单纯的喜欢我也可以。
96月亮它不曾吻过你
1
郑景杵在原地,眼神迷惘地望着乔家的院子发呆。
那是一栋破旧的别墅。铁栅栏上锈迹斑驳,钴蓝色的铁皮突兀支棱起来。周遭爬满了藤蔓植物,卷曲的枝婆娑着仿佛锁链般镣在栅栏门上。那些褐红的铁锈绝望地烧在栏杆上,像个被大火烧伤的病人,郑景轻轻碰了下门上的锁便发出绝望的嘶吼声。
吱嘎吱嘎。
锁突然折了,咚的一声坠落在地上,院子里的氤氲瞬间张开口将锁吞没。郑景推开门,吱嘎,声音仿佛从衰老的人体里迸发出来,她担心这扇门会轰然砸向自己。于是,她掏出手机,播了乔家的电话。在许久以后,乔的母亲走出来,领着她越过院子里茂密的绿色重围。
进入乔家里面,已是黄昏日落
“你是乔的同桌吧?”
乔的母亲微笑着把纸杯递在郑景面前。
“嗯,今天老师让我给乔送卷子。”她这话像是凋零的花瓣坠落在纸杯里不断涤荡的水中。
就在前半个月,郑景转学,班主任安排她坐在最后一排,乔的身边。乔的座位在教室的角落里,仿佛他是被整个班级所遗弃。班级里有个叫许明的男生总是欺负他,在自习上公然戏谑他,下课带着一群人捉弄他。有一次许明和几个捣蛋大王把乔堵在座位上,让他学狗叫,不学就不让他出去。乔的脸不耐烦了起来,就推了许明一把。许明身边有个坏笑的男孩一把拽乔的衣角,紧接着那两个男孩冲上来,死死捩着乔的双手,许明堵在教室门口,满脸坏笑。
“学一声狗叫,就让你出去。”
许明和几个男生的笑声轰然爆炸在教室门口,走廊里路过的同学不经意瞥向乔,目光匆匆却带着轻蔑。
郑景起身,拉开那几个男生的手,护在乔面前,“你们几个男生欺负他有意思吗?”
许明挥挥手,让几个男生都回座位,自己揉着下巴,绕过郑景,冲着不断颤抖的乔挑衅着,“你真窝囊,让一个女的替你撑腰。”
话音刚落,许明的笑声倏忽而至,狂风般吹在乔的面前。
“你没事吧?”郑景关切地询问乔。
乔回过头,双眸赤红,眼角挤满泪,对她说了句话,然后乔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仿佛有股风,从教室后门,乔跑开的地方吹过来,凶猛地差点把郑景的灵魂扯出来。乔的样子在郑景明明灭灭的瞳孔中更迭成水中月,风吹开涟漪,乔逐渐变得幻灭,突然缓缓走过来,在她脸颊上亲吻一下,弯腰倾身,贴着郑景的耳边,吐出一串不寒而栗的低语:
“我恨透你了。”
郑景愣了一下,收起回忆。乔的母亲问她怎么了,她连忙摆手说没事。
“阿姨,乔的房间在哪里?我可以见见他吗,交代几句作业的事情。”
“去吧,他在二楼。哎,这孩子是怎么了,自从那天回来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也不出来。”乔的母亲愁容满面,她佝偻着背脊转身没入厨房,此时厨房里的水壶发出不耐烦的嘶嘶声响,在晦暗霞光的照耀下无预警泄洪,炸出一地暗红色的问号。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乔怎么了?是不是他被人欺负了?
郑景揣着疑惑上了楼。
乔家的二楼是只有一条狭长的回廊,回廊中央是镂空的,探出头可以俯瞰到下面的客厅,尽头便是乔的房间。
郑景走过去,这条蜿蜒的回廊墙壁没有挂灯,悬在最上方的顶灯闪烁不定,她恍见那些光线如恒河沙数的乌贼般盲乱交配把面前的一切都炽成殷红,殷红逐渐丰满成黏稠的血液从乔房间的门缝里渗出来,随着时间的雕蚀,血液流淌成一张倒立的哭泣的满是悲伤的脸,就像是阴天的大海。
2
乔似乎畏惧着自己。
郑景回想着乔总是躲,躲是那种抱头鼠窜地逃离自己。她想帮助乔,帮饱受欺凌的他远离许明的戏谑。不知怎么,乔对于自己有着莫名的恐慌,那种恐慌夹带着恨意,丝丝入骨,寒气逼人。
就在前几天,放学,傍晚的校门口,乔被许明一行人堵在校外,七八个人,满脸促狭,有几个人的手肆意拍打乔的脸蛋。许明抓着乔的头发,明显是力度大了,乔疼得直咧嘴,眼睛直视着许明。许明被乔看得有些毛躁了,一脚踢在乔的肚子上。乔当时捂着肚子,姿势困苦。那群人叫嚷着让乔跪下给他们磕头,乔像块石头一样梗在那里。许明蹲下身,先是用手轻轻拍打了乔的脸,啪啪,两下,第三下一场异常清脆,仿佛把乔的自尊扇碎了。乔喏喏地愣在那里,不发一言,揉搓着脸上鲜红的手印,嘴角有血渍,似乎在嘲笑他的懦弱。周遭的路人没有一个出来阻止的,一个一个,如同被量产的机器人,披着形而上的人形肠衣,木讷地僵硬地走在大街上。乔无声地哭了起来,那群人便轰然爆笑。许明的手没有丝毫松的意思,硬生生吊起乔,乔双手胡乱地拍打着许明,他想挣扎,更想破口大骂,甚至想和这些欺负自己的人大打一场。
也仅仅是胡乱拍了几下,便受到许明那群人一顿痛殴。乔抱头颤栗在拳打脚踢的样子落入刚出校门郑景的眼中。郑景上前阻止,伸手推开许明,那群人不屑地看着胆小如鼠的乔,郑景恶狠狠地盯着许明看,许明摆摆手,带着那群人转身离开了。
“你没事吧?”
郑景回过身,扶起乔,关心地问道。
谁知道,乔推开她,眼神跳动且更加畏惧地望着郑景,“别碰我。”
这三个字仿佛千钧重砸在郑景的心头。
她不懂,为什么乔对自己的恨意这么大。那时的她像一棵被雷劈焦的树,杵在校门口,乔转身逃窜的背影裹挟着霞光揉进她失神的双眸中。
恍惚中,郑景从光怪陆离的回忆中回到现实。自己仍旧杵在乔家的二楼回廊里,乔房间的门外,近在咫尺,可她却把刚伸出的手缩了回去。
乔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有股莫名的风从郑景后面推着她往里面闯。
推开门的瞬间,郑景呆若木鸡,傻在原地,双眸放大,瞳孔收缩,眼泪流进颤抖的嘴中,她用手捂住口,不敢相信。
乔割腕自杀了,耷拉在床沿的手里攥着一张折叠的纸。
郑景慢慢走过去,好奇心驱使她迫切地想知道那张纸上写着什么。于是她弯腰,小心翼翼地掰开乔僵硬的手指,抻出那张纸,摊开,上面密密麻麻,同一句话被乔用红笔写了无数遍,不过依稀可以辨认出来上面写着什么。
“我恨透了你!”
这五个字霎时涌出殷红的血液,澎湃汹涌,瞬间将郑景淹没。
3
“醒醒,小姑娘,到地方了。”
郑景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眼神茫然地望着刚刚把她叫醒的的哥师傅。
今天是她转学的第一天,昨晚忙着整理东西,睡得晚,今天在出租车后座睡着了。下了车,郑景背着书包直奔教室,此时上课的铃声在她耳边响起,她挤压着太阳穴,来到教室门口,班主任挥手示意她进来,她踏入教室,简单地自我介绍,同学面面无表情地拍手表示欢迎。班主任带她到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有个萎靡不振的男同学佝偻着身子卧在书桌上正在睡觉。班主任拍醒他,告诉郑景这是乔,你的同桌。
郑景坐在乔的旁边,头疼欲裂,眼睛红得吓人。那一节课里,她不止一次瞟着乔,好熟悉的感觉,郑景觉得这位伏案熟睡的同桌仿佛在哪里见过般,她越想头越疼,越疼她双眸越失神,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虚妄茫然,眨眼的瞬间,坐在她身边的乔猛然起身,脑袋像是生锈的老旧轮轴发出咔咔的转动声响,把脑袋直直地转过来,半张脸咧嘴桀然狂笑,半张脸森然白骨阴沉地盯着她,张开嘴:
我恨透了你。
这声音起伏着参差的巨大混响跌撞进郑景的耳道中,震得她浑身倏忽一颤,灵魂炸裂成碎玻璃硌进她逐渐凋敝的肉体。
下课铃响起,郑景被惊醒,一下子回过来神,她不自觉地注视着身边还在睡觉的乔,心中泛起了鱼鳞般密密麻麻的恐惧。
“下课了还睡呢?”突然几个男生围过来,打头的男生蛮横用手把乔推醒。
他叫许明,是班级的臭名昭著的坏学生。
许明抓着乔的头发,吊起来。乔被疼醒,嘴角有些抽搐,想用手推开许明,却被其他几个男生拽住手。
“学狗叫,我就放过你。”
不知道哪个男生起哄,班级轰然笑成一团。
“对啊,学狗叫,我们这节课间就放过你。”
许明露出玩味的笑容,可手上隆起的青筋却异常明显。
郑景被吓傻了,不敢动弹。她望着眼前着突如其来的一切,心跳不止。被欺凌的乔忽然斜乜着呆坐在座位上的郑景,后者被这目光渗出一身冷汗。
“哎呦,这小子张能耐了?嘴硬?”许明用手恶狠狠地掐着乔的下巴,那几个男生将他摁倒在地,乔被几个人按住不断挣扎的头颅,教室后门突然被风吹开,走廊里路过的其他班级学生目光扫在乔狼狈的身上。乔挣扎着,身体扭动着,可几个人的手压着他连呼吸都异常沉重。
郑景没有出手,只是望着乔被许明他们肆意欺负,恐慌的心中不断更迭着刚才恍惚中一闪而过的画面,那半颗骷髅,那半张狷狂的诡笑,还有那句咬牙切齿的话,都化作龙卷风迅猛地在她心底席卷着。
4
第二天,乔生病了。
乔没来上学,班主任吩咐她把今天发的卷子送去乔的家中。一开始,她有些忸怩,不想去。可她无法拒绝班主任的再三请求,于是按照给的地址,郑景还算顺利地找到乔的住处。
郑景手捧着卷子,杵在乔家门口。那是一栋二层别墅,墙体蔓延着枯黄色的爬山虎,门口是两扇铁栅栏用锁头咬合在一起,栅栏杆上的铁锈皮子蜷缩成藤蔓植物的模样,仅仅是轻轻用手触碰,那锁头轰然砸落在地,吓得郑景钻了进去,呼吸急促地站在内院。
叮咚。
郑景试探性地嗯了下门铃。
许久,门开了。
“阿姨你好,我是乔的同学,班主任让我给他送作业来了。”
刚说完,郑景的视线越过乔母亲,在客厅中央,就看见乔一动不动地吊死在天花板下方,绳套中的乔右手持刀,左手耷拉着,手腕间醒目的伤口正流淌着殷红的血液,血液淌满整个地板,越来越来多,越来越汹涌,河流般从客厅漫出来,向郑景侵袭而来。
她下意识往后躲闪,踉跄几步显些摔倒,惊慌失措中她忽然抬头瞭见吊死的乔缓缓抬起头,对着她阴森地笑。郑景哆嗦了一下,恍惚之间,却发现乔母亲背后,客厅中央,晦涩霞光从窗棂射进来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一切如往常一样。
“没事吧?”
乔母亲关心道。郑景连忙摆摆手,示意没事,就被招呼进来。就在门关上的瞬间,郑景的耳边回荡着乔沙哑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得仿若乔生前最后一段任凭他人摆布的煎熬时光。就一瞬间,郑景的灵魂脱于肉身,眼前闪烁着一段模糊不清的画面:一个男孩被几个中年男人围压在身下,男孩拼命挣扎呐喊,中年男人满脸猥亵地笑着抚摸在男孩的躯体上,而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全部聚焦在扒着门缝窥探的女孩双眸中。
“你要喝点什么?”
乔母亲的询问打断了她的遐想。
“谢谢阿姨,请问乔在家吗?”
郑景举着水杯半晌问道。
乔母亲叹气,垂首敛目,“在家呢。昨天他很晚才回来,直接把自己锁在房门里,我叫他吃饭,他也不出来。哎,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自从昨天傍晚出去后,就变成这样子了。”
“阿姨,这个是班主任让我给乔送的卷子。时候不早了,那我就回去了,阿姨再见。”
郑景撂下那摞卷子飞速逃离乔的家。她不想在这地方待着,更不想去上楼询问乔的状况。
一点也不。
晚上八点,郑景回到家,便看到妈妈贴在冰箱上的留言:
加班,冰箱有速食记得吃。
郑景扯下那张便利贴,揉成一团漫不经心地丢进垃圾桶里。打开电视,打开客厅里所有的灯,抱着膝盖缩在沙发上失神地发呆。电视里闪烁着一片雪花,吱啦吱啦的杂音像是巨大的重围笼在整个客厅。她摸进厕所,打开水龙头,一瞬间就流满整个水槽。郑景俯下身子洗脸,抬起身,霍然从镜子里看到一个阴影在她背后缓缓蠕动,慢慢地贴着她有些颤抖的躯体。客厅里的灯光被筛进来一小部分,那一小部分灯光却像刻刀清晰地雕出她身后那团黑影半张脸的轮廓。
是乔。
没等郑景反应过来,乔紧贴在身后,死死压着她的身体,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另一只手却猛然按着她的头浸进湍急的水槽中。
5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出租车已经停在学校门口,郑景喘着沉重的气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汗水洇湿了她半个背脊,就好像她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
下了车,郑景忐忑不安的来到班级,最后一排,那是她的专属座位。今天学校来了一名转校生,男的,叫做乔,瘦高的身体缩成一团,唯唯诺诺,尤其是自我介绍时看向郑景的猥琐眼神,就够惹她讨厌。更可气,班主任竟然安排乔坐在她身边。
“你好美女,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
乔两眼放光地打量着郑景的身体,伸出一只哆哆嗦嗦的手。
郑景没有搭理乔,第一节课两人默默无言。乔的目光总是滑向她这边,从腿游离在胸部再到脸,这一令人作呕的窥视都被郑景看在眼里。
真恶心。
下课了,班级里的坏学生许明走过来,抻过一把椅子就坐在乔的身边。几句客套的话过后,乔唯诺的样子让许明觉得很有意思。许明挥挥手,班级里比较淘的几个男生赶忙围过来。
“这是新同学乔,这些都是我的弟兄们,既然这样吧,你我聊得挺好的,不如你也加入我的弟兄们中吧。”许明坏笑着瞪着乔。
乔面有难堪,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明一看乔不愿意,脸色一沉,铁青着脸不悦道:“你是在瞧不起我吗?嗯?”
“没,没有。”乔被许明蛮横的语气吓得连忙摆手。
许明突然抓住乔的领子,“那你学声狗叫吧,这事就算完了。”
许明叫过那几个男生也起哄着。
班级里陷入了庞怵的氛围中,连呼吸声都像是炸雷般轰鸣。
“这有点太难为人了吧?”乔试图推开许明的手,却被后者硬生生提了起来。
“起开!”郑景突然站起来,一脚将乔踹到。不知怎么她看到乔就觉得心烦,堵,仿佛有什么黏稠的东西堵在她的胸口。
郑景头也不回地从教室后门离开。她半只脚刚踏出教室的一刹那,身后的起哄声如潮般涌过来,郑景的心里却像开花般舒爽。
乔转学后这半个月,几乎每天都在许明与郑景的欺凌下度过。郑景似乎沉醉在其中,那种快感,仿佛在岸边看溺水者滑稽地拼命呼救,双手扑腾在水面,郑景脸上缀着坏笑,她看着乔被湍急的水流极速吞噬,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快感,好比干冰消融于马桶里那样。
忽然某一天,乔生病了,班主任让郑景去他家探望一下,顺便把卷子带给她。
为什么是我?
她在心里不停地咆哮着,可表面无法抗拒地接下了这一苦差事。
傍晚,夕阳西下,霞光滚烫地把郑景困成铜像,浇筑在乔家门口。她杵在原地,门口的破旧铁栅栏,一把上锈的铜锁有气无力地挂在前面。郑景上前轻轻一碰,那锁头咣地一下砸在地上,郑景皱着眉,不耐烦地踢开门,闯进去。
叮咚叮咚叮咚。
急促的门铃过后,门自己忽然开了。郑景探出脑袋,扫视了里面客厅一圈,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只有跳动的霞光。她走了进去,嗅到一股浓艳的腥味,她心跳变快,扑咚扑咚的声音炮轰般跌宕在郑景倒计时般的胸口。归零的那一刻,她弱弱地站在乔家一楼厕所的门口。厕所的门是关着的,郑景推开门的瞬间,血腥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就在里面,乔赤裸地浸在放满水浴缸中,地上赫然躺着沾有血渍的水果刀。浴缸里的水忽然高涨,涌出来,将呆若木鸡的郑景一口吞下。
郑景拼命地往外面跑。却发现门怎么也推不开,赤红的血水飞速漫过她的下巴,此时她像是那个滑稽的溺水者,挣扎,大声喊叫。用力砸门,都无济于事。
整间屋子像是放满水的偌大水槽,她沉浸在光怪陆离的水中,不知是谁突然抽掉槽下的阀塞,水流拉扯着郑景的身体迅猛地流成漩涡。
6
“医生,救救我的女儿啊!求求你了,我女儿这么乖,怎么就想不开呢!”
“您别太激动,我们只是负责接送伤者的救护人员,具体治疗还得到医院检查。”
“你们一定要把她就回来啊,自从和孩子他爸离婚,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我女儿要是出什么事,我,我也不活了!”
“家属,您要冷静,这样会加速伤者的病情的。”
吵。
吵得郑景头疼欲裂,她勉强把眼睛睁成一条缝。外面的世界黑沉沉的,仿佛檀香灰烬烧下来般,救护车的鸣笛声聒噪地环绕在她嗡嗡作响的耳边,车子疾驰在午夜的大街上,风在车窗外刮着玻璃,发出嘶嘶的声响钻进她灵魂快要涣散的身体里。郑景觉得自己被钉了起来,浑身上下抽着冷气地疼,疼是那种骨头砸碎掺着筋揉在一起的疼痛。她双腿缠满绷带,血裹着绷带,绷带像是带电的铁丝网揽在她戳出骨头与肉的腿上,双臂无力地耷在担架上,手背上打着急救用的点滴。没用,至少她是这么认为。可她的母亲却无法接受女儿偷偷跳楼企图自杀的噩耗。
疼,真的是疼。
郑景觉得这具肉身渐渐变得沉重地往下坠,下坠到最深最黑暗的地方,与此同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蠢蠢欲动,无法阻挡地向上飘,拽着她往最上面最浅的地方去。向下的皮囊沉入深海,向上的灵魂飞出云霄,一个身体,两道截然相反的力互相拉扯,抻长与缩短,揉碎与扩张,梦幻与真实,都在此时此刻犹如一颗定时炸弹安分地绑在她跃动迟缓的心脏表面。
车窗外一月皎洁,高悬的明月边缘燃烧着月白色光焰。郑景直愣愣地凝视着那轮月,如同凝视着在深渊上的自己。
就在昨天,郑景偷偷把带乔来到那家小旅馆。她骗乔自己上厕所,门关上瞬间飞快跑进隔壁屋,屋里是几个只穿裤头的赤裸中年男人,他们统一带着面具,脸上的下流笑容让郑景觉得有些恶心。这些男人是她在网上偶然间发现的,联系他们,约在这个人烟罕见的小旅馆。郑景却不知道这些性取向不正常的男人长期备受压抑可能早已经饥不择食了。
郑景站在门口冲着里面摆手,那几个男人出来,双手捂着下面满脸按捺不住的兴奋盯着她看。她指着隔壁门,领头的男人突然间闯了进去,紧接着后面的男人疯狂跟着他进入了乔所在的房间。
男人们进去后,房间里忽然爆发出哭喊与吼叫声,郑景胆战心惊地扒在门缝,往里面窥视着,痴笑的中年男人们,被压在身下不断挣扎的乔,以及躲在门口不知是兴奋还是惶恐的自己。
一个小时后,男人们心满意足地从屋子里出来,郑景探着头,就看见乔失魂落魄地倒在床上。乔惊觉门外有人,猛然起身,胡乱套上衣服,死死盯着杵在门口的郑景,狼狈而逃。
第二天,乔没来上学,班主任让她去乔的家里看看。放了学,郑景忐忑不安地来到乔的家,却发现救护车停在门口,乔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乔的名字,救护人员抬着手腕不断滴血的乔送进救护车里。
这场景仿佛被抽掉阀塞的水槽旋转在郑景的脑中,乔淌满血的左手腕撕开一道口子,像是怪兽的口将不知所措的她吞掉。
郑景跌跌撞撞跑回家,瑟缩在卧室角落里。母亲叫她吃饭,她不吃,双手捂着耳朵,脑海里澎湃着昨天乔逃跑时的样子,那样子孤魂野鬼般让她心疼,但也仅仅是片刻的心疼便被无法言喻的快感所填充。她没有想过后果这般严重,她只是想小小地捉弄一下乔。
没过多久,一阵困意袭来,郑景昏沉地倒在床上入睡了。
她梦到自己站在乔家门口,手里捧着乔的作业。乔母亲开门,她跟进来,和乔母亲谈了几句,便上楼找乔。郑景来到乔的卧室,敲门,没人应。再敲门,咚咚咚的声音仿佛把她擂进鼓里面,沉闷,异常的沉闷让她杵在门口许久。就在郑景转身想走的瞬间,门开了,乔倒在一片血泊中,左手腕汩汩流淌血液的口子突然变大,黑漆漆的里面爬出一个沾满血的人,是乔,是那个浑身狼狈赤裸裸的乔。
乔像是无脊椎动物向她爬来,嘴角扯过脑后,半个下巴一张一合地,无数句同样的话从里面迸发而出。
“我恨透你了!”
这句话像是惊雷,击醒郑景。
郑景劫后余生般从噩梦中醒过来,天黑了,月光圣洁地从外面照在卧室里,穿过她彷徨的身体打在墙壁上,她身后的墙壁洁白无瑕,无暇到甚至连她充满人性丑恶的影子都滤掉了。此时此刻,她的耳边回荡着仍然是梦中乔对她说的话。
她打开窗户,纵身一跃,以为自己尚在噩梦中。坠入地面,郑景觉得自己仿佛碎成了无数块镜子,无数块碎裂的镜子里赫然是浑身是血的乔在嗤笑着她;
醒了吗?
你再也醒不来了。
乔自问自答,渐渐凋敝。
郑景眼角挤满了泪地瘫在救护车中,外面月光覆在她身体上,像是一面透明的鼓狠狠地擂住她。鼓的外面是一片喧嚣,里面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凌晨三点的夜,连风都有了坏脾气。就在救护车到来的半个小时前,风暴躁地推着这个叫做郑景的女孩往下跳。女孩以为自己能逃出这场噩梦,可她早已忘记了,噩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充满恨意的人心,与慷慨赴死在长夜尽头的真相。
7
半年前,郑景在学校备受欺凌,同时父母离婚,母亲带着她辗转别的城市。转学的那天,班主任安排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乔的身边。因为郑景不善交际,在学校没有朋友,班级里的坏学生许明总是欺负她,一次一次严重,从最初的学狗叫,擅自闯入女厕将她反锁在里面。一次一次,她无声地承受着,也没有想反抗,她只想尽快熬过高中三年,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在某一次放学许明把孤零零的郑景堵在校门口时,同桌乔挺身而出,赶跑那帮坏学生。将她送往回家。
回家的途中,郑景心口一直是暖暖的,没有人,从来没有人保护她。乔是第一个,所以她为了感激,决定为乔做一顿饭菜。回到家,她发现母亲加班,就招呼乔坐在客厅里。
“那个,你先再客厅坐一会,我去趟洗手间。”
“好的。”
她钻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看着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俯下身子洗脸。当她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乔忽然站在她身后,满脸坏笑,压在她身后,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大腿,另一只手却凶狠地将她的头死死浸在水槽中。
郑景又一次被欺负了,这一次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令她毛骨悚然。
她咽不下这口气,谁都可以欺负她,许明也好,以前学校的那些跋扈女生也罢,唯独这个拯救了她的乔不可以。
所以她打算报复一下乔,小小地捉弄他一下,让他知道被人欺负是什么滋味。她在网上找到一个同城群,说自己被欺负的经过,里面有几个取向不正常的中年大叔,他们得知郑景的遭遇后决定帮助她。
于是,那天下午,郑景约乔出来,乔出来见她第一面就一脸猥琐地凑了上去,贴着郑景的身体,“小宝贝,你想了我吗?”
“想了。”郑景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用手牵引着乔的手伸进自己的裙底,强忍着恨意故作娇喘着,“今天我妈在家,要不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话音刚落,郑景拉着乔一同消失在血一样的黄昏中。
97 魔鬼
他被法院判决死刑的那天,是阴的,天空惨白,像是死人的脸。
11点半,外面忽然狂风骤雨,街边垂柳被扯断了腰,法院外停置的车被这场大风吹褪了色。里面,周遭人头攒动,最里面一排是法官,两边被告原告,他被橘红色的马甲绑得无法喘气,低眉垂首,铮亮的光头上是老态龙钟的灯光,血红色的灯光泛起涟漪,关于他的事被晕在涟漪里面。
他是村里一个杀猪,50岁,平日里和蔼可亲,没啥脾气,村子里都知道有他这么一个老实人,也都关照他的生意。他每天早出晚归,在村东头市集支个摊位,卖猪肉,猪肉都是他家养的,可肥了。而且他为人憨厚老实,卖猪肉的价格是集市里最低的,集市里也有很多卖猪肉的,可生意都不如他的好。同行都是仇人,所以他的生意也总是被那些城里人光顾,拳打脚踢,砸过他的摊位,拿杀猪的刀子逼迫他,可越是这样,他的生意就越好。因为他不计较锱铢,回头客每次来集市都往他的摊位钻。别人卖的是猪肉,挣得偷斤少两的钱,他卖的也是猪肉,却总是赔钱。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买他猪肉,算好价钱,那人说不巧,我没带钱,家就在附近,要不我一会给你送过来?很多次,他和那人面面相觑,空气仿佛生出无数根针。难,有些选择真是难,可他还是勉为其难地让那人把肉拿走,而自己耿耿于怀地在原地傻等,等到收摊,万家灯火明灭可见,也不见那人把钱送过来。很多次,这样的境况,他家婆娘因为这事没少和他叽歪,骂他傻,憨厚的他嘿嘿一顿傻笑,也不辩解,自己孤零零地一屁股坐在门外面看着婆娘,婆娘骂骂咧咧,口似掘坟,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聒噪,这是聒噪,那婆娘20岁嫁过来,这婚事还是村西边那个守活寡的媒婆说来的。说婆娘是城里人,有过一次婚姻,受过伤,希望找个老实的农民一起生活。
老实的农民?
起初他听这话觉得刺耳,面红耳赤,可他嘴笨不会反驳,跑去灶台抄起一把杀猪刀,吓得媒婆一屁股瘫坐在水泥地上,他挥了挥手中的刀,喃喃自语。
我不是农民,是屠夫。我也不是老实人,我只是懒。
这话成了他唯一有底气的话了。他说了30多年了,对婆娘,对那些总是在生意上耍滑头的顾客们,村子里那些看不上他的年轻人。他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为什么要总是以同为村子为借口,白要他猪肉呢?
他懒得精明,也懒得和别人计较。他已经50岁了,黄昏已至的人生,婆娘从貌美如花也变得苍老了很多,家里的孩子从牙牙学语长大成人。前些日子村长的儿子带着几个外地人在他家门口摆宴,一桌子人挤在一起,他照顾婆娘上菜,一边村长儿子敬酒。他不傻,一点也不,和村长儿子搞好关系自己的摊位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酒过三巡,大家脸上都有了醉意,村长儿子平日里游手好闲,仗着自己老子是村长,人人才给他面子,这不是他吆五喝六地认识一些外地朋友,说是朋友,其实也就是狐朋狗友。村长儿子喝大了,嘴歪了仍旧把杯中酒塞进口中,旁边外地人清醒就劝酒,谁知村长儿子脸色一边,气焰嚣张把酒瓶子一砸,胡乱叫嚷些外地人咋滴,瞧不起我吗?几个外地人当时脸一沉,他心一哆嗦连忙躲进厕所避难。过了一会,他出来,发现村长儿子颓废得像个斗败公鸡瘫坐地上,手中酒瓶子血迹斑斑,地面上躺着一个人,血泊海一样地涌进他彷徨不知所措地身体里,淹没他,吞噬他。那几个外地人面面相觑,气氛凉如月,下沉到尸体上面,把每个人欲盖弥彰的恶魔样子笼罩得格外清晰。他婆娘也直愣愣地杵在门口,眼神迷茫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警察来了,村长问询赶来,随即是村子里的人。问村长儿子,谁杀的,村长儿子睇了个眼色给他爹,村长心领神会,连忙摆手拽着警察去警车边,嘀嘀咕咕,像是烦人的鸟叫。一会,警察抬着尸体开车远去,村长阴着脸,挥手让众人离去,急忙把当事人捩进屋。进屋的瞬间,村长插上门栓,背死死靠在门内,似乎防止谁跑。
“哎,平日里看你这么老实,没想到也会失手杀人,酒真是个坏东西!”村长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看了一眼他。
村长儿子忽然兴致高涨,连忙假惺惺地安抚不明所以的他,然后村长对那几个外地人挤眉弄眼,外地人面色不悦,随后被招呼到小屋里,连同他婆娘。很久,村长他们出来,让他把罪扛下来,他的婆娘也过来劝他,像是劝酒般,说村长会支助孩子上大学的。
他不傻,一点也不,可有时候,聪明人却比傻人活得更痛苦。
那一晚,他一宿没睡。第二天,村子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像是他的骨灰般,在村子里人声声催讨与破口大骂中,他被警察带走。
没有人会质疑他是否真的杀人,大家都一样,一样地趋炎附势。他被关押警车白色围栏里一直在想着,人类最终会怎样毁灭,他觉得不是懒惰,也不是市侩圆滑,而是人性本来的恶,动物与生俱来的兽性。
今天,他如大家所愿,像一具尸体般坐在法庭之中,前面是老态龙钟的法官一声又一声的判决,后面是静若坟茔的观众,而他却不发一言,等待死亡。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98羞耻
他躲在厕所里。抽烟,食指与大拇指掐着烟尾黄色边缘,腮抖动得迅猛,大口大口,把尼古丁啯出,吸入肺腔,再呕出来,吐在空气中的烟雾在他瘦得只剩颧骨的脸颊上种下倒刺。周而往复,烟烧得飞快,一会,只剩烟蒂,他甩手扔进马桶里,水流声像轰鸣的火车疾驰而过,烟蒂旋转其中,多么像他,像他一样无法自拔地斡旋于阿忠的情感游戏里。
就在几周前,阿忠不告而别,把他丢在旅馆。他赤裸着身体伏在马桶呕吐哭泣,声嘶力竭,泪如雨下,连同隔夜的廉价盒饭吐得一干二净。打电话给阿忠,忙音聒噪,扰得他心烦。外面还在下雨,天阴得像是水墨画,把整座城市渲上泪痕。他拎着行李,一步踏成两步,回首凝望这家破旧的小旅馆。这是阿忠带他来的地方。恍惚间,他刚下火车那天傍晚,火车站挤满人,黄昏把一切烧成了灰烬,他眼神空洞地望着人潮汹涌的车站。人潮从远处掀开,滚向他。他害怕,怕的不是离家出走的自己被父母千里迢迢逮回去,而是人山人海,却不见阿忠身影。就在他呢喃着阿忠名字时,从身后,一双大手,环过他瘦长的身躯。他哭着依偎在阿忠怀里,颧骨下的羞赧蠢蠢欲动,但又被周遭目光扼杀在皮下组织之下。
那时的他尚且不知世俗是多么可怕的一股力量。阿忠带着他迅速离开车站,穿越人潮,他面红耳赤地缩进阿忠怀里,走了没一会,阿忠突然停下来,从怀里将他捩出。他不知所措地望着阿忠,却看到阿忠眼神躲闪,再看看周遭人的目光,窒息一样的浪涨在他和阿忠的喉咙处。出了火车站,两人默默无言坐在出租车后面。这座城市真大,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容易走丢,有的会迷失自我,还有的会活得不自在,阿忠便是后一种。阿忠下班就来车站等他,接到他,两人打车去了家小旅馆。旅馆小得可怕,前台一个人,没有电梯,折叠走廊蜿蜒狭窄,上了二楼,阿忠开了房间的门,他先进,阿忠关上门的瞬间急不可耐地从后面抱住他,双臂绳结一般将他勒进怀中。
想要。这是他强烈的欲望告诉他的。阿忠的喘息声沉闷,闷得像是一面透明的鼓,鼓里面是他,鼓外面是浑身赤裸的阿忠猛烈地敲打他的身体。他被阿忠反手扳过肩膀,摁下去,沉重喘息声惊雷般炸在他惶恐却又异常兴奋的身体上。
阿忠结下裤带,蛮横地塞进他口中。就像是抽烟,整支烟抵在他舌头上,他跪在地板上,因为旅馆破旧,地板老化,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与此同时他腮迅速膨胀却缩小,缩小膨胀,粗喘氤氲成烟雾爱抚在他慢慢渗出汗液的背脊上。弄了一会,阿忠从他嘴里出来,贴着他的后背一步一步挪向床。床在痉挛,地板在呻吟,他和阿忠沉溺的喘息声被谱成一首少儿不宜的情歌。
“你爱我吗?”他回过头亲吻着阿忠的脸蛋。
“爱,比任何时候都爱。”阿忠说完这句话,用力地顶进他身体里,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力。
那天夜里,外面下起无声雨,他和阿忠做了又做,两个人拧在一起,赤裸的肌肤上分不清是谁的体液。
从他离家出走来找阿忠后的一周里,阿忠每天下班都带着盒饭来,吃了做,做完阿忠便离开他。他不舍,挽留他不要走,阿忠沉着脸,不吭声,半晌才挤出一句,我老婆在家等我吃饭呢。
“每天都是?”他面如死灰地问。
“每天都是。”阿忠面无表情地回答。
阿忠走了,他失魂落魄,在房间发现了阿忠的身份证。
他孤独地拎着行李从旅馆不发一言走出,外面依旧下着雨,他不怕。
于是他找到阿忠的家,敲门,开门的是他妻子,问是谁,他说自己是阿忠的朋友,前几天吃饭阿忠身份落在他这了。阿忠妻子邀请他进来,他进来后打量着,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不属于他的一切,包括幸福。进来的瞬间,他从兜里掏出刀,刀背抵在阿忠妻子脖子上。
没过多久,他在阿忠家抽完一支烟的功夫,阿忠回来了。他看着阿忠眼神望向妻子的瞬间,泪从眼角流落。他示意阿忠走近点,让当着妻子的面跪下,然后俯视阿忠。
“口我。”他说这话时,手中刀忽然旋转,刀背变刀锋,脸上的表情仿佛灰烬般,抖落在地。
99 耻骨
她咬着阿莲的嘴,热气汆在阿莲的脸上晕开一片妆,妆化成水顺着脸蛋跨过乳房,一路抚摸,摸进阿莲湿漉漉的下体。她手温柔地抚摸,另一只手把阿莲拦进怀中,她纵情声色几乎忘记了怀中这个已婚女人的丈夫刚走没到半个小时,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啊,她就是喜欢阿莲,赤裸大胆,有恃无恐。所以在她丈夫走后,门关上那一刹那,阿莲坐在距她咫尺,在她们面前,电视机里发出男女拥吻的画面,声音像是露珠,从花瓣滑落进平稳的湖面,波光粼粼,多么像她,多么像她内心即将到来的汹涌。
那感觉就仿佛是一场暧昧的偷情。
偷情,她还记得若干年前的电影院,阿莲的手指轻拢慢捻在她裙袂之中,隔着内裤,她一边装腔作势地观看电影,一边忍受着这具躁动身体的阵阵痒意。痒,是那种性器涂抹了蜜般的痒,一只小蜜蜂嗡嗡作响,徘徊不止。阿莲脱下鞋,弓起脚背,脚趾头磨蹭在她小腿肚子上,一点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忽然一股芬芳的热气喷在她脸上,一记温热的拳头,重重地打在她耳根子。耳鸣,震颤得身体发出轻微地声响来,她忍不住,手摸着阿莲的胳膊,身子挪向阿莲。在那家黯淡无光的电影院后排,角落里,两个女人,相互依偎,她的手揉搓着阿莲的胸脯,阿莲的指甲轻轻刮着她夹紧的双腿。
她从来没想到和另一个女人做爱是这么愉悦的感受。最开始,是阿莲勾引她,那时的她,是阿莲的学生,学钢琴,家教。阿莲成熟性感,职业套装包裹得紧致,她觉得老师很美,美得她觉得自己被丑陋的校服裤子遮掩的下体生出幻肢,勃起连带心脏紊乱的跃动,像是坠入深渊般。阿莲那时靠在钢琴上,压倒的黑白键发出轰鸣声震荡在她惶恐的身体里,她懵懂地看着阿莲,阿莲不说话,美,真的美,像月光,又像一阵炫目的极光,极光稍纵即逝,风亲吻她和阿莲拥吻赤裸的身体,阿莲的舌头仿佛倒刺般死死勾住她的嘴,她尚在发育的胸部,甚至,连紧缩的下体渐渐被阿莲爱抚出了热带雨林。这关系持续到她上大学,大学,她交了个男朋友,以为这样可以终止和阿莲这层禁断关系,可她还是太年轻,不懂得欲望是条无法餍足的饿兽,一旦吃点甜头便会野蛮地生长,膨胀,膨胀在她彷徨的心头上。
阿莲结婚了,她也结束了人生中第一段也是最后一段恋情。在男孩愤慨离去的背影里,她看到阿莲恍如烛影的样子明明灭灭,再美的月光也会死在黎明里,在炫目的极光也会被被乌云笼盖。她在阿莲婚礼上捂嘴哽咽,心里无法言喻的悲伤,台上的阿莲穿着白婚纱美得陌生又心疼,新郎笑眯眯地亲吻阿莲的嘴,亲吻,嘴,她目睹着台上发生的一切,触目惊心,一场凶杀现场化成凶手从她背后环住,双手扼住她想要呼喊的喉咙,颤抖的肩胛上抖落着其他人的欢声笑语。
婚后阿的莲宛如贤惠妻子,日常照顾丈夫一日三餐,和电视里演绎的一样,有些时候丈夫加班打电话通知阿莲,那个时候阿莲就会和她一起逛街,看一场午夜电影,手拉着手,身体贴着身体,器官摩擦着器官,她们粘在一起的嘴巴就像是一坛子被打翻的蜂蜜,唾液的声音水珠般破裂在彼此的口中。她和阿莲终日耳鬓厮磨,凌晨的夜里连风都被催情成体液流淌在她湿漉漉的心里,她不甘心,不甘心,为什么阿莲不离婚和她在一起,为什么!
她质问阿莲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自己这么喜欢她,为什么要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阿莲没有说话,抽完一整支烟,烟雾喷在她的脸上:
“有家的感觉真好啊,这是你理解不了的。”
这话她记在心里。
后来的某天,她以借车的名义偷偷在阿莲的车上做手脚,驾驶座的安全气囊不好使,以至于阿莲和丈夫周末出去的时候发生车祸,丈夫当场丧命,阿莲两条腿被压在车底,也坏了。
“有家的感觉真好啊,我现在终于理解了,小宝贝。”
这是她把阿莲从医院接回家照顾的第五年里的某个深夜,晚饭过后,她推着眼神空洞的阿莲自言自语着,夜幕像是灰烬般坠落下来,忽然有股风把她的话音吹进阿莲的耳中,阿莲失魂落魄的样子在她嬉笑的眼中宛若乖巧的小猫咪,她亲吻着阿莲的嘴,手摸向了裙底,那块发烫的耻骨。
100控制欲
她把男友的鞋子扔掉,因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那双黑色皮鞋,不管他有多喜欢,反正她觉得不好,就扔掉。男友下班回来,追问她,鞋子呢?那双他最喜欢的黑色皮鞋呢?她冷冷地回答,扔掉了,然后转身进入厨房做饭去了。吃饭时,男友赌气,头埋进碗中,和她没有眼神交流。这样不好,她觉得这样一点不像恩爱的小情侣。
饭好吃吗?
她正视男友。
男友没抬头,回她句好吃,便钻进书房打游戏去了。
晚上10点,她闯进书房,男友沉迷于游戏中。她不乐意,拔掉网线,电脑屏幕顿时卡住了,男友操纵的游戏人物仿佛被钉死了般,一动不动。即将到来胜利的高光时刻转瞬即成泡影,男友猛然起身,皱眉质问她干什么!
干什么!
男友的语气又硬又臭,像是干燥的大便。
10点了,该睡觉了。
她说话的样子心安理得,仿佛男友就应该服从她的安排。
我明天休息,多玩会不可以吗?
男友显然有些生气,颤抖的肩胛上抖落着白炽灯的光线,有些光线发出嘈杂的声音碎在地板上,有些光线紊乱跳动,像是笼中兽。
不可以,明天早起,陪我逛街。
她语气强硬冷漠,没有商量的余地。
男友挑眉吼叫,你不要管我,好吗?
这话像是骚哄哄的尿,漩涡一样席卷着她。
不要管你,不管你和别的女生打游戏?不管你,以后你背叛我?
门被男友摔上那一刻,她觉得男友变心了,不爱她了。晚上她独自一人惴惴入睡,隔壁书房,男友兴高采烈的呼喊声,打游戏和队友的交流声,都像是高分贝的噪音刺穿她耳朵,凭什么不能管你,凭什么由着你的性子来,我不光要管你,甚至连你是怎么死的都由我来。
她在心里发着毒誓,男友的冷漠与不耐烦在她不断泛着混响与重画的梦境中更迭,更迭成葬在汹涌海面的月般,扑所迷离,男友的样子浪花般迤逦,就在男友面无表情时,另一个陌生女子缠绕在男友身上,笑吟吟地斜乜着涤荡在海里的她,海水肆无忌惮,夜幕平静地像是一面镜子,她丑陋而狼狈的样子映衬在其中,多么狼狈,多么令人不耻,多么滑稽,多么像她在爱情里不顾一切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她从噩梦中醒过来,浑身湿漉漉,眼角的泪水几乎就要撕裂的枕头,泪痕岩浆般烫穿枕头,甚至整张床,她瑟缩在床的右边,左边是一片空旷,一大片寂寞生根发芽,茂密的灌木丛,湿润的热带雨林,一切的一切,她昨夜内心汹涌无助惶恐的姿态,男友都不在乎。
好伤心,伤心到周一到医院上班时她都是垂眉敛首,护士长训斥她,她委屈得像是一头走丢的幼兽,耳边回荡着在一起开始时,男友的甜言蜜语,没良心的他还说就算死也要她的温柔中。
男人啊,真是个没长情的动物。
她趁着护士长开会,偷走一小瓶胰岛素。下班回家,发现男友在睡觉。她蹑手蹑脚拿着注射器,针头晶莹剔透仿佛被酒精灯淬过的刀锋,把她人性里的恶硬生生剜了出来。注射器迅猛扎入男友的脉搏,推送胰岛素,再抽出,一气呵成。
她杵在床边,看着不断抽搐呕吐的男友,像是在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蚂蚁。
101 献祭
他偷走情妇的卡,趁她还在昏沉入睡,起身穿上那件黑色风衣悄悄离开包房。外面在下着雪,他彷徨在雪花与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中,红灯闪成一把沾满血的刀子,硬生生把他脑内关于妻子的记忆剜出来。
三年前的冬天,大雪纷飞,他在一家酒吧门口向妻子求婚。那天的雪下得认真如他,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立领风衣,寒风呼啸地钻进他领口,凛冽仿佛一台搁置在心里的绞肉机,他不管,不管这无所谓的大雪与寒冷。他手捧鲜花,单膝下跪,一腔爱意汆在潮红的脸蛋上,雪花砸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体上,可还是有一丝寒意从地面上厚重的积雪杀进他的膝盖骨,长驱直入到肩胛骨,肩胛微微颤抖,那些雪花有的被抖下去,还有的雪花泪一样润入黑色风衣的肩垫中。三年前的妻子当场泣不成声,捂着嘴的手颤抖成一道道浪花,拍进他忐忑的心中。
那天起,他暗暗发誓,以后要对这个女人好,好一辈子。
那场雪颇有仪式感地见证了他和妻子间洁白无瑕的爱情。
他蹑手蹑脚回到家门口,从裤子里面掏出钥匙,尝试开门后,却发现妻子侧对着他坐在沙发,面无表情,像是一尊铜像,注视着外面。他屏住呼吸,顺着妻子的目光也看向外面。窗外的雪花突然大如坍塌的残垣,外面的世界白茫茫的,让他恍惚中觉得世界即将毁灭了,人类也在一片躁动的原始交媾狂欢中高潮猝死,那么妻子是不是该同意和他复婚了吧?
复婚,这个词仪式感太强。
要是放在是三年前,他不敢想自己一年后的某天会和妻子提出离婚申请,而离婚的代价是他净身出户,放弃之前一切的努力选择和情妇在一起。就在两年前,他突然和妻子离婚,妻子目瞪口呆,情妇在他和妻子面面相觑时悄然走进来,亲昵地挽着他胳膊。他深吸一口气,假装不在乎,理直气壮地把离婚协议丢给妻子,妻子哽咽着签下字,他别过头,可情妇却扳过他的下巴,让他看着那个雪天自己一心一意深爱的女人要离开自己了。到了他签字,他选择什么都不要,房子留给妻子,车也不要,当时情妇吵着闹着让他选择对半分。他觉得聒噪,甩手一巴掌,打傻了情妇与妻子,低头签字,签字结束转身就走,关于自己身患绝症的事只字不提。
这一走就是一年,前半个月他无意间偷听到情妇与当初诊断他的医生通话,钱,帮我作假,把复诊的结果改成有好转但不能康复。他听到后,当时炸了,觉得自己被谎言擂进双面鼓里,一面是他隐瞒绝症与妻子离婚,另一面却是情妇欺骗他有绝症。因为这个,他失魂落魄一周,这一周里,他前去医院查清自己的病情,医生收了他的卡说出实情。回来后,他佯装做正常样子,对于情妇的心机睁一眼闭一眼,可每到深夜一大片漆黑如汞般灌进房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鲜活的心脏跳动缓慢,经不起一丝波澜,他的余生即将坠进一望无际的深渊,在深渊的悬崖边伫立着两个人,一个是泣不成声的妻子,另一个是口口声声“我要救你”的情妇,喋喋不休的同时,手中的绳子却漫不经心地扔下去了。
回忆就像是阴天的大海,澎湃地将他卷回岸边。时隔三年,他拾荒般回到家,发现妻子没有换门,他打开门,妻子惊觉是他,转过头,目光温柔仿佛他不曾离开般,起身时说出的话让他顿时热泪盈眶。
“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哈。”
他揉着满是泪的眸子怅然若失地杵在原地,妻子钻进厨房里的瞬间,外面狂风大作,阴霾的天空仿佛不幸流产的孕妇,那些雪花突然变成血红色,黏糊糊的,仿佛一块块血肉般噼里啪啦砸在他家的玻璃上,只是怔忪的他听不见那些红色雪块在竭嘶底里地悲鸣。
他悄然无声地没入厨房,单膝下跪,脸上虔诚的表情就像是对爱情陷入病态的狂热信徒,不停颤抖的手从黑色风衣微微泛红的兜里掏出一枚锈红的戒指,另一只攥紧卡的手指尖却无声滴落血渍。
“宝贝,请你再一次嫁给我好吗?”
他心潮澎湃,流着泪的脸上写满了期盼与忐忑。
一切的一切仿佛一下子溯回了三年前那个雪天,同样的雪天,同样的求婚。他满心欢喜的爱情充满着盛大的仪式感,而复婚的意义却无比重大,需要他虔诚地向妻子献祭,献祭他的所有。
只不过这一次他却忘了,就在26分钟18秒前,这场庞怵的大雪蓄势待发时,他和情妇在宾馆包房中争吵,他失手杀死情妇,切下带着戒指的那根无名指,连同那张所有积蓄的银行卡,揣进风衣的兜里。
102 卵子
年轻的少女贱卖卵子给奢侈品
iphoneX 爱马仕 gucci
然而奢侈品并不是它们
是身体里被塞满了
成千上万的
不断膨胀的
卵子的
人形少女
全世界最愚蠢的奢侈品。
她脸色苍白,身体被揉皱成纸,风从后面吹着她出医院。
就在半个小时前,她瞒着丈夫,独自去私人医院买卵子。这不是第一次了,她和丈夫结婚三年,没有孩子,因为她偷偷吃排卵的药,然后再卖给医院。吃药,打针,为排出卵子,她煞费苦心,为什么?她喜欢那个爱马仕最新品,丈夫无力支付。没有办法,她就是喜欢那个爱马仕的包。
尽管这一次取卵之后让她看起来有些憔悴,可兜里沉甸甸的钞票却使她有了底气。她背后有股风,鬼使神差地推着她三步踏成两步的走向爱马仕专柜。她前脚刚迈进专柜,那股风钻进耳朵里,长驱直入至身体内,像是一双灼热的大手,把玩着她蠢蠢欲动的心脏。那个爱马仕最新款就在咫尺之距的橱窗里面,璀璨夺目,突然从皮包光滑表面生出一双手,伸向橱窗,正与她心里那双手遥相辉映。
“您好,顾客,这是爱马仕Kelly系列中95法拉利红mini,目前售价315650rmb……”
女导购员的声音寒风般凛冽地席卷在她心里,仅仅是那一串面目可憎的数字就把她拒之门外。
“我就看看……”她觉得自己不断在缩小,不光身体,连同做人的尊严也在缩小。橱窗里的包在膨胀,包表的鳄鱼皮突然裂纹狰狞,无数条小裂纹在震颤,颤抖的频率让她耳膜产生共鸣。待到她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那个皮包两侧的裂纹忽然裂成一双鳄鱼的瞳孔,上方的折叶也幻化成血盆大口,爱马仕活生生碎成一条鳄鱼撞破玻璃,冲出橱窗,一口将她吞进去。
她啊的一声踉跄着跑出去,在路人的迷茫的目光下狼狈逃回家。
回家之前,她气喘吁吁地前往ATM机把今天卖的卵子钱存上。看着屏幕上逐渐增多的数字,她惶恐的心算是得到了抚慰。
她相中的那个包售价31万多,如今她不停地卖卵子,也只是卖到了10万左右,还差20万。她不是没想过向朋友借钱,可他们都劝她不要因为一个奢侈品葬送了以后的生活。她不这么想,与其抑郁地苟活余生,不如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能活一天是一天。
朋友不借她,她便上网查有什么快速赚钱的方法。卖卵,一颗卵子好的话可以卖到三万,况且还得根据主人的自身条件来具体定价。起初她得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连着几宿失眠。高兴,内心不断向外溢出的高兴。她左扭右扭,在镜子前,她看到自己的样子从一个漂亮的女人慢慢幻化成一颗颗卵子,一颗颗卵子不断膨胀,膨胀得晶莹剔透,里面是一个个尚在孕育的婴儿。婴儿蜷缩在卵子中渐渐浑浊泛红,法拉利的红,红到她再也看不见那一个个婴儿时,取而代之是一团黏稠的血浆汹涌在卵子里,卵子涨裂,裂成一泓血水,血水澎湃地从镜子里漫过,然而她还是只看到了镜子里面,血水过后,那个爱马仕红色的包包赫然躺在地上,发出婴儿呱呱坠地的声音。
她觉得那是自己的孩子。
所以她瞒着丈夫,偷偷去私人医院,打针,吃药,强行排卵。慢慢的,她原本年轻美丽的容颜枯萎,蜡黄的脸色,堆积的色斑,月经紊乱腥臭。丈夫也变得不爱回家,甚至从以前频繁的房事也渐渐没有了,没有了。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卵子能卖出个好价钱。
她逃回家,推开门,就看见丈夫怒不可遏地端坐在沙发上。前面的玻璃桌上赫然是她卖卵子的字据以及那张满载希望的银行卡。
“怎么回事?”丈夫质问她。
“那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她不甘示弱,从兜里掏出手机,反问丈夫。
她举着手机,屏幕对着丈夫,里面赫然是她某天无意间抓拍到丈夫私会小三的情景。
“你看看自己现在都什么鬼样子了?没有那个包你会死?”丈夫仍旧指责她。
“会。”她留一个字,气哼哼地抄起桌上的字据与银行卡夺门而去。
她再次回到医院,杀进诊断室,“药,我还要打针,多卖点,最好能卖个20万。”
医生错愕,劝慰她。她不听,自己轻车熟路闯入里面的手术室,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医生说,“快点,我等不及了。”
她话音刚落,窗外的夕阳仿佛渗出血渍般流满西界,霞光黏稠无力,像慢悠悠地泄进来,却被医生拉起的窗帘阻断。
手术后,由于这次金额巨大,医生给了她一张20万的卡。她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赴往那个专柜,赶在打烊前,她终于再次踏进来。进店的瞬间,她卯足了劲来到橱窗前,贪婪的目光像是滑腻的舌头舔舐着那法拉利红的皮包上。
“顾客,不好意思,我们要闭店了,请你……”还没等女导购员话说话,她颤抖的手攥着两张银行卡,仿佛攥着她的心脏。
终于,她心满意足捧着那个红色的爱马仕皮包回家了。到家后,丈夫不在,也好,省得责备她。她摇晃着身体一屁股瘫在沙发里,双手擎着的爱马仕小心翼翼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她喘着粗气,灵魂仿佛一缕持续燃烧的香,香慢慢殆尽,她整个人开始咳嗽,颤抖,身体抖动成坠落的香灰,一点一点凋敝。
此刻的她全神贯注在面前的奢侈品前面,就在她洋洋得意的时候,在她面前,那个费劲千辛万苦买回来的爱马仕包,倏忽张开血盆大口,把她完完整整地吃进肚子里,完完整整。
然后,这个奢侈的皮包便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颜色变深了些许。
这时,她的丈夫搂着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回来。推开门的刹那,丈夫看了一眼桌子上爱马仕,怔忡了一下,但却什么也不想起来。
“亲爱的,这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吗?我好开心嗷!”那个年轻的漂亮女人立刻挎上爱马仕,兴高采烈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啊!对对对,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丈夫木讷地拉住女人的手,脸上浮现出笑容。
“喜欢!”女人欣喜若狂,立刻现在镜子前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只是,他们却看不到,就在镜子里面,女人身上的爱马仕皮包里,无数个鲜活的卵子裹挟着血水,轱辘在那个狭小且暗无天日的罅隙中。
103爱无能
1
你当妓女的时候,我却不曾做过嫖客。所以每次你把客人拉进屋内,我心里烧着火。可我无能为力,真的没有办法,眼睁睁望着你和陌生男人相拥进屋,屋子隔音效果很差,我就躲在隔壁房间,似乎墙在颤抖,你无助的声音波纹般涌过来,淹没我,溺亡我,省得我每次都是如此煎熬。每次你和他们做完,谄媚地送走客人,都会赤裸着身体溜进我房间。你毫不避讳地塞给我一摞钱,真沉,沉得像是你几近堕入深渊的羞耻与矜持。她浑身赤裸,却又谈笑自如,和我聊天,吐槽刚才的客人尺寸太短,前几天的客人口臭,动静太大会不会惹得邻居投诉我们。你满脸天真的样子感觉与妓女这个身份不符,你本该是身处温室的年纪,却只身陷入生活黑暗的漩涡中。我随声附和,胆怯得像一只过街老鼠。人人视我为野兽,而你,也只有你认同我这个有着杀人犯前科的人渣。或许我们是一类人,深处世界的裂缝之下,才会觉得阳光弥足珍贵。
你会和我聊上半个小时,然后拖着身体去厕所洗澡。厕所的门你是不会关的,我靠在门口,等候你的呼唤,你会伸出手,递给我浴球给你涂抹背后,或者你会让我秉着莲蓬往你满是泡沫的身体浇水,浇水的过程你笑靥如花。不,你本来就是花,所以才会笑得这么美。洗完澡,你穿戴好衣服,叫上我下楼吃饭。高级的饭店我不能进入,因为我脸上的刀疤会让别人瞩目。从我右眼角处,斜跨至下巴,一条丑陋的疤痕,横亘在那里。这疤痕是我几年前为了女友,与几名歹徒搏斗,不幸留下的。那天深夜,寂静无人,和女友路过茂密树林的道路时,几名歹徒蹿上来,把我们挟持进树林,我被摁倒在地,剩下几名歹徒开始扒女友的衣服,女友惊慌挣扎,可越是挣扎,歹徒们就越兴奋。是他们强奸了我的女友,我不能动弹,感觉自己如此懦弱,谁也保护不了,甚至我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没有。
后来,我趁着歹徒兴奋,抓着我的手松动了。我挣扎起身,夺过一把歹徒的刀。当时我手里握着刀刃,刃上猩红一片。我冲过去,连捅好几刀,捅在那个正在蹂躏我女友的歹徒身上,血液喷溅在女友失魂落魄的脸上,尖叫声刺破宁静的夜。另一个歹徒用刀在我面前比划,吓唬我,我抄起刀冲过去,却被他的同伴摁倒在地,刀锋顺势切过我的脸颊。
当时我只觉得发烫,便昏过去了。结果悲壮,我因为防卫过度被抓进去几年。女友被家里人带走了,我永远忘不了她来探监时的场景。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她隔着厚重的玻璃怔忡地盯着我看,就像是发呆一样,什么都没和我说,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
这条伤疤,至今跟着我,它听话,也不乱吠,就像是一条脱水死去的蚯蚓,时刻,永远提醒着我,无能的人什么都守护不住。
当你第一次听完我说起这伤疤时,面无表情,沉默数秒,仿佛在为我默哀。你说自己没有办法,人生在世,有些事情真的是没有办法,包括你为了不让母亲遭受病痛,拔掉她氧气瓶的管子,包括你为了生存选择了当站街妓女。无能的人太多,多到让你怀疑这个世界也是无能的,你无法让母亲健康,也无法不让外人对你指指点点。
你曾经边吃土豆粉边哭着和我讲你的事,虽然我怀疑你的眼泪是否被热气熏出来的。你因为拔掉母亲的氧气管子而被父亲赶出家门,你不甘心,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你真的无法承受母亲深夜里如同老旧轮轴般的嘶吼声,你也曾偷偷躲在厕所里哭泣,可哭得多么伤心,第二天早晨依旧会目睹母亲渐渐消瘦的样子。就像是被针扎坏的充气热气球,在你湿润的眼眸中一点一点缩小,你无能为力,真的没有办法感同身受那样的痛苦。母亲的嗓子里上锈般的难以喘息,皮包骨的身体伴随着每一声咳嗽而震颤,你光是站在病床前就能听到生命对母亲凌迟的声音。她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像是一只被改造的怪物,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你会觉得面前的母亲早已死去,现在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的是一滩生理盐水与葡萄糖的混合物,它们被注射进你母亲的人形肠衣中,辛苦维持给你们这些脆弱的人类观赏。
最终你还是无法承受这一切,目睹着浑身插满管子的母亲被太近icu,医生割掉母亲的喉咙,又插入一根管子,那根管子仿佛插进了你心底最后一丝防线。母亲越来越瘦,你的眼睛越来越红,有那么一瞬间,她都要时刻瞪大双眸凝视着母亲,生怕眨眼间,母亲被风带走。可你还是做了,那样有悖道德的事情。你偷偷摸入病房,恶狠狠地拔掉氧气管子,你没有犹豫,犹豫等同于二次凌迟。在你的泪光下,母亲抽搐了几下,便平静地沉睡了。
再也醒不来了。
你拖着疲惫的身体远走他乡,无能为力的你坐着几份体面工作。可老板总是暗示你,甚至每次出差都会带着你,宾馆人多房间满了,只剩一间房,一间床。你跌跌撞撞被老板拉进房间,你也想过挣扎,挣扎?有用吗?你忽然想起病床前的母亲也曾不止一次挣扎着,对生命的不屈,可最后呢?一败涂地。所以你推搡了几下被老板压在身下,哭哭啼啼一夜,第二天早晨,你的枕边多了一张卡。于是你再也不哭了,带着卡,辞职,选择站街,整好碰到我。我是你第一个客人,第一个不触碰你身体的客人。你没有住处,每天早晨醒来都是不同的床,后来我把住处租给你,一室两厅,你一间我一间。你接客的时候我会躲在隔壁,聆听你在墙的另一端无能为力的呻吟。
你到我这里也快两年了,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说过,睡够一百个男人你就自杀。就在前几天,你说已经99个,还差一个。当时我还在劝你,她笑我太傻,好好活着?好好地活成别人的模样吗?我知道你执拗,便不再提这件事。晚上,我们吃完饭,回来,各自回房,忽然听见从你房间传来抽噎的声音,我循声过去,站在门口,你长发散落在不停抖动的肩膀,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来回抚摸照片。我悄悄走过去,照片里俨然是你和一个男人,你亲昵地挽着男人,男人的样子被你下坠的泪水淹没得面目全非。
你泣不成声,我坐在你旁边,你的悲伤与无助像水雾一样漫漶在整间屋子里,我看不清你的表情,却看见水雾凝在你脸颊你眼角水一样的消融。
你说那男人是你男友,前几天我不在,他来看你,发现你当了妓女,便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慰,你和他说你是真的无能为力,你把故事说给他听,妄图得到久违的怀抱与温柔,谁曾想,人类有些伪善的面孔,他口口声声想要带你走出刀山火海的内里,却是想免费睡你一次。你岔开双腿,春光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他面前,你像往常一样,用诱人的嗓音勾引着他,来啊,睡我啊,反正你只是爱我的身体。你哭成泪人在他的身下痉挛许久,久到你泪腺都哭干了,他提起裤子,扎着皮带,楞楞地看着你两三秒,真可笑,和你们当初第一次邂逅一样,年幼的你被帅气的他盯得发疯,你们相对沉默着,同样的两三秒,同样的沉默,你曾在这沉默里陷入疯狂,也将在这沉默里长眠赴死。
他于心不忍,丢下一摞钱逃之夭夭。你守着散落一床的钱,心疼地抱着自己继续痉挛,不是生理的高潮,而是来自你自尊的啜泣。他还是把你当成了妓女,把你的自尊碾碎。你失魂落魄,说就在今天和我下楼吃饭的途中,再一次碰见他,他西装笔挺,开着豪车,副驾驶坐着别的女人,浓妆艳抹。你灰溜溜拽着我钻进附近的大排档里,目睹那辆豪车走远。
你颤抖地伏在我怀中,哭着闹着,一会你哭够了,便抬头看我,吻我,一路吻到底,双手想要脱下我的衣服。出于本能,我躲闪下床,狼狈地望着你梨花带雨的模样,对她说,不能这样,你这么对我,我和那些嫖客又有什么区别?
你不这样对我,我连那些妓女都不如?你声嘶力竭,泪水有一次夺眶而出。
我不知所措,杵在门口,忠犬一样守在你门口,等候着你的号令。
你说,和你开个玩笑,你先下楼等我,就是我们总去的那家土豆粉,等着我,我突然想吃土豆粉了。
这是你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你就趁着我下楼偷偷割腕自杀了。
2
他醒了,哭湿了半个枕头。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时常出现一男一女,两个同样无能为力的人。
那个梦不属于他,他醒来后却什么也记不得,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哭。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楼下新开的土豆粉店,点了两份,他也不知道,反正他醒来就是想吃土豆粉,至于为什么点了两份,他真的不知道。
两份土豆粉上来了,他隔着袅袅的热气发呆,忽然走过来一个女孩,径直坐在对面,看着他。
他们互相缄默着,在这两三秒的沉默里陷入疯狂,也将在这两三秒的沉默里长眠赴死。
打算和朋友搞个公众号,最近在规划,你们看惯了我写故事写小说,这次我会不定期写写杂文(就是瞎jb写),顺便分享一下好看的动漫或者电影与音乐
104自杀
把门关上
别让任何人进来
你看不到我
你看见的只是我的躯体
我的灵魂早已失语
我脸上的情绪逐渐凋敝
外面的一切都恍如昨日
车水马龙穿梭在渐变的夜幕中
夕阳沉入黑黝黝的湖里
请把窗帘拉上
让我死在黑暗里
你看不见我
你看见的只是你眼中的我。
他拖着身体,从兜里掏出钥匙,开门,进来,脱鞋,提着灌铅的腿,坐在饭桌前。母亲问他工作忙吗,他愣了一下,还是回答不忙。
那好,周末休息去相亲。我帮你打听了很多人家的姑娘,这个姑娘我满意,应该很适合你。
母亲微笑地掐了满筷子的菜放进他的碗里,可他却没有吃一口。
又是这事,妈。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他还没说完,母亲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他碗里堆成山的菜被震了下来,摔在油腻的餐桌上。
真可怜,可怜得就像是毫无选择的他。
你快三十了,不小了,赶紧结婚生个孙子给我,趁我还没死,给你带带孩子。
母亲的话让他无力辩解。
他不发一言,把坠落在桌子上的菜夹起来,塞进嘴里,吞到肚子中。母亲的声音逡巡在他的脑中,横冲直撞,撞得他头有点疼。
他回到卧室,瘫倒在床上,电脑屏幕亮着,qq不停地闪烁着,他爬起来,点开qq,是前女友。前女友想要约他出来见一面。
好!
他激动摁下回车。
周末,他瞒着母亲说同学聚会,来到约定好的咖啡馆。前女友在等他,他忐忑不安,手心冒汗,每走一步都像是陷进沼泽中。
你……还好吗?
嗯,还行,你呢。
这开场太烂俗,人类已经被生活侵蚀得毫无个性可言。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一会,店员把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端上来,隔着温热的水雾,前女友的音容囫囵在他微微湿润的视野里。
时间仿佛抛锚了。
他想起,去年冬天,那个出租房里,女友为生病卧床的他煮方便面,两个鸡蛋一个肠。当时女友还嗤笑他是头猪,他无力却很高兴地说,对啊对啊,我就是你养的猪。那样子简直像是一条摇尾巴的狗。话音刚落,厨房忽然惊出女友的喊叫声,紧接着就是铁锅碰撞冰冷地砖发出的沉闷响声。他忍着疼痛跌撞来到厨房,厨房的女友用手揉搓着脸,地砖上流躺着汆着热气的方便面,两根赤红的香肠摔裂在地上,像是女友手心下脸颊上那块被烫出的灼热伤痕。真是让人心疼,他忙着靠近,用手擦拭女友眼角挤出的泪水,泪水像是阴霾天空下的细雨,遮住了那块丑陋的疤痕,女友的脸颊被烫成晚霞,他伸手抚摸,那块疤痕竟然被抚摸成霓云的模样。
还疼吗?
不疼了。
女友微微抬起头,梨花带雨,哭腔惹他怜惜
。一滴眼泪坠落下来,坠在他手臂上,把他从发酵的回忆中砸醒。
还疼吗?
他忽然望着面前的前女友,脸颊上,那块任凭多少粉底也盖不住的灼伤在他渐渐湿润的眼底一览无余。他试探着,想伸手去抚摸前女友脸颊的伤,可那片曾经在他心里美得无情无义的晚霞却覆盖了一层厚重的霜。
还好。
前女友简单的两个字瞬间把他悬在半空的手臂斩断。
咖啡的热气仍旧袅袅盘旋着,可两个人却横亘着万丈悬崖。
对了,你今天叫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要出国了,和你告别一下。
前女友喝一口咖啡,他便开始眼角湿润。
你能不能不走,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他哽咽着乞求前女友,惹得咖啡厅的人纷纷瞩目。
不能。
前女友温柔地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亲吻了他一下。
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真的很残酷,就好比你为了我选择不出国深造,而我为了物欲嫁给外国佬放弃你。明白吗?这就是生活,你不能指责我爱慕虚荣,更不能说我是个只认钱的婊子。这是我的选择,我也没办法,我真的是穷怕了,在爱情与物质面前我选择的物质,也失去了爱情,这就是代价。所以啊,人类这种动物终究不能仰仗虚妄的爱情而过活。就到这里吧,世界上好女孩有很多,只是我配不上你,你值得被更好的女孩所爱。
前女友滔滔不绝,说完这些话,起身离去。隔着咖啡厅宽敞的玻璃,他目睹到前女友钻进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然后绝尘而去。
而这时,下雨了。
他冒雨跑回家,脸色铁青,身体里贲张着血液,像是一头走丢的野兽。回到家,他钻进卧室,不发一言,瑟缩在被窝里,衣服不换,湿漉漉的身体上汗液被蒸发成水雾,弥漫在整间卧室。母亲推开门,那些水雾瞬间凝结成小颗粒水珠儿缀满他的脸。
怎么了?
母亲掀开被,用手抚摸着他的额头。额头有点湿润,眼角也有些晶莹剔透,不过,母亲都假装看不见。
他没有说话,身体在抗争着什么,喉咙郁结着莫名的委屈。
母亲坐在他的床上,自言自语。
我今天去探望那姑娘家了。人家虽然家境不怎么好,但姑娘很踏实,一看就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而且性格也好,捉摸着没处过男朋友。对了,和那姑娘订了日子,确定了,就明天,在我们家楼下那个小咖啡厅,你俩见一面吧,我觉得你肯定喜欢。
这话听着像是讣告,带着满满的死亡气息向他席卷而来,他心里的爱情已经死去,短时间内是不能接受别的姑娘了。
母亲说话离开他的卧室,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
他猛然起身,推开门,卯足了劲冲着母亲咆哮。
我不去,我不喜欢你给我安排这个安排那个的!妈,你别老管着我好吗!还有我前几天辞职了,冲你和舅舅给我安排的那个单位,我不喜欢那种工作。而且我现在告诉你,我过几天就和几个朋友去外地找工作,你别费心思给我相亲了!
母亲显然是愣住了,紧接着瞳孔急剧变大,咬牙切齿了一会,然后身体颓然瘫软,瘫倒在沙发上,无力呻吟。
我都是为你好。你是我的儿子,我不管你谁管你!快三十的人了连个对象都没有,你看看隔壁人家快抱孙子了,我呢!你爸走得早,就剩我们孤儿寡母的,你要是一走了之,我呢,我怎么办!你难道看着妈妈一个人守在窗台从早到晚吗?如果那样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妈妈都是为你好,听妈话,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听话,那个姑娘似乎对你挺好奇的,而且我也钟意,明天你去看看,行的话就先处着。
母亲说话的同时抄起桌子上的水果刀颤颤巍巍地抵在脖子上,他看得是心惊肉跳,想要说什么却都变成一股热烘烘的气堵在胸口处。
那一刻,他想一只落汤鸡般,孤零零地杵在母亲家的客厅里,头顶的灯晃得他快要哭出来了,可他却没有眼泪,似乎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做人的意义,他的出生早已被母亲规划好了,稍有偏差,母亲便会用血缘关系绑架他,桎梏他。
母亲看他没有说话,又说。
乖,听妈话,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做个让妈妈省心的好孩子。那个工作你不喜欢就不要做了,妈等过段日子拖人给你找个好工作,别想着跑外地,外面人坏,不如家里好。
他摇摇欲坠,眼神模糊迷茫,面前的母亲边说边走向他,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死,他想到了自杀。可自杀会让他背负着不孝的骂名。走?往哪里走?他的人生已经和一只被攫入松脂里的蚂蚁一样,放在母亲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供外人观赏。
瞧啊,这就是我的孩子,多么听话,多么好,多么杰出,这是我养育到大的作品,你们看啊,多么完美,毫无瑕疵,就像是一件工艺品。
当天晚上,他吃饭以后被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反复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是母亲的骨肉还是她用来对外吹嘘攀比的容器?
是什么,对于此时的他来说,都显得无足轻重。
第二天,母亲笑脸把他送到楼下,躲在距离相亲地点不远的树后面,那样子生怕他半道儿溜走。
他冲母亲挥挥手,然后面无表情来到相亲的咖啡店,一进门就看见那姑娘坐在那里玩着手机,看到他进来,兴高采烈地挥手招呼他过去。他坐下来,别过头看着仍然在树后面偷看的母亲,双眸失神地对姑娘说。
看电影去吧。
姑娘明显是对他好感度爆棚,一个劲地点头,起身跟着他走出咖啡店。
出了咖啡店,他觉得母亲还是躲在那里,阴魂不散地窥视与侵蚀着他的生活,如蛭附骨。
做我女朋友吧。
他突然伸手抓住姑娘的手,姑娘象征性地挣扎几下,然后就顺从屈服了。
可是,你我都还不了解,会不会太唐突了吧。
姑娘羞红着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
不会,人生还长,我们慢慢了解。
他拉着姑娘的手行尸走肉般穿过拥挤的人潮,在路过一家高档专柜的时候,那面阔敞的橱窗时,阳光炽烈,晃得橱窗成一面镜子,那面镜子里有蓝天白云,车水马龙,路过的行人以及满脸娇羞掩饰不住喜悦的姑娘,可是,却没有他。
这是我和朋友们最近在弄得公众号,虽然目前没有我写的,过两天就有了。公众号的基调是音乐类的,比较小资,也不复杂,适合上下班坐公交看看。
105 就像谈了一场假恋爱
我们刚做完。
湿漉漉,热烘烘,像两只即将脱水死去的蚯蚓。
她的腿放在我的胸膛前,我的手捏着她的脚。外面沉浸在死水一样的夜幕之中,我们就这样,颓废且悲伤地瘫在床上。她在给前任发着微信,不用看,屏幕的右边密密麻麻全是她的话。而我呢,心里也在想着以前的姑娘。
好狼狈的狗男女。
其实我并不爱她,她也一样,和我在一起也只是在朋友的生日宴上顺水推舟,一蹴而就。
那天晚上,真的是顺水推舟。
她坐在ktv角落里,手机屏幕反射的光映衬在她脸上,她又在给前任发微信,微信最右边是她,满屏幕,只剩她一人聒噪,就像是仲夏的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可寂寞也像是仲夏里的晚风,有些人总是红着眼睛失眠到天亮。那时的她还没有和前任分手,双方吵吵闹闹,感情被打翻在地,她甚至连容纳眼泪的器皿都被打碎了。那晚上,包厢里嘈杂,音浪仿佛春药蠢蠢欲动在每个饮食男女的血液中,迷离的灯光,震耳的低音炮,此起彼伏的歌声,血液里的翻江倒海,都像是沸水般蒸腾着。朋友的蛋糕被服务员推进来,一帮人围着蛋糕蹦蹦跳跳,只有我和她,分别躲在包厢的两个角落,旁观着眼前的狂欢。
那天的我,在给心仪的女孩发微信,女孩爱答不理的,像是一把钝刀子,温吞地剌在我心头上。那女孩我追了很久,可她不喜欢我啊,不喜欢我啊。我犯贱,在后面追,女孩就在前面跑,终于当女孩跑到死路时,我原本以为她再也跑不掉了,也该属于我的时候,忽然女孩变成一只猫,三两步攀过墙壁。
我穿过那些狂欢的人,躲在狭长的走廊里沉思。就在刚才,女孩说抱歉,她已经有男朋友了。真可悲,又滑稽,让我想起了陪跑奥斯卡7年的莱昂纳多。是啊,我他妈也陪着女孩跑了7年。如果爱情有奖项的话,我是不是也该领奖了?
可惜没有。
我在走廊郁结时,她出来了。
出来的瞬间整个人已经扛不住了。她捂着嘴,头发长长的,遮住眼睛,哽咽的声音仿佛老旧的水龙头,水流声断断续续,听起来让人撕心裂肺。她慢慢走过来,靠在我对面的墙壁上。走廊的灯光散发着昏黄的光,像是快要灭掉的烛火。
有烟吗?
没有。
做吗?
做。
烛火下的我们是那么地脆弱。
三言两语过后,我和她冲出ktv,打车,宾馆,相拥进包房。不需要太多的话,情感压抑到一定程度,人类就会变成欲兽。
她啜泣着,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们都一样,一样是爱情的弃婴,甚至有那么一刹那,我恍惚中觉得这辈子我们也不会得到丘比特的眷顾,得不到那支粉红色的箭。
就这样,我和她在一起了。
有烟吗?
有,可我不让你抽。
做吗?
不做,你别和其他人做。
这是我和她经常重复的极其无聊的对话。她总是躲在厕所里抽烟,而我总是在估摸着第一根烟抽完后闯入厕所抢过她手里准备点燃的第二根烟。她愤怒,她咆哮,会怒不可遏地质问我,我是她的谁,凭什么管我?我不理她,把烟扔在马桶里,拎着她出厕所,关上卧室的门,推倒她,简单粗暴,用嘴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口,用身体让她吸烟。
通常她会象征性地挣扎一下,然后脸上不悦,拳打脚踢我。可她在愤怒的时候偏偏会留有余地,故意一拳头打空让我趁机抓住她的手,身体借势撞进我怀中,似乎她非常享受这样的游戏。每次都这样,每次的她口嫌体正直,做完后露出狡黠的笑容。她说,人都是有瘾的,戒不掉,真的,你不让我抽烟,那就让我睡一睡。
她会干涉我的人际交往,会要求必须携带她出席各种聚会。如果我有不愿意,她就会把自己锁在厕所里抽烟,抽一盒,如果我没有她抽完第一根烟时闯进来阻止她的话,她就继续抽,抽死自己为止。女人啊,真是麻烦又可爱。所以,我就是被她牵着走,像是她的忠犬,而她又是我供奉的猫。我们的感情一直都很微妙,在爱与不爱徘徊。
有些时候,她会偷偷去找前任,像个为爱痴狂的傻姑娘,跟踪,躲在墙角偷窥,前男友的侧脸美轮美奂,仿佛她心中那轮永远不下坠的月亮。她会浪费一整个晚上,甚至不吃晚饭,接着跟踪,偷窥,如此循环一整个晚上。到了晚上10点,在目睹了前男友依偎别的女孩晃进宾馆之后,她不发一言跑去酒吧喝酒。喝酒,喝闷酒,她通常会在将醉未醉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接她回家。我来到酒吧,就看见她缩在角落里悲伤地喝酒。我走过去,她就会伸手挽着我的胳膊,嘴唇里的酒气扑面而来。她看我忍受不住躲闪时会捂着嘴咯咯地嬉笑起来,她摇着酒杯,问我为什么前男友不爱她了。我回她,我他妈怎么知道。然后她会反问是不是今天又给那个姑娘当备胎去了?我支支吾吾,心事被戳穿却还要掩盖,就抢过她的酒杯,尴尬地喝下去。
我吐过口水的,傻逼。
她坐在酒吧的角落里,看着我窘迫的模样,爆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我通常会不搭理她,从兜里抽出烟,叼在嘴里,点上,吸了几口,她突然抢过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然后,她眼睛迷离地朝我脸上吐烟雾,尼古丁与乙醇的气味瞬间霸占我的身体。
我们的日常就是这么狗血且毁三观,她经常去跟踪前男友妄图那个男人回心转意,而我呢,也总被那个女孩呼来唤去。可她渐渐不允许我这样做,不许我和那姑娘勾勾搭搭,我质问她,你呢?
她说她可以,唯独我不行。
她说我是她养的狗,别的女人呼唤我,她心里不得劲。
可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就看见她醉醺醺地卧倒在沙发上,穿着睡衣,地板上狼藉着空荡荡的罐装啤酒。我问她怎么了?她突然把我扑倒在地板上,肩胛耸动伏在我身上,小声哭泣,眼泪滚烫烙穿我的心脏。
怎么了?
我再一次问她。
有烟吗?
她抬起头哭着反问我。
到底怎么了!
我皱着眉头。
做吗?
她趴在我胸膛上开始哽咽。
你和我说清楚了,怎么回事?
我有些不耐烦。
前男友今天突然找我,和我说他想要复合。
她哭了,声音断断续续,像壶烧开的热水,浇在我颤颤巍巍的心上。
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她的最后会是这般草率收尾。我们都是弃婴,得不到爱神眷顾的可怜虫,在一起也只是互相照顾自己,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以后?生活?这种词语对于我和她来说太沉重,没有想过。可今天,她哭了,我慌了,本想说几句好话让她高兴,结果腹稿了千言万语脱口而出却成那么一句屁一样臭的话。
怎么会这样?
我说。
是啊,怎么会这样?
她望着我,眼里有星星。
哦,以后少抽点烟吧。
我别过头,不看她,鼻子有点酸,然后起身离开。有点滑稽,通常都是她跑酒吧喝酒,而今天是我,坐在酒吧角落里,同样的位置,我喝酒抽烟,眼前的一切似乎是那么的迷离,迷离得就像是水雾重重的浴室,擦拭去镜子上的水雾,里面却是流着泪的她的脸。
凌晨三点,我逆风蹒跚回家,她已经走了,留下一封信给我,我没有看,折成纸飞机,顺着窗户丢进沉重的夜色中,关上窗户的瞬间,我红着眼睛,一夜无眠,我的内心里狂风乱做一团。
106 红杏
闷热的午后,仿佛后羿开了大,他被钉在客厅中央,双眼里是只穿着吊带的嫂子。当然了,为了避免尴尬,他还是象征性地把目光移到茶几上的饺子上。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快把衣服穿上。”说着,他手胡乱在嫂子裸露在外的肩头摸着。
“饺子好吃吗?”嫂子用手抓起一个饺子,塞进他的嘴里,一边问着,一边用手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还行。”他不敢说行,因为怕被嫂子待会吃掉;同时也不敢说不行,因为他瑟缩的内心里甚至还隐约期盼着。
他回想起,昨天和嫂子半夜溜进迪厅的时候,嫂子双手挽着他,胸前两团硅胶挤压着他的手臂。好几次,他趁嫂子不注意,眼神瞄进乳沟。好深好假,深得仿佛嫂子心底正蓄势待发的野火,假得仿佛是出门前和大哥装模作样的亲昵行为。他无时无刻不在觊觎嫂子的胴体,即使他知道这具风韵犹存的胴体被注入玻尿酸与填充物,胸前肉硬邦邦没有温度。可他还是有歹念,这样的歹念曾经在他在舞台上表演时就有过。那时嫂子坐在第一排,他穿着卫衣,戴着帽子,脸上冷漠的神情令万千少女痴迷。他嘴上喋喋不休,手上胡乱比划,台下的花痴少女都高声呐喊他的名字,只有嫂子,也只有她,只是挺着硅胶胸捂嘴偷笑。嫂子笑他这些小伎俩只能骗骗涉世未深的女大学生,可躲不了她的火眼金睛。而他和嫂子依偎进入充满风油精与风湿膏味的迪厅后,嫂子拉着他穿过舞池里蹦养生迪的中年少男少女们,来到里面一间包房,包房被一面茶色玻璃挡住,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真刺激。嫂子并排和他靠在沙发上,他们先是喝了几杯酒,酒精的挑逗下,嫂子开始在他身上摸索,起初他也想过抗拒,可在这样的糜烂氛围中,外面一片嘈杂,灯光把一切点缀的恰到好处,只差一把火就能够燃烧。嫂子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着,他听不清,耳朵便低下一点,嫂子突然在他耳朵里吹气,又说了几个字,他还是听不清。嫂子回头看着外面的混乱,狡黠一笑,骑在他的下半身,与此同时,嫂子用嘴偷偷吻了一下他的耳垂,说了一句话,这次他听清了。
“我要diss你。”
嫂子说完便把修长的手指顺着他的胸膛一路下滑,滑进他已经绷紧的内裤中。
“别这样,嫂子。”他有意无意地推开嫂子的手,假装在沙发上玩着跳一跳。连跳几次都没有过19分,嫂子就在一边看他假矜持,一边伸手再一次抚摸他的腿。他不知所措,没有管嫂子,余光里的嫂子似笑非笑地盯着一本假正经的他,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最有魅力,这是他演出几年台下狂热的女粉丝告诉他的。
“别玩了,你王者荣耀打不好,跳一跳还手抖。这样吧,嫂子带你玩点刺激的。”
嫂子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脸上有了一丝窃喜与欢欣。
“嫂子,这样不好,大哥那边。。。。”他推开嫂子的手,支支吾吾。
“怕什么,我和你大哥是表面夫妻,我们各玩各的。”
这话一出,吓得他赶紧起身,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嫂子。
嫂子一脸促狭地盯着他看,然后小声在他耳边再一次呢喃着,“或许,你大哥他根本不会怪你呢。”
那时的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知道嫂子立刻推倒他在沙发上,翻身骑在他腿上,双手伸进他衣服里,一路抚摸,一路蔓延,从下巴到胸膛,再从胸膛到腿。整个包间瞬间变成一面透明的鼓,将赤诚相拥的他们狠狠擂进去,粗喘声仿佛鼓声,沉闷,压抑,带着生理上无法抗拒的愉悦,同时又挟持着伦理上的束缚,绳一样捆着他的身体。他想纵情呐喊,想挥斥挞伐身下的美娇妻,想摇身一变为发情期的野兽疯狂撕咬着嫂子的身体,舔舐嫂子的耳垂,撩拨嫂子玉瓶般的锁骨,吹弄嫂子的绝对领域。那一刻,是他感官体验上的巅峰。欲望达到巅峰,人类便会陷入痴狂。
他想唱一首《火红的萨日朗》表达自己快要胀出来的快感,就像是驰骋在禁忌沙漠无人的荒芜边境之上,起伏着的是汹涌炽烈情欲,所有的伦理被蒸发成微不足道的沙砾,所有的情绪也被风干。嫂子真美啊,虽然生过小孩,也上了年纪,但那种成熟的味道真是让他沉迷。以前他谈过的女友都是年轻女子,人生阅历浅,他像是父亲一样照顾她们的日常生活,真累,就连上床这种放飞自我的事情都要让他霸王硬上弓。可嫂子这种女人就不一样,嫂子懂他,方方面面,里里外外,仿佛他不经意间吞咽唾沫,嫂子就已经在心里为他张开了双腿。
“来嘛,badboy,你的坏让我太无奈。”嫂子脱下吊带,乖巧地贴服在他身上。也就一句话,他便头皮发麻,下体胀红。
他忍不了,甚至还没有从昨天凌晨的疯狂中醒过来。他把嫂子抱进卧室,放在床上,脱衣服,吃嫂子。他想起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话,吃最香的饺子,日最浪的嫂子。而今天,他这个浪里小白脸不光要diss嫂子,还要让嫂子彻底沦陷叫爸爸。
“砰!”
好像是门开了。
卧槽,不会是大哥回来了吧?
卧槽,不会是我老公回来了吧?
两人异口同声,同声的同时大哥已经推开卧室的房门,怒不可遏地望着光溜溜的两人。
“滚出去!”大哥挥手把嫂子赶走,然后脸上狰狞地坐在床上。
“大哥。。。。”他像是蔫吧的瘪茄子,瞬间软了起来。前一秒还是甩屌狂日天,此时差点吓成阳痿。
他噤若寒蝉,额头直冒汗。出汗,可不是说明他肾虚,昨晚他还和嫂子在午夜迪厅包房大战三百回合呢,怎么可能虚呢?他害怕,被抓包不好,尤其是被待自己为亲人的大哥抓包更不好。他想解释来的,可大哥都看见了,总不能说他给嫂子量体温吧?
“大哥,其实我在给嫂子量体温呢?”
试试吧,万一大哥傻逼呢,真信也说不定。
“哎呦,你看看你,出这么多汗,是不是发烧了。来,大哥也给你量量体温。”大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把他看成傻逼了。
“哥,我错了。是我不好,没把持住,你打我骂我都行,我都忍着。”他赶紧噗通一下跪在床下,磕头认错,内心慌张。
“起来吧,哥不怪你。哥说的是真的,量体温,帮你去去烧。”大哥搀扶他起来,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摊开,像是一朵菊花缓缓撑开。大哥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顺势握着他软下来的下体,仿佛抓住了他的把柄。
他呆若木鸡,只觉得自己背后有双妩媚的眼睛在偷窥这一切。忽然,窗外阳光热烈,晃得他眼冒金星,恍惚中仿佛看见一枝红杏花悄悄从窗户的外面无视一切阻力,野蛮地生长进来。
花开了,他也懂了昨天夜里嫂子说过的话了。
107 出轨
不好意思,打扰了。
她说过话,探在门内的半截身子颓然抽出来。门里面是浑身赤裸缠绕在一起的放纵男女,门外面是满目悲戚捂脸哽咽的她。
怎么办?
难道要自欺欺人假装那个女的只是送外卖满价赠送特殊服务?
这年头的爱情真他妈的难!男友瞒着她给全世界发烧的女人量体温,而自己还要在撞破奸情后面无表情地把门带上,不能打扰,否则男友的体温计会断掉。这演技要是奥斯卡那群老瘪三不给提名,她真的就要嘤嘤嘤小拳拳锤断他们屌了。与此同时,就在她躲在门外面哽咽的那三分钟里还抽空马了一眼迷蒙刚刚发出的毒鸡汤,贴片广告还是钱多到不要脸的vivo,标题还是那种“男友出轨前,我和他爸爸来了一炮”的毫无逻辑的只言片语。看完砒霜迷蒙,她拿着男友昨天甩过来的skii神仙水跑到厕所洗脸,在芳香与自我陶醉中,她觉得自己那颗被男友细长体温计捅坏的心已经不能称之为小仙女了。哪个小仙女下凡还被凡人伤害的?中年老嬷嬷,对,她此时此刻真地想扎小人,诅咒那个送外卖不穿衣服的女人,咒她余生订外卖都得下楼取!
她用神仙水洗过脸,冷静了三秒钟。在这某人有可能受惊吓秒射不举至阳痿的三秒钟内,她觉自己刚才一系列行为太low,作为新世界上能养四个野男人下能等蛙回家的中年女孩,爱情这种彩票性质的东西不要太看重。她想明白后就开始整理衣服,打包,放进行李箱。就在这时,门开了,男友赤裸着上半身只穿了条内裤晃进她在屋子里,她不看男友,绕过去,去狗男女交媾的屋子里把自己的衣服都拿过来。
对不起。
这是渣男标准的道歉。
她看着男友棱角分明的八块腹肌,心想,就算分开了,老娘也不亏,反正也用腻了。
没事,以后别总订外卖,对体温计不好。
她整理好行李,边说边拎着越过一脸懵逼的男友。
客厅里不知何时,那个还在发烧的女外卖员坐在沙发上斜着眼睛瞅她。她不发一言,用眼睛瞄了一下那女的乳沟以及长腿,哇哦,原来男友喜欢这种小野模款式的。
你,你等一下。。。。
她刚要关门转身离开这个伤心地,就听到男友在真情呼唤她。
可她赶紧钻入电梯里,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男友那张曾经让她爱得死去活来的脸颊渐渐被吃掉。
是自己不够美了还是男友飘了?
下了楼,她给闺蜜打电话,冷静客观地陈述了男友出轨的实锤,并且还迫切表达出自己想要把男友锤得头皮发麻。闺蜜约她出来,是在一家小酒吧,人不多,但气氛足够了。闺蜜假模假样扭着胯而来,肯定和别的男人约完才过来的。她问闺蜜怎么办?怎么报复男友。
闺蜜反问她,和前男友交往多久了?家是哪的?怎么认识上的?现在还有他家的钥匙吗?
她回答,在一次宴会上认识的前男友,然后交往了九个月,因为前男友是外地的,今年年底还打算把她带回家介绍给自己爸妈认识么。钥匙还有,还没来得及给他。
然后闺蜜把一个陌生男人的微信推荐给她,让她加这个男人,约他出来,就在前任的家里,提前给他打电话,就说还有点东西处理一下,让前男友回家一趟。再让她和那个男人来场戏,刺激一下渣男。
万一那个男人假戏真做了怎么办?
她有点害怕,询问闺蜜。
闺蜜骂她傻逼,没有付出怎么可能有回报,如果不来点猛药,渣男前任是不会受到伤害的。况且这个男人是生意人,有钱,出手阔绰,人情世故都明白,你不主动抛橄榄枝,他也不会纠缠你的。
她思前顾后半天,想明白,也是哦,弄那些花拳绣腿根本伤不到前任分毫,况且也有肉体补偿费,就当被狗咬一次吧。
隔天,男人从外地坐飞机过来,她胆战心惊地去接机。那是个中年男人,不油腻也没有恶臭,岁数都可以当她爹了。穿着西装扎着领带,白色衬衫掖进皮带里。哇哦,生意人就是不一样,出来约个炮还他妈穿的这么商务。吃过午饭,两人客套了几句,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有的没有的聊天,当商务男聊到自己爱喝茶的时候,她接住话茬,装模作样地说家里有罐朋友送得金骏眉,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商务男是什么人啊,这话带着浓烈的骚气蓬勃在两人之间。商务男眯起眼睛微笑,脸上的褶子花一样一点一点舒展开来。他说可以品鉴一下吗,他略懂一二。
可以啊。
她顺势答应,其实两人都明白,这只是走个流程,毕竟都是新时代的人,啥都得客套。
回到家,她拿出钥匙打开门,在此之前她刚刚给前男友发微信说有点事情要和他当面谈谈,渣男说一会就到。
茶呢?
商务男还一本假正经地问她那罐金骏眉在哪里。
她关上门,然后反手捏着商务男的领带,手指一点一点卷进去,身体撞在男人怀里,另一只手缓缓抚摸他的光滑衬衫,一定要慢慢抚摸,最好要带点间奏,男人都喜欢这样慢条斯理地勾引,不要急不可耐地把自己表现成坐地能吸土的欲女,男人们不喜欢凶狠的母狮子,他们都喜欢妩媚的猫。这是昨天闺蜜告诉她的。
她把嘴巴凑上去,双腮慢慢鼓起,唇角上仰,轻轻在商务男耳边吹风,风要轻,说话的声音要冷一点,像料峭的春风般。
茶有我好喝吗?
这话说完,男人心里一直关押的情欲被放出来,扑在她娇滴滴的身体上。
就在昨天渣男前任与女外卖员天雷勾动地火的床上,此时此刻的她和一个老男人正打算做着同样的事情。老男人快要吻上她的时候,门开了,伴随着脚步声,渣男的声音越来越近,这次他没有像昨天的自己那样,推开门说对不起打扰了,也没有她预想到的气急败坏的表情,相反,她却看到前男友呆若木鸡地杵在卧室门口,懵逼在他脸上万马奔腾。
爸,你怎么在这里?
她也懵逼了,推开商务男,看了一下这俩个男人,卧槽,长得还真挺像的,她报复心切反而没有注意到这点。
商务男听到后也愣住了,不知所措地坐在床边。
瞬间空气仿佛被抛锚了。
打破沉默的是她。
哦,原来是伯父啊,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会以这种形式。
她边说话边尴尬不失礼貌地微笑。
你们在这别动,我下楼去买几个橘子。
说完,她逃出屋,夺门而去,整栋楼的走廊里回荡着欢快的小曲调。
108全家福
他没有推门而入,颤抖的手僵在空中,咫尺相距是父亲冷冰冰书房的门把手,暗金色把手折射出厅堂天花板上昏花的灯光,就像是他此时的眸光。
那盏灯已经被抛弃三个月了,三个月前的一个夜晚,父亲温柔地换上崭新的白炽灯,他和母亲扶着下面垫高用的椅子。当时的灯光明亮昳丽,沐浴着幸福的光芒,恍惚中让他觉得会这般幸福下去。
可他还是年幼,对这个白昼交替的世界一无所知。
就在刚才,他撞见父母躲在书房谈话,那些话语在他身体里种下倒刺,父母不复当日的模样凛冽地将那些倒刺吹起抚下,疼得他只好杵在书房门外潸然泪下。
父母谈论离婚,再争议他的抚养权。
抚养权?他觉得是豢养权吧。像是一条宠物,不需要他多么努力证明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只要他在就好。
他听见母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瞬间抚平脸上的泪,钻进厕所,假装在洗漱。
“儿啊,一会来妈妈这里,妈妈有些事情找你。”
母亲平静的声音如密度过小的液体汹涌地漫过厕所狭小的缝隙,淹没他。
当他从厕所走出时,从厅堂角落那面阔敞的镜子里看到正在整理衣着的父亲,父亲裹紧风衣,自顾自地梳理头发,眼神流露出这三个月里罕见的兴奋。
“爸,这么晚了,你要出去吗?加班吗?”
他有意无意地提醒着父亲。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懂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臆断。
“嗯,加班。你早点睡,明天爸接你放学。”
父亲不看他,自顾自,仿佛在躲着什么,匆匆地离开。
他看着反常的父亲,忽然间回想起上周周末,父亲莫名问他,和爸爸好还是和妈妈好?当时的他被问住,头脑空白,父亲见他这样,尴尬地笑了笑。
看了一眼客厅正墙上悬挂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容满面,让人以为白头偕老的爱情就是如此。人们怕爱情随时间消散,就用厚重的玻璃覆在相框上,自欺欺人。
其实爱情不会走,它只会变得更坏至腐烂。
他瘫在沙发上,一分钟的时间里想了太多事情,太多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想象的事情。小时候,他以为自己会和父母幸福相伴到老,以为自己将来长大后找个爱人,像父母那样幸福到老。可人生哪有这么多以为?他回忆里的父亲笑容很少,甚至说是吝啬,仿佛母亲和他是从夜幕里闯进他生活的贼,偷走了他的笑容。从他上学以来,父亲总是加班,晚上不回来,家里冷清得仿佛一座坟墓。他和母亲面面相觑地对坐而食,吃得最多是面条。面条,清汤寡水的,滋味清淡,像是他们家的情感,总是那么清。所以每次开家长会,他总是以家里人忙为借口,自己去,幼小地身体凝在一群中年人当中,空气中庞怵着冷的气息。因为他成绩好,在学校也很乖,老师对此事也没有说的。母亲不是傻子,询问他家长会的事情,他面无表情地说那种事情根本不需要父母。这话倒像是从遗孤的嘴里吐出来,母亲看看他,他被母亲看得发毛,便躲开了。一来二去,家里人不在询问家长会的事情。
他也不是傻子,所以每次看见别的孩子的父母一同来接送放学的时候,他只能慢慢跑回家。慢慢跑回家,很矛盾的心情,他想回家却又不想。通常回到家,母亲那张与世无争的脸让他心如死灰。他和母亲早就知父亲外面有人了,好几次,母亲和他上街,人潮汹涌,可无论怎么汹涌也无法淹没父亲的身影,以及父亲身边的陌生女人。他们两个人有说有笑,女的挽着父亲的臂弯,父亲肩膀挎着那女的包,像是年轻的情侣,旁若无人地亲吻与嬉笑。周围的路人当然艳羡这对璧人,可他和母亲却无法羡慕,甚至连恨都恨不起来。母亲看到这一幕会装作没看到,拉着他快速走开。母亲走得极快,却每一步仿佛被灌铅般,沉重的呼吸声与脚步声镂刻出母亲的模样。她没有哭泣,眼角也没有泛红,或许是见过太多次这样的情况了。
他有想过离婚后和母亲远走高飞,把家里的所有完整地留给那对狗男女。他也曾希望母亲在外面找个人,好点的男人,比父亲要好上一点,但不能太好,太好他会忘记生父的存在,毕竟人类最大的累赘就是血缘关系。可母亲没有,从来没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仍旧与世无争,演技精湛地扮演着贤妻良母,每天都是那样,照例做饭,一家三口的饭,甚至连饭桌上都要把父亲那份供上,即使他和母亲都知道父亲今晚不会回来。
三个月前,那是父亲为数不多的回家。一进家嘘寒问暖,询问他最近学习成绩怎么样,询问母亲需不需要买化妆品口红什么的。母亲摇摇头,说什么都不需要,却希望能够在家里的客厅换上新灯泡。那天晚上他睡得异常得香,甚至在梦里都幻想着明天和父母去拍一张全家福吧。可他没有想到父亲回来是和母亲谈离婚的。
离婚。
这个词真凝重,就像是放在凛冬室外的一块铁,散发着腥寒的气息。
“儿子,过来一下。妈妈找你说点事。”
母亲的声音渐渐遁入他耳中。
他推开门,上身侧进去,下身杵在原地。他知道母亲要和他说什么,离婚,跟谁,还有妈妈不会打算再找人了。
自从父亲不回家后,母亲日渐消瘦,蜡黄的脸庞上两颗眼睛越发空洞无神。他曾听母亲说她20多岁怀孕,和父亲私奔到这个城市扎根生存,一晃10多年过去了,母亲变老了,身材也走形了,父亲也对她疏离,不爱了,是真的不爱。幼小的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母亲在无声地哭泣着,眼泪被炙热的空气蒸发,灼烧在他的脸上,他知道,在他面前这个年近四十的女人,也曾是少女。
他不想。不想看着母亲孤独守着爱情而苟活。所以他顿了顿,望着母亲,再一次质问,是质问母亲“妈,你真的不打算再婚了吗?”
这话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实话,他骨子里还是有一丝奢望父母可以和好如初,毕竟曾经那么相爱两个人到头来却这样结束。就算出现一个比父亲再好的男人陪伴母亲,他也不会认可。人类的血缘关系真是累赘,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人应该是很自由的。
“不找了,妈妈累了,你也找点睡吧。”
他被母亲这话推搡出屋。站在客厅中央,他内心深处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寒意,自己所期望的越来越远。
自己这么努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这个家庭的负担,努力让自己过早成长,努力让父母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而争吵。
可一切越是努力就越是背道相驰。
他只是想要一张简简单单的全家福,一张就好。
所以,他趁母亲熟睡,打电话让父亲回来,说自己要跟父亲。父亲欣喜,兴高采烈地踏入家门的那一瞬间被他打晕在地。当晚他打开厨房里的煤气炉灶,瓦斯像是水一样慢慢浸透他们一家三口,而他从父亲兜里掏出火机,打开,瞬间,火苗迅猛燎烈,爆炸地轰鸣声像是巨大的快门,狠狠地拍出一张全家福。